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又一次路過舊事物(組詩)

■李繼宗

我們的身體現在還不是池塘

我們的身體現在還不是池塘，當然

也不是池塘邊的樹，更不是池塘里的荷花

我們的身體，現在還不是風

只是風的形狀，只有懸崖的側面

而沒有溝壑的孤鳴

我們的身體歡愉時像兩條河匯成了一個大海

謙卑時像路與路剛剛分手

草與草剛剛錯開

我們的身體：晨嵐，天空的一角

夜色里分外妖嬈的篝火，遠處

一把打開，又接著合上的鎖

一種定時設置，我們的身體

現在還不是池塘，現在還不能停下來

現在它洗完澡浴巾掉了

現在它踩著水珠拾階而上，正在輕輕地

輕輕地，向著那么多新生的比喻靠近

美 好

我終于笑醒了

那個讓我忍不住笑起來的

樹，一會兒是牛皮做的

一會兒是西瓜做的

那個讓我蹲下來捂著肚子笑的

樹，會吹口哨，會打盹兒

會彎下腰來系鞋帶

會把腳下的小石頭踢遠

怎么能以棵來論呢

它做得好啊，那時候

我在地平線上走累了

我靠著它小睡了一會兒

而它，又以樹蔭蓋著我

像漣漪，蓋著不期而遇的塵埃

匆忙的一天

這是我的匆忙的一天，與你無關

但還是把你拉了進來，你想想

我匆忙蓋章的時候

你除了替我端正了一下文件你還能干什么

我匆忙瞥你一眼的時候

你除了正好把臉轉過來你還能干什么

我匆忙上樓、匆忙吃飯

匆忙喝水，又匆忙上街的時候

一棵樹正在匆忙地往公交車上掉葉子

一陣風正在匆忙地掀起樓頂上的廣告牌

夢里詩

昨夜夢見，我有一千年時間沒有回到故鄉了

一千年時間里，故鄉的山倒了以后又重新長起來

故鄉的云告別了天邊，又重新飄在天邊

一千年時間里，我在另外的地方又安了家

晴空和雨天分別罩著我上班時的小路

和下班后的工廠，我遇上的美我不說出來

在夢里，我對一千年來不知道我行蹤的人有些失望

用風吹過樹梢的聲音，閃電修改夜空的

聲音，還是直接用秋蟲的鳴叫

舊床板的嘆息來告訴他們，攤上這樣的事

我又變得像以前那樣猶豫，像以前那樣為難了

落了一半的葉子

一棵秋樹，非常悠閑地隨著一陣秋風

落剩下的，已經落了一半的葉子

周圍靜，一棵秋樹，已經沒有什么果實了

葉子之間剛剛發出空曠的沙沙聲

不是在湛藍的晴空下

就是在，一個薄霧散開的小山坡上

周圍靜，一棵秋樹的周圍，什么都沒有

什么都沒有，這是誰都能看見的

再過些日子，一棵秋樹

會發出北風呼嘯的聲音，會有滿樹的

雪，等一個人來搖，一搖，就落下來

照片詩

你有過那么多你，嘶嘶作響的

在山頂的，在葉間的

最驚險，是把頭伸在老虎和鱷魚嘴里的

過山車上的，拍打著大海浪花的

略顯拘謹，或者怒目相向的

你有過那么多你

從萬里江山到根并荷花一莖香

從空山新雨后到獨坐幽篁里

從過去到現在，從虛擬到真實

從彎腰撿起一片字紙，到主持同事的婚禮

從給鸚鵡喂食，到給孩子喂奶

九行詩

我低喚美酒，卻穿過門廊到前廳取來了瓶裝水

我把寫好的紙條放在石桌上用杯子壓好

卻覺得留言也不過是多余的

環顧這樣一個涼風習習的窗口

做好了出走的準備，此刻

我似乎因襲了天地之大背景與誰告別

我已經熟練地坐在了船中央

或者避重就輕，坐在了微微翹起的

船頭上，但是，還沒有哪一場告別像今天這樣

我在一朵花上開了

沒錯，隨著我此時的愉悅和長久以來的凝視

我在一朵花上開了。 我開成一滴水里藏著一個大海的樣子

我開成溺死在自己的香氣里也不知道后悔

也不知道拯救的樣子。 我為所欲為地開

我不可思議地開。 我層疊。 我撒歡。 我沒有衣兜

我毫不保留。 跟誰賭氣一樣，向著清涼的晨風

鳥伸來的尖喙，向著下一刻的名存實亡

沒錯，隨著我此時的熱烈和長久以來的凝視

在一朵花上，我長久地希望，然后，不回頭地開了

麻雀們

有的散步，有的打盹兒，有的啄想象中的露珠

有的咒著誰，有的想著誰

有的發呆，有的低頭對著水洼

把水洼當成了一晃一晃的

鏡子，有的叨了幾下風吹過來的報紙

有的對著山坡，有的對著小河

有的好像在享受今生，有的好像在考慮死后

有的一落在稻田里就吃飽了，有的

吃不飽，即使飛進糧倉里，也吃不飽

有的飛了很長時間并沒有到達任何地方

有的從半道上撤回來了，結果

草和草已經分開，花和花已經分手

有的太像人了，有的卻像慌亂中

剁下來掉在地上的

人的拳頭，有的就是在這時候跳起來

逆著光，燃燒般跳進了荷塘

燃燒般跳向了樹枝

燃燒般，被另一個荷塘、另一段樹枝遮起來

那些白霧

那些在山上的白霧，騰挪，移開，慢

給草樹留下空隙，又填補著

山頭與山頭之間的

空白，那些纏繞在山腰上的白霧

詩歌里的白毛巾，老山羊的白胡子

寬松，清澈，風吹上去時風不見了

風吹出了一個個軟綿綿的

洞，風吹出了一個個軟綿綿的

框，之后風不見了，之后巖石的

臉，碧草的臉，在那些洞

和框里，偶爾露一下，接著又藏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