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德國社會學者韋伯,有一個論斷:“傳統中國的官吏是非專業性的,是士大夫出任的官吏,是受過古典人文教育的文人;他們接受俸祿,但沒有任何行政與法律的知識,只能舞文弄墨,詮釋經典;他們不親自治事,行政工作掌握在幕僚之手。”我將韋伯的這句話發到微博上,詢問網友是否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多數網友都認為韋伯說得很精辟。一直以來,我們確實受到韋伯式歷史敘述的誤導,以為中國古代社會并沒有專業化的法官,或者說,以為古代法官都缺乏法律專業的訓練。但歷史并非如此,至少我敢說,韋伯的描述并不符合宋代的司法制度,因為宋朝司法的專業化、職業化可能超乎今人的臆想。
在宋代,士大夫當然不是“沒有任何行政與法律的知識”,而是“爭誦法令”;宋朝君主要求入仕者須接受法律訓練。宋代的國子監系統設有律學,相當于法學院,優秀的律學生可以直接授予官職;江南一帶,還出現了大量傳授訟學的法律專業私立學校,雖然不受官方歡迎,但官府卻未能阻止它們涌現。
宋代還形成了一套多層次的法律考試制度。第一個層次,宋朝在科舉系統中設置了一個“明法科”,主要測試考生對于法理、斷案、經義的理解。明法科出身的進士,通常可獲授法官之職。王安石時代創設“新明法科”,考中者更是尊貴,“新科明法中者,吏部即注司法,敘名在及第進士之上”。
第二個層次叫“出官試”。考中進士,只是獲得了入仕的資格而已,在授官之前,新科進士們還需要通過一次法律考試,叫做“出官試”。宋朝規定:“今后進士及第,并試律令大義、斷案,據等第注官。”這種“出官試”對于明法科進士來言,具有“專業對口”的優勢。
第三個層次叫“試法官”。這是為了選拔合格的中高級法官,不僅大理寺的高級法官必須過“試法官”這一關,州府的錄事參軍、司理參軍、司法參軍也需要通過“試法官”。但不是所有的官員都有資質參加“試法官”,報考者的人生履歷上要求不能有嚴重犯罪的記錄。
“試法官”由大理寺與刑部主持,兩部相互監督,以防止作弊,并接受御史臺的監察。每年舉行一次或兩次,每次考六場(一天一場),其中五場考案例判決(每場試10至15個案例),一場考法理。案例判決必須寫明令人信服的法理依據、當援引的法律條文,如果發現案情有疑,也必須在試卷上標明。考官逐場評卷。也允許應試人在發現自己答題有誤后,通過向考官投狀,改正錯誤。考試必須達到一定分數,且對重罪案例的判決沒有出現失誤,才算合格。
后來“試法官”又增加了考查經義的內容。之所以加試經義,是因為法官如果只掌握法律知識與斷案技藝,而缺乏人文精神的滋養,不具備領悟天理人情的能力,便很容易淪為“法匠”,“必流于刻”。試經義就是為了培育法官的人文素養。
宋代的法吏,也必須通過司法考試,通常是每三年舉行一次法吏考試,“州縣吏及衙前不犯徒若贓罪,能通法律,聽三歲一試斷案”。考試的方式跟“試法官”差不多。考試合格的吏人才可擔任法吏,成績優秀者還有機會轉官,或者提拔進中央法院當法吏。
我們今日讀南宋的判詞輯錄《名公書判清明集》,會由衷覺得宋朝的士大夫們,不但精通儒家義理,也通曉律法,對于法理有著十分通透的理解。不奇怪,他們都是接受過法學訓練、從一重重的法律考試中闖過來的。只可惜,宋代建立起來的多層次的司法考試制度,在南宋亡于元兵之后,便不復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