畢光明
當代文學批評應該加強審美意識
畢光明
文學說到底是一種審美的言說,因此作家與批評家在從事創作或批評活動時都應具有審美意識,也就是說是在審美意識的支配下從事創作與批評活動的。但是新世紀以來,當代文學創作中的審美意識比較淡薄,以小說為例,不少作家注重的是社會問題的近距離關注或自我經驗的粗放表述,造成作品的社會性、政治意識形態性、認識價值與文化價值有了,而文學性、藝術性和審美價值卻少了、低了。比起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文學,新世紀文學在總體上出現藝術的衰退,文學界普遍缺乏藝術自律的信念,使文學的門戶過于開放,導致一個時代的文化創造缺少精品意識,不同類型的文化之間失去應有的邊界,以至于沒有哪一種文化能夠達到這個時代應該達到的高度,文化的等級無法形成,時代精神因而缺少向心力,因為缺少高水平的文學藝術,民族精神的發展就會失去標高和聚焦點,只能呈現為蕪雜而散亂的狀態。
造成文學不能真正成為國民精神的燈火,市場經濟與后現代文化的模仿性制作及其過度消費是主要的肇禍者,但是文學批評不能給創作以嚴格的監督和有力的引導也難辭其咎。新世紀的文學批評受市場意識形態的誘惑和文藝與文化理論的壓迫干擾,不能堅守文學的審美意識形態性,而在文學性與社會意識形態性、本質主義與反本質主義、批評與研究、文學與文化之間莫衷一是,首鼠兩端,失去主體性和藝術責任感,喪失以審美為核心的批評標準,放任外部力量對文學世界的侵占、割據與誤導,文學的門檻由此降低,文學的整體水平下降,鳳毛麟角的優秀作家作品反倒被淹沒、誤解甚至遭到攻擊,結果文學批評與文化一道呈現為一片亂象。批評之亂,亂在批評工作者審美意識弱化,對文學本質認識模糊,對文學本體缺少鑒別力。審美意識匱乏的突出表現是,批評者要求作家作品的不是現實感受與個體經驗的審美轉化及其美學效果,而是過分看重文學作品里反映的現實關系,批評因此把文學拽在與現實社會問題直接糾纏中。由于重視的是文學創造的合目的性(批判現實或反思歷史),而忽視文學創造的合規律性(文學性生成中各要素的組合方式),因而文學創造的感性形式(編排出的形象體系)也就難以具備持久的藝術力量與審美價值。具體說,不能做到“寫什么”與“怎么寫”的高度統一。經驗未經過審美意識的熔鑄,它轉換為藝術符號后,并不能實現文學把握現實和反哺人生的獨特作用。它可能出現新的概念化寫作,出現文學史的倒退現象。比如像曹征路的《那兒》和劉繼明的《啟蒙》式的寫作,很少有批評家注意到他們這些寫作與莫言、張賢亮的寫作的高下之分,就在于前者其現實責任感和人文情懷未得到審美意識的熔鑄,原因在于作家藝術視界較為狹窄,缺少文學家應有的超越精神。
在文學批評方法多樣化,批評理念多元化,批評選擇類型化,研究性批評和批評性研究各有倚重、形成分野的學術語境里,主張文學批評要強化審美意識,主要是針對當代文學的跟蹤考察和現場批評而言。這類批評是文學研究中的輕騎兵,最能夠對當下的文學創作審美效應的發揮起到積極作用,也能對創作起到一定的推動、制約與引導作用。這類批評,不同于學科建設性廣義的文學批評,即研究性批評,但也不排除在批評活動中具有研究的眼光,即在文學史視野中綜合運用各種現代批評理論對當前的文學現象做有思想藝術深度和學術色彩的分析評價。拜西方文論譯介之賜,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獲有極為豐富的理論資源,這大大增強了文學批評透視文學現象的力量,批評對象人文價值實現的內在可能性得以在多個向度上向索取者敞開。然而,不管運用何種理論資源或批評方法,對于現場批評來說,審美批評還是應該居于主導地位,因為批評首先是對作品藝術價值的甄別。在這方面,文化批評就難以占得先機。因為文化批評具有自為性,它本身的文化生成性不依賴于文學作品的文學性。相反,審美批評是他律的,因為它的存在價值取決于文學新創所提供的藝術新質。能否判斷作家的寫作有無藝術貢獻,還是要靠批評家從動態生成的文學史視野中發現審美意識的新變,這樣才能找到可適性的批評標準,對當代語言藝術做出及時的評判與有效的闡釋。
文學回到審美本性,的確是今天批評界應該予以面對的一個問題。20世紀90年代以來社會分層造成的嚴重社會問題,促使作家與批評家一道為現實的社會去向而焦慮,形成新的文學倫理觀,審美的精神活動因之成了奢侈品;另一方面,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的文學研究學術化,使得感性經驗和藝術價值判斷在文學研究中受到輕視,這就造成新時期的文學批評與20世紀80年代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文學新傳統發生斷裂。新世紀之初李陀對純文學的發難所造成的負面影響至今沒有消除,近年文學教育(主要是研究生培養)中盛行的理論拜物教與沉溺史料也阻礙了批評新人的審美意識的形成,70后批評家多半不重視文學的審美價值,這不會不影響當代文學的藝術發展。所以,重溫20世紀80年代文學自主性思想,或許是今日批評重開新路的必要功課。在今天這個混亂的文化語境里,審美主義不會再形成為文學思潮,但是對從事純粹的文學批評的學院派批評家來說,強化審美意識顯得十分迫切。
畢光明,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