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仕榮
關于詩歌的評論,我一直“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而且在當下,有很多人認為這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這很正常,因為詩歌還沒能給到我們什么,也還沒能改變什么。但同時,也有很多的人在堅持這種“沒意義的事”。中國寫詩的人不在少數,寫詩的人集中在某個地區的情況也不在少數。天津就是這樣的集中地之一。許多人可能會認為,是由于穆旦、魯藜、林希、伊蕾、朵漁等著名詩人都出自于天津,或生活于天津才使得《天津詩人》成為當下中國詩壇頗具影響的詩歌刊物。我在看了《天津詩人》“冬之卷”后,發現讓《天津詩人》擁有相當影響力的,不僅僅是這些歷史的客觀原因,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冬之卷”雖不能把中國目前所有的詩人悉數囊括,但卻做了件不起眼卻至關重要的大事:成全與造就詩人。全卷作者134人,扣除3個具體出生年份不詳者,按131人計算,平均年齡30.8歲,最大年齡41歲,最小年齡20歲。20歲至29歲者有59人,占比為45.0%;30歲至39歲者有60人,占比46%;40歲至41歲者有12人,占比只有9%。在此提及年齡問題,是想說明《天津詩人》在向年輕的一代敞開懷抱,并且說明年輕的一代也具備了被這樣關懷的能力。“冬之卷”的詩歌欄目共有9個,我以其中有32位作者的“獨奏”作為分析的對象,以期通過其中部分詩歌的案例,說明這種被關懷的能力以及詩歌的意義。
艾文華的詩作《一面墻以外》,從能夠把肉體圍困也能夠把肉體圈養的“墻”這個概念出發,由近及遠,由現實的可能到精神的可能,滾動式地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生存的畫面。在此畫面的背后,我們讀到了一種游子的思鄉念親的痛和游子的精神在成為社會個體狀態下的煎熬與自我反思。作者1990年出生,云南人,其生活的現狀只能從其詩作中想象。這一想象,就進入了詩歌的內心。作者從年齡上看,想必是剛從學校步入社會工作不久。這是從古至今的生活規律也是人生的必然走向。作者在詩中運用了重復的敘說語式,在閱讀上給足了讀者強烈的遞進感,這是一種情緒的遞進,也是詩意產生的通道。詩中“甚至是兩只狗,在做愛”是一搶眼的地方,可以毫不忌諱地說,年輕的生命有了自我的意識,這種意識是本能的。但正是這種本能,我們看到了“燈下有些什么動靜”。這些“動靜”是作者生活狀態中的一部分,也可能是全部,是我們讀者靜下心來也能夠感受得到的心理狀態。這種心理狀態,其實也就是現實生活的一個縮影與反照。而作者所要抵達的思想意境,是詩的最后:我的父親在犁鏵耕地。遠離他鄉的孤獨和對生活的無從,我們最后能想到的是一個“家”,而家中的父親在犁鏵耕地。本詩,從大的方面說,可以提升到“孝道”,從小的方面說,可以抵達一個“突圍”。這是我讀這首詩的一個認知。
另一首詩也讓我很想細談,就是劉勇的詩作《說到》。這是一首極為不起眼的幾乎是沒有任何閱讀快感的詩。但《天津詩人》選擇了它。全文如下 “起初還保持沉默/說到月亮/月亮就從腰間拔出一把冷冰冰的刀子/說到刀子/刀子就硬生生地切割歲月的姓氏/說到姓氏/記憶就揉了揉身子骨,說/疼”。從詩的行文上看,用了遞進的技巧。這個技巧很普通。主詞的遞進過程是這樣的:沉默→月亮→刀子→姓氏→記憶→疼。從靜到動,從無到有,從一種體驗到另一種體驗。遞進的過程平靜自然,詩的本意顯然不想直接告訴我們一些什么,但詩是要細讀的。這個細讀的過程也是就是進入詩意的過程。從詩寫的情境上,我們似乎能回想到電影中周星馳在屋頂上咬牙切齒地說“我恨月亮!”。
