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智利〕巴勃羅·聶魯達
歸來的溫馨
◎ 〔智利〕巴勃羅·聶魯達
我的住所幽深,院內樹木繁茂。久別之后,房子的許多去處吸引我躲進去盡情享受歸來的溫馨。花園里長起神奇的灌木叢,散發出我從未領受過的芬芳。我種在花園深處的楊樹,原來是那么細弱,那么不起眼,現在竟長成了大樹。它直插云天,表皮上有了智慧的皺紋,梢頭不停地顫動著新葉。
最后認出我的是栗樹。當我走近時,它們光裸干枯的、高聳紛繁的枝條,顯出高深莫測和滿懷敵意的神態,而在它們軀干周圍正萌動著無孔不入的智利的春天。我每回都去看望它們,因為我心里明白,它們需要我去巡禮,在清晨的寒冷中我凝然佇立在沒有葉子的枝條下,直到有一天,一個羞怯的綠芽從樹梢高處遠遠地探出頭來看我,隨后出來了更多的綠芽。我出現的消息就這樣傳遍了那棵大栗樹所有躲藏的滿懷疑慮的樹葉。現在,它們驕傲地向我致意,儼然已經習慣了我的歸來。
鳥兒在枝頭重新開始往日的啼鳴,仿佛樹葉下什么變化也未曾發生。書房里等待我的是冬天和殘冬的濃烈氣息。在我的住所中,書房最深刻地反映我離家的跡象。
封存的書籍有一股亡魂的氣味,直沖鼻子和心靈深處,因為這是遺忘——業已湮滅的記憶——所產生的氣味。
在那古老的窗子旁邊,面對著安第斯山頂上白色和藍色的天空,在我的背后,我感到了正在與這些書籍進行搏斗的春天的芬芳。書籍不愿擺脫長期被人拋棄的狀態,依然散發出一陣陣遺忘的氣息。春天身披新裝,帶著忍冬的香氣,正在進入各個房間。
在我離家期間,書籍被弄得散亂不堪。這不是說書籍短缺了,而是它們的位置被挪動了。在一卷17世紀古版的嚴肅的培根著作旁邊,我看到薩爾加里的《尤卡坦旗艦》。盡管如此,它們倒還能夠和睦相處。然而,一冊《拜倫詩集》卻散開了,我拿起來的時候,書皮像信天翁的黑翅膀那樣落下來。我費力地把書脊和書皮縫上,事前我先飽覽了那冷漠的浪漫主義。
海螺是我住所里最沉默的居民。從前海螺連年在大海里度過,養成了極深的沉默。如今,近幾年的時光又給它增添了歲月和塵埃。可是,它那珍珠般冷冷的閃光,它那哥特式的同心橢圓形,或是它那張開的殼瓣,都使我記起遠處的海岸和事件。松木箱來自法國,從這口靈柩般的大木箱里出來一張婦女的可愛的臉,一雙浸透音樂和鹽水的手。我給她取名叫“天堂里的瑪利亞”,因為她帶來了失蹤船只的秘密。我在巴黎一家舊貨店里發現她光彩照人,那時她因為被人拋棄而面目全非,混在一堆廢棄的金屬器具里,埋在郊區陰郁的破布堆下面。現在,她被放置在高處,再次煥發著活潑、鮮艷的神采出航。每天清晨,她的雙頰又將掛滿神秘的露珠,或是水手的淚水。
玫瑰花在匆匆開放。從前,我對玫瑰很反感,因為她沒完沒了地附麗于文學,因為她太高傲。可是,眼看她們赤身裸體頂著嚴冬冒出來,當她在堅韌多刺的枝條間露出雪白的胸脯,或是露出紫紅色的火團的時候,我心中漸漸充滿柔情,贊嘆她們含著挑戰意味發出的浪濤般神秘的芳香與光彩;而這是它們適時從黑色土地里盡情吸取之后,像是責任心創造的奇跡,在露天里表露的愛。而現在,玫瑰帶著動人的嚴肅神情挺立在每個角落,這種嚴肅與我正相符,因為她們和我都擺脫了奢侈與輕浮,各自盡力發出自己的一份光。
可是,四面八方吹來的風使花朵輕微起伏、顫動,飄來陣陣沁人心脾的芳香。青年時代的記憶涌來,令人陶醉:已經忘卻的美好名字和美好時光,那輕輕撫摸過的纖手,高傲的琥珀色雙眸,以及隨著時光流逝已不再梳理的發辮,一起涌上心頭。
這是忍冬的芳香,這是春天的第一個吻。
題解
巴勃羅·聶魯達(1904 — 1973),智利作家、詩人。代表作有小說《郵差》、詩歌《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等。1971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歸來”是一個文學母題。諸葛孔明承劉玄德三顧之恩,決定輔佐明主經營天下,出發前囑咐童仆好生守著家園,等他澄清天下歸來,依舊躬耕南畝。然而能夠像高祖劉邦那樣衣錦還鄉的不多,更多人選擇以張季鷹、陶淵明為榜樣,感嘆“人生貴得適意爾”,“田園將蕪胡不歸”,于是“歸去來兮”,“命駕而歸”,似乎也是個不錯的結局。
故鄉是為人生設定的一個標尺,無論走了多遠,總要用它來量一量。就好比你會用初戀衡量之后的愛情,用家常小菜衡量一切宴席。它給定了一個時間、空間的原點,讓你去回望、去印證,去體會“生活過”的感覺。有位作家說過:“沒有故鄉的人身后一無所有。”由此可知,無論如何評價故鄉的價值,都不為過。(彭海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