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賦(組詩)

離離

我要的藍

此刻，我看到的天空

假如它更藍一些

是我想要的那種

該多好啊！我不用總這么

低頭，抬頭，再低頭，再抬頭

想要看看

它究竟有沒有更藍一些

曾經，我在那么高的地方

仿佛一伸手

就可以夠著

云層中的某一朵

仿佛，就可以遇見人群中的

某一個

我曾經

離藍那么近

而那個人，始終沒有出現

和美一樣

和美一樣

你躲在月亮的后面

那么不真實。讓我充滿了想象

除此之外，月亮落下去，只剩下你

可你還是那么不真實

你走后，我站在空曠的大地上

前些天落下的雪

有些還沒有化

有些還那樣，在我的腳下

吱吱地響

我已經失去了

它們干凈的模樣

安靜的時光

我也是找了很久

才走進這個房間的

我看見它的墻角

塵土落在那里，都是每一天

落下一點，再落下

一點

之前進去過的人

都離開了，就傷害了這里

塵土一層一層

掩住他們的停留的時光

塵土也將

沿著我的腳步

覆蓋每一寸地方

我甚至不需要悲傷

多年后也就是這樣子

細碎，被所有愛過我的人

深深傷害

房 客

多年前

我們租住在十幾平米的小屋里

燈光昏暗，房東姓張

屋后有很大一個果園

秋天時，他給我們送些有蟲眼的果子

我對那些蟲眼

很好奇，拿水果刀輕輕地

削掉果皮，再一瓣一瓣分著吃

風一吹來

樹葉在屋后沙沙地響

那些圓圓的蟲眼

會帶每個小蟲子回家

在離果核很近的地方

我會停下來，怕驚動那些

果子里的安靜的時光

很多時候

很多時候，我都在原諒自己

逐漸變老

（很遺憾，我對不起你，讓你看到

早已蒼老的我）

風吹著樹枝，我原諒了風

曾經越過樹枝

吹涼了我的雙手

很多時候，我垂吊在身體上的手

都像枯萎的枝條

假如我是一棵

樹。能結一些果子

和高遠的理想

那該多好。我天天都想

翻過一座座高山和大海

依然把根深深地

扎在你的心上

舊日時光

怎么說著說著，就到了村口

母親在納鞋底

父親剛剛生起

煤炭爐子，并且熬了滿滿一鍋

紅棗小米粥

已經聞到香味了，和爐火的

氣息。哥哥去了外地

老屋的門虛掩著，我仍然聽見

他們高一聲低一聲地 說著話

說我小時候

喜歡蹲在這里

給螞蟻不停地喂面包渣

有幾只扛著一塊

去了洞里

有的兩手空空

像我此時推開

老屋的門，里面有些暗

到處都是土，證明我們很久

都不在這里了

藥

把褐色的藥丸

我堅持分成若干粒更小的

沖服下去。這種時候

就像把手上的時間

分成若干個月來過

不一定是十二個

就想把它分成

更加精致的日子

心情不好的時候

那些小顆粒

就會越多，滿滿一大把

被我握在手心里

一次五粒，一次三粒

有時候會被幾顆突然噎住

我不想流淚

僅僅是被幾顆小小的藥丸

堵住了呼吸

低頭再看看手心

還有很多日子

要和親人們幸福地

過下去

蘑 菇

那些

被我在樹下新發現的蘑菇

都是幸運的

我把帶來的籃子

悄悄放下

那些簇擁在一起的

應該是過著美好生活的

一家子

父親在廚房

已經燒開了水

他想豁出去一次

把那些蘑菇煮熟

不管毒有多深

他不讓我吃，要我在關鍵的時候

救救他，他這么說話的樣子

真可愛

我猛地

掰開那些擠在一起的

植物

我聽見自己內心里

強大的哭聲

我正在

我正在用力

掰開一個蘋果

事實證明

我已經失敗了幾次

這是雨后的一個上午，陽光明媚

我和一只蘋果

對峙，且屢屢受挫

陽光穿過窗口

照著我們

我和一只蘋果

進行著這個世界最細小的斗爭

之后它會慢慢侵入我的身體

先占據一些

角落，然后離開

它像一個征服我又

深愛著我的人

一生至終，只剩下果皮和核，我們

依然如此難舍

魚 賦

只剩最后一條白色的

它游來游去

順便搖一搖它

無盡的孤獨

我每天早晨看它幾分鐘

給它撒魚食

我每天

就感覺離童年更近一點

這么多年，我總想把自己退回去

個頭只比

