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運濤的散文詩 [八章]

敖運濤的散文詩 [八章]

⊙敖運濤

夜晚，是一張紙

我將它擰成團，檢驗它的韌性。

我將它全力擲出，看它能否獲得第二宇宙速度。

我將它撕碎，撒開，天空便有了星星。

我在它上面畫一個桃紅色的女人，欲望猶如地雷炸開。

我在上面畫一把鎖——這把鎖緊鎖著一個箱子。我不敢走近，仿佛我一直在里面生活與操作，不曾出來。

我在上面畫一個廣場。駐足廣場，我大吼一聲，沒有人理睬我。跳舞的跳舞，唱歌的唱歌。失眠，像毽子一樣，被人們變著花樣踢玩。夢游的人和夢游的人相見，格外親熱，像一半翅膀遇到了另外一半翅膀。呼嚕聲，如同上升的熱氣球。

我在上面畫一面鏡子，成像的總不是我。

夜晚，是一張紙。

我將它疊成飛機，在夜闌人靜的時候放飛——

靈魂發汗

有沒有這樣一種事物？

它博大、深邃，像雄鷹盤桓于高空，又像霧一般沒有淵源；它簡潔、易變，猶如太極。它有力的爪子牢牢抓住一些事物，又讓一些事物流走，如沙。它動物般的蜇針，在你不經意的時候，刺進你的精神，并注入毒液，讓你潛下心來，繁殖罌粟，一半用于制藥，一半用于蠱惑。它水一般靜靜流淌，向著低處、更低處流淌：在那里，太陽永遠無法抵達——

而你有沒有這樣一個時刻？你突然覺得自己是多余的，丑陋不堪的。你的衣服減去，你的身高一寸寸砍掉。一場大火于你心里蔓延，你的皮膚，鉆出黃豆大的汗珠，像剛出窩的鳥兒，向著遠處、更遠處飛去。你的呼吸靜止，心跳靜止，你像窗臺上的一盆仙人球，回到了氣泡的前身，在冥冥之中，上升，又下沉：托起你的除了一捧虛無，還有什么？

女人印象二則

一

背似鐮刀。高，矮于餐桌。

襤褸的歲月，潑一身。圍裙，由油漬草灰以及鹽粒拼合而成。

一雙手像黑土一樣肥沃，一腳踏下去，即生稗草數棵。嘴上涂滿綠色，廉價，粗俗，即便春風不吹，也生。

在周而復始的黑夜，用咳嗽聲，敲擊生活的淤血；用半睡半醒，蓋上掀開的被褥。

沒有嚴格意義的白天。

默默的。

微小的。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你步之所及，總能聽到一泓清泉流至腳踝而溯洄，汩汩有聲。

二

狐，花的。

目光狡黠。皮毛閃爍十萬蝶之彩，一顰一蹙間金魚游走。

或微風彈柳，吳儂軟語。或狂風大作，電閃雷鳴。于暗暗深夜鉤開眼皮，看見舞姿曼妙，然后撒鹽一把。于卷浪千丈時突然離去，撕一塊破云，覆蓋頭頂。

你心頭，落字一枚——

咬。

與一條黑狗結下梁子之后

……我變得惴惴不安，仿佛有十臺發動機同時在我體內彈蹦、高歌。天空，露出鋒利的牙齒。草木皆兵。我的味蕾變得遲鈍，我的耳旁，那條黑狗得意地壞笑，像一根根針，錐扎聲膜。在無數個夜里，我夢見一條狗，一條同夜晚一樣黑的狗，追趕著我，我俯身，蕩開黏稠的夜，我撿起拳頭大的石頭，朝它扔去——這絲毫沒有影響到它。它緊跟著我，不時地沖上來，撕咬我小腿肚上的肉，并在那里留下涎液……大快朵頤之后，它又緊跟著我……漸漸地，我分不清白天黑夜。我的神經，宛然入秋的藤蔓，亂成一團。我不敢步入那個巷口，我擔心那條黑狗再一次向我鼓起它粗壯的肌肉，以及它身后烈焰般的勢力——即便它不出現，我也會擔心當我走進巷子，石塊會無緣無故地朝我飛來，地上會吐出鋼釘，黃貓也會朝我噴口水……那是它的地盤。我必須嚴加看管我的嘴巴，以防內奸……這是那些手提大包小包的人不曾有的，這是那些與黑狗沾親帶故的人不曾有的……與一條黑狗結下梁子之后，我變得惴惴不安，吐詞不清，唯唯諾諾……每當我經過一個巷口，我的心臟就像被誰一拳擊來，而我的手，也像缺少了什么似的，空蕩蕩的，空蕩蕩的……

如若塵世沒有哀鳴

如若月亮不再反射；

如若星星，星星嬗變為萬千個綠瑩瑩的瞳孔——

短松山岡。

良順一如大地臟腑的貓們，拖著飄輕的軀體，游蕩在玉米地，在煙熏黑的房梁。扯直每一根纖細的柔腸為弦，在千百個姓氏的屋前門后，在夢與夢的邊緣，浸出悲慟的音鳴，像一粒粒透徹淚水的紐扣，滑落人間。

如若塵世僅僅是一件眾生與共的華袍，那么它們又在哭泣著什么？

致菜市場看書的女孩

語言的風暴在此麇集——

那些開一輛桑塔納載來的西裝革履般棱棱正正的語言；那些一雙人字拖吧唧吧唧咬出鋼筋水泥般粗粗野野的語言；那些自北方挾來，猶如懸冰萬丈的語言；那些自南方流來，水靈靈惹人垂津的語言……像十萬條湍流，從四方八方，跌宕而來。

——這并沒有影響到你。小小的生物，在昏黃的燈光下。

你將繁盛的根扎進文字的世界。你的靜，像一片片葉子，將你搖亮。

十萬條河流，猶如十萬只多嘴之鳥。于你的周圍，彌漫硝煙。那些語言的子彈，發出——猶如一道道冰涼的閃電，撕開天宇。一面旗子倒下了，立馬便有另一面旗子飄搖。一個地方出現裂隙，瞬間便有后來者堵上。仿若以物質滋養的文明不死，這語言的風暴就不會兵戈停息。

——這并沒有影響到你。小小的生物，在昏黃的燈光下。

你的亮，在一波波地擴大——

我看見一只蒼蠅在離你十米之處，突然斃命，并順著石柱流下來，觸地，化為一攤泥漿。

一半是樹，一半是鷹

一棵樹還是不知如何才能飛翔。它碰見了鷹。

鷹說：“你無法理解目之所及除了茫茫還是茫茫的永遠飛不完的寂寞、輕浮和雙重的自己。”

“你不能無視一個愈想掙脫卻愈陷愈深的厚實之心。”——樹反駁道。

一棵樹終于選擇在黃昏：

它繁盛的葉子收攏、震動，一半伸進了污濁的夜，一半在光線下明晰……它飛起來了，雖然有些失衡。

癥，及方

還搞不明白寒號鳥亦不知名字的君王戾氣的學生有一天突然喜歡上“五靈脂”這幾個字，他的網名換成“五靈脂”，他的QQ空間改為“五靈脂之鄉”，他深深地愛上了和手掌有著莫大淵源的數字“五”，他深深地愛著靈氣的“靈”，以及似乎只有在神話中才出現的丹藥般的“脂”，有一天參觀中藥材標本館，他怔住了——

五靈脂：復齒鼯鼠的糞便

(功能：疏通血脈，散瘀止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