在詩學上有個專業性的術語叫“語言的張力”。這首詩,就在張力上做足了功夫。“月亮就從腰間拔出一把冷冰冰的刀子”,“腰”→殘月、冷;“刀子就硬生生地切割歲月的姓氏”,姓氏→人物、關系;歲月→年齡、體驗、情感;“記憶就揉了揉身子骨”,記憶→疼。這個過程沒有細讀是發現不了的。洋洋灑灑幾百行的詩歌所要表達的,也是同樣的詩意,而在《說到》一詩里,竟是這樣寥寥數字。這和周星馳在那一瞬間所表現出的神情相當接近,留給讀者(觀眾)的是無盡的可能。詩歌,就是提供某種可能,詩歌它本身不想說明什么。
還有一首也是值得一提的,陳忠村《累了,是一個干凈的詞》。
累了。靠在擋住我前行的墻上休息
墻像是站著的大地
可以踢 可以拍 也可以吻
聽,種子生根的聲音
太陽可以讓我溫暖起來
需要的是一片無名的月光
我有和大地對話的欲望
張牙舞爪的樹葉阻止著我
最美的色彩是大地的黃色
天堂中肯定沒有
站著。在風中 在大地上
我堅信:累了是一個干凈的詞
在詩歌的張力作用下,我看到了一種對生命不屈的渴望和對生存不懈的努力。在詩歌隱性的聲音中,我甚而聽見了一聲輕嘆。和前面提到的艾文華的詩一樣出現的墻,在這里,具有了生長的可能性——“種子生根的聲音”,這種可能性延伸著一種企圖,卻也暗示著賴于生存的大地的缺失。但這是堵“擋住我前行的墻”,它和“張牙舞爪的樹葉”構成了這首詩的一對暗語。太陽、無名的月光,這是生命的意識,它寓予了作者詩中存在的“與大地對話”的渴望,并由“最美的色彩是大地的黃色/天堂中肯定沒有”做為備份。而“我堅信:累了是一個干凈的詞”就是本詩中隱藏最深的詩意:人類的辛苦勞作過程也就是生存的過程,身體疲乏是可以快速緩解的,而情志的疲乏卻是難以消解的(而沒有大地,一切都是無望的)。在生存的過程中,我們常遇到不能如意的人與事,它們就像是“張牙舞爪的樹葉”阻止著我們的認知與前進。“樹葉”原本是生命的跡象,而“張牙舞爪的樹葉”在詩歌中,能否認作是對生命的浪費與無知?又或是當今的各種社會亂象?
對于兩個“墻”的理解:艾文華寫出的是一種圍堵中產生的突圍欲望,但由無力,轉而向精神索問;陳忠村寫出的是一種與“墻”堅持成自己的信念——面對。這里詩人沒有讓思想突圍,而是站著,用自己的身心與“一堵墻”在堅持,就算最后會累,那也是干凈的思想,干凈的過程,干凈的結局。年齡的差異、生存的經驗、社會的閱歷,產生了不同的精神認知。這是真正意義上的詩歌,是從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后經過個人的思想加工產生的精神食糧——這一食糧,至少可以多少填補自己在物質與精神之間的空隙。
以上,是對詩意特有的解讀,因為詩歌本身賦予了這種解讀的可能性。我想我已經提到了詩歌存在的意義和因此產生的功用。盡管,詩歌還未能直接從文字生產出面包,但其精神的安撫和引導,卻能讓人的身心得以安頓,心靈可以得到凈化。必須承認,人的生存環境是由物質和精神所共同構筑的有機整體。在物質與精神之間,必須給出一個填補的可能,這個可能,正是羅廣才以及諸如《天津詩人》等詩人或刊物,用實際行動正在努力開拓的詩歌通道。而這一通道,正是直指物質與精神的縫隙。
《天津詩人》的主編羅廣才在發給我“冬之卷”的全稿后,我們略聊一下。他說:“心力交瘁”,我說:“愛上了,就是一種痛。”對于詩歌,寫詩是件“痛并快樂著”的事,可以把痛化作文字凝固在某一時刻,之后可像陳忠村說的那樣“干凈”。而詩人的行動是件“快樂并痛著”的事。欄目中“獨奏”的命名,讓我想起詩人的行動,就很像一場獨奏。在聆聽自己的動作產生的聲音時,是何種心境,這是獨奏本人才能體驗到的。而這種體驗是每個堅守詩歌的寫作者都會有的,只是像羅廣才這樣用身心堅守的人,在“獨奏”中,會更為強烈地體驗到那種奮不顧身的快感與及如影相隨的生存痛感。前行的路上無論有沒有同伴,有沒有追隨者,是次要的了。因為詩歌的靈魂在這個通道上,一開始就給人類預留下了痛苦的光輝,這抹光輝照見了在物質與精神之間人類生存意識里的那絲縫隙。無論這種獨奏的聲音如何,詩歌這種文字外的聲音,它始終在傳遞,像世界停電之夜,遙遠星空中的那聲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