擺放魚缸的桌子高一點

我只比缸里的魚

年長一點

我的身體里

積滿了連綿不斷的愛

透著水和玻璃

我不好意思說出

自己終于可以回到

踮著腳尖好奇地看看這個世界的

單純歲月里

幾個房間的愛

其實只是幾盞燈，天黑時一起亮起來。

進入這個家的女人，換衣服，洗菜，做飯。

男人換著頻道，看電視。孩子寫沒完沒了的作業。

留在這個家的黑暗，在尋找機會，它們此時在衛生間、儲物間、書房

在幾件睡衣里穿越。

你不在的時候

你不在的時候

我不能總說孤獨

風輕輕地吹，比如

你的手指，分開，在我的發間

而此時，它們都不在

我的短發在風中再也飄不起來

它們體現了孤獨的

另一種。夜晚來臨

街道的一部分被光照亮

黑暗的地方，我走進去

就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也是一種孤獨

黑暗中，我們有光

但光只在我們心里

青 苔

雨點打在玻璃上

雨點落在窗沿上

像一段舞蹈的延續

雨水從高處流下來，聚集在那里

上帝在哪里，雨水就在那里

而我，多么向往那個神奇的地方

被雨水打濕的地方

都散發著碧綠的新光

我期待那些地方長出青苔來

比如，我剛剛穿過水滴推門進屋的身子

植物長在亞麻衣服上

多么美，多么寂寞

它們不能把根延伸到

更深的那個我

它們還不能

在天晴時聽我輕輕嘆息

秋風過后

應該會留下點什么

它吹走

人間平常的東西

它在低洼處，停一會兒

給附近的草木

一些始料未及的荒涼，它繼續在人間

游蕩，它遇見我

吹我的雙眼

帶來了催人淚下的沙子

和往事。它朝著各個方向

到處都有秋涼

和枯枝

和不斷離開人間的人

兩棵樹

不能是別的，她一伸手

就是枝干，她的指甲，就是葉子

不是別的，她剛轉身

因為風不停地吹

她轉身，想看見另外的一棵

她和他

想在風里眉目傳情

還想要一些孩子

秋天到來，她懷孕的身子散發出

果子的清香

她的全身

散發著豐收的跡象

想

漫山遍野的青草

就要黃了，想起一個曾經在這里生活過六十多年的人

枯萎的全過程。盡管我們給他穿了新衣服

給長明燈里不停地添油，燈是暫時長在墻上的一株

植物，過不了幾天也會枯萎的

滿山遍野的親人，都改變了生活的方式，喜歡在夜里

不停地走路，盡管白天看起來

他們都是靜止的。沒有光，沒有空氣。再也沒有一日三餐的困擾了

漫山遍野的草，盡管看起來都是靜止不動

盡管在它們眼里，我們走得如此匆忙，活得如此疲憊不堪

山中手記

就蓋一座簡單的房子，留一個窗戶

不用青色的瓦，只用茅草

也用茅草串一個簾子，掛起來

門前種幾棵白菜，幾根黃瓜和豆莢

屋后再留一塊地，想起種什么，再種什么

玉米，石榴或者草莓都好

多栽些櫻桃樹好不好

還有竹子

老了我們就在那里，一起手挽著手

在屋前屋后走一圈

竹葉可以做枕頭

也可入藥

都是一起來做的事情

那些清晰的味兒

你說它是甜的，苦的

都好。黃昏時做一鍋小米飯

和你，坐在小石凳上

桌上放一本書

和我一樣

你也不愿說多余的一句話

黃 昏

那個黃昏，母親從村里回城

她不停念叨的老房子

雨天漏著水

她內心的恐懼，毫不保留地

表現在她對另一些事情的描述里

很多東西都發生了變化

幾個年輕人去了外地

就再也沒有回來

親人們只好把他們

輕飄飄的骨灰搬回來

為此，母親逃離村子

等車，和遇見的熟人說幾句話，暈車，嘔吐

這一生的苦難

高低不平的一段路

她走了整整一個下午

景 象

我總是喜歡看看

身后的北山

總喜歡回頭

看漫山遍野的樹木青草，暫時那么綠

那么張揚

我喜歡在紙上寫下秋天，秋涼，和蕭瑟

并深深想念

曾經枯萎的葉子

漸入大地

該怎么說清

那些離我而去的靈魂，我移入陽臺的幾株植物

和我從鄉下老家接來的母親

他們之間若干微妙的關系

燈光下，有時候她俯身看那些花花草草

有時候她突然轉身

什么都不愿再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