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近作選

好詩經典

張維近作選

張維

干凈

外婆晚上吃了兩碗稀飯

說這腐乳多香啊

然后在天井里和孩子們說了一會兒話

自己睡覺去了

第二天沒有醒來享年89歲

母親說：這樣的辭世

需要多少世的修行多大的福氣啊

我在讀書臺喝茶的一個下午

聽到了一枚落葉的聲音

想起外婆的辭世

她歸天的聲音：干凈清脆……

空地——祭卿

山下完全看不清

我們曾去過的那片空地

幾塊石頭

其中一塊平坦如床

我們到達時

陽光在巖石上激動地燃燒

那一年

從書臺公園坍塌的院門

發現一條小路

一尺厚的黃葉封住了時光

大約一公里

我們闖進這片奇跡般的空地

樹林圍合四周

幾塊安靜的石頭

好像時鐘還沒有滴出聲響

樵夫的歌聲還在枝頭搖晃

無名的隱士仍在信步

新鮮的愛情盛開在空地的水晶里

后來院子修好了

我們再也沒有去過

再后來你生了病

帶著秘密悄悄離開了這個世界

世界一如既往

沒有人注意你的空缺

只有我知道

那片空地還在

記憶還在巖石上燃燒

當風吹來

樹林也會心潮起伏

如果我也從世上消逝

卿不要緊

那片空地

我們的激動和呼吸

還會在這首詩里繼續旅行

短暫的愛情

也能到達永恒的身邊

眼淚

眼淚流下來

眼淚就這樣流下來

眼淚從哪里流下來

趴在眼眶上

也看不清它的出處

眼淚就這樣

莫名其妙地流下來

誰在敲門

值得淚水親自迎接？

有時瞬間的風暴

席卷整個宇宙包括眼睛

有時一滴淚

落在天上

成為一輪孤月

拯救瘋癲了的太平洋

但無論如何

眼淚都流出一條秘密的出路

打開封閉的身體

通向宇宙洪荒

和雨水同屬一條隱秘的河流

誰在敲門

值得淚水親自迎接？

夢境

這一夜輾轉恍惚

夢見自己在湖邊垂釣

每一次

都釣著自己的衣服

最后光著身

像一尾驚訝的魚

醒來

想著這夢的意味

不得解

窗外尚湖幽寂空闊

好像在等待

一個生命

躍出水面

清波涌起

霞光破血

山川一片“哇哇”的叫聲

一聲嘆息

枯坐不易太久

太久會聽見一聲嘆息

雪花飄向鏡子

白玉上落下干凈的灰塵

有一刻月色打在興福寺的鐘上

空心潭傳來一抹漣漪的輕響

不易太久太久

白馬跑進了白馬寺

鳳凰只剩下鳳凰臺

黑暗經過蓮花的花蕊

留下一滴晨露是你的心

不易太久太久

月亮從水波返回天上

太久人去樓空

只留一聲嘆息……

過想過的生活

冬天我多希望待在三亞

夏天還停留在那里

沙灘敞開

人和大海的豐乳肥臀

其他的季節可以坐在云南

玉龍雪山

調節著人間的溫度

四季如春動物和植物

新鮮得如同天堂的顏色

但是

這些地方我待不了一個月

就開始想念家鄉

想念虞山在雪的懷里嬰兒的睡狀

月出山谷尚湖的水一片喧嘩

想念縐紗餛飩九曲回腸的味道

覃油面里的神仙滋味

還有我的親人故友

他們在歲月里生動的姿容

一些有趣的敵人

是否在放生池獲得安寧

這樣想家時

就回來見見親朋故里

聽到云海的呼喚

就乘風重返自然和新奇

五十歲時

我才能過這樣想過的生活

為此我準備了

五十年的鹽和一車結痂的銅錢

悲涼

少年時第一次看見馬

在瘦西湖的五亭橋邊

一匹被人拉著作拍照道具的馬

它回頭溫柔地看著橋頭的石獅子

久久凝視堅決不肯前行

它有多久沒有看見親人了啊

哪怕是石頭的夢里的

主人用鞭子抽它強拉著它

這時我碰到了它的目光

看到了它眼里涌出的悲涼

我一直無法描述這樣的悲涼

它深井似的目光

穿過三十年來到這個

夏日的正午

草原變成的廣場

熙熙攘攘的人流

像野草突然

我不能站立瑟瑟發抖

悲涼正透過我的身體

展現了它穿越馳騁的神秘力量

致世界書

一

自從人類攀上動物的親緣關系之后

就更加有恃無恐

恣意撕咬大地和人心

他人成了地獄

革命和主義相互砍伐

你看看

近代人殺人的歷史

現在多哈氣候的爭吵

多么散亂混濁自私的世界

二

為什么不能在一棵松樹前

坐下來呢

根吸吮著大地葉承納著天光

為什么不能學習植物們

凝聚萬物的力量

佛陀離開寺院和心田

已經很久

我們失去了凝聚的能力

世界因而

失去了和平和安寧

三

端坐在天地之間

老子曰：道法自然

學習水的智慧

致虛極守靜篤無為而無不為

沒有人相信祖先的圣言

我們丟棄了自然的《易經》

因此河流開始污濁人心

湖水失去了映照萬象的能力

四

混亂由此開始

動物發出了分解的氣息

火山海嘯

莫名的病毒開始潛入時代

瘋子走向核電鈕

我們正失去水

我們即將失去空氣和呼吸

五

停住一觸即發的世界

請在一棵樹前停下來

傾聽水的圣言

收拾破碎的山水和人心

恢復湖水映照萬象的能力

照清自己

也就改變了世界

道路就在“道”的路上

六

年終茫茫大雪收住了大地上的混亂

月下祈禱

融雪之后

大地顯示新的跡象

潺潺的水聲引領著世界的方向……

雪落無聲

雪落無聲

“無”是雪的聲音

當月亮升起

映照著白皚皚的大地

仿佛瞬間退回荒古

仿佛我還沒有出生

第一支流水發出

接著是鳥

和天使

這時光芒迅速抱住了大地

寒冷緊抱著的我

聽到融化的聲音

我知道

我快要出生了

臘梅用清香悄悄告知了荒涼和故鄉

雪落無聲

“無”是雪的聲音

“清香”是接下來的聲音

山水和我將漸漸顯現圣潔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