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環遇到一位女友,從前臉形和身材都是一流,現在面黃肌瘦。我說:“一起去吃飯吧,附近有家海鮮餐廳,魚蒸得好。”
“不,我已經不去餐廳吃東西了。”她說,“全是味精,恐怖。”
“這一家人我熟,可以叫他們不放味精。”
“不過——”她說,“我已經連魚也不吃了。現在整個海洋都被污染了,珊瑚礁中的魚有雪茄毒。附近海里面的魚,都被我們香港人吃完了,要從馬來西亞和菲律賓進口。空運來的時候怕它們死掉,加了藥喂,這種海鮮怎么吃得進去?”
“好吧。”我說,“我們不如到西餐廳去吃牛排。”
她又笑了:“有瘋牛病呀!你還敢吃?”
“我想去的那一家,是用玉米養的。吃普通飼料的牛才有毛病,飼料里面有牛的骨頭,牛吃牛骨,怎么會不弄出瘋牛病來報仇?”
“豬呢?”
“有哮喘藥和口蹄疫。”
“羊呢?”
“膻。”
我雙眼望天:“那么去吃肯德基炸雞吧!”
“油炸的東西,膽固醇最多了。”她說。
“豆腐呢?”我問,“吃蒸豆腐,總不會有事吧?”
“你真不懂吃。”她說,“豆腐最壞了,豆類制品含尿酸最多。”
“炒雞蛋總可以吧?”
“現在的雞,都是農場養的。普通的雞,本來一天生一個蛋的。在農場,為了要讓雞生得更多,把一天分成兩個白天和兩個晚上,六小時一班,騙雞多生一個。雞被關在黑暗的農場里面,任人類擺布,現在還過分得要三小時一晝夜,叫它們生四個呢。蛋殼愈生愈薄,愈薄愈容易生細菌。你去吃雞蛋吧,我才不吃。”她一口氣說完。
真拿她沒辦法。意氣用事,非想到一樣她可以吃的東西不可。
“有家新派餐廳,專門做女士用的中餐,吃的盡是些蒸熟的雞胸肉,你如果不吃雞,可叫他們做完全是生菜的沙拉,這不可能有問題吧?我不相信你連生菜也不吃的。”我也一口氣說完。雖然對這種健康餐一點兒興趣也沒有,為了她,我肯犧牲。
她又笑得花枝招展:“生菜上面有多少農藥你知不知道?”
“他們那一家用的是有機蔬菜。”我抗議。
“有機無機,都是餐廳自己說的,你怎么證實他們用的是有機蔬菜呢?”她反問。
“你的疑心病那么重,又嫌這個又嫌那個,那么你說,你有什么東西可以吃的?”我賭氣說。
“水呀,喝礦泉水沒有問題。”她回答。
“最近報上說喝水太多也會虛脫而死的。”我說,“而且.水里有礦物質,沉淀后會變成膽結石的。”
“生果呀。”她說,“又可以減肥。”
“生果上面也有殺蟲劑呀!”我說,“蘇加諾的老婆戴薇夫人也說過,生果有糖分,吃了照肥。”
她想了又想,最后說:“我回家去吃好了。”
“你回去吃些什么?有什么你還能吃的?”我問。
“胡蘿卜。”她馬上回答,“這是我覺得唯一能吃的東西。它長在地下,不受污染,用榨汁機榨成汁。我喝胡蘿卜汁,已夠營養。”怪不得她面黃肌瘦了。
胡蘿卜有色素,吃得多了就會呈現在皮膚上。這是醫生說的,醫學界也已證實過,不是說出來嚇人的。
“再見。”她說完轉身,向人群中走去。
望著她的背影,我知道,她總有一天會完全消失。
(選自山東畫報出版社《蔡瀾談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