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jié)(組詩)

■王東東

4月3號，寒食節(jié)晚上

巨大的長方形桌子，中間有一個深淵。

很多人圍坐著。我和認(rèn)識的兩個人

坐在一角。我們是一個治喪委員會的成員。

但又不是。虛假的治喪氣氛，有意在考驗

學(xué)者的智商。有人在紙上沙沙寫著，

有人口授，一段為報紙準(zhǔn)備的悼詞。

為此展開了競賽，看誰能使用最妙的語言。

竊竊私語只是為了不打嘴仗，但筆仗

甚至隨時都在進(jìn)行，身為文士，他們更精于此道。

死者被忽略。他從不存在，但又無處不在；

甘于做權(quán)威的幕后人物，他是我們聚會的中心。

但這也充分說明，他從未能獲得愛戴。

與花圈相比，要找到適當(dāng)?shù)耐炻?lián)顯然更難。

此時，年齡最受信任，我們也選出了三人中的長者

走上前臺，他大聲讀出了我們擬好的悼詞，

外加一對挽聯(lián)，然而只得到嘲笑，他走下來，噓聲

湮沒了我們的愧疚。眼淚不可能洇濕報紙。

也可能，我們在出席一個追悼會，但毫無準(zhǔn)備。

4月4號，清明

風(fēng)，讓褲管和街道直立。我看著窗外，

紅塑料袋追白塑料袋，地球的大腦在空中

飛馳。我站著的地方也開始塌陷，

挖空了另一個地方的礦。呼喊來自地核。

即使捶胸頓足，也無人能識地球的堅硬。

風(fēng)，爬上窗臺向里窺望。我坐在窗前，

和它做著無心的游戲。不時起身，只是

為了腳麻不再繼續(xù)。湯圓，和水餃，讓

我懷疑自己不消化，直到夕陽落進(jìn)肚里。

一天不出門，我領(lǐng)土性的怠惰讓她哭泣。

我看著窗外。我的注意力很難集中

在一張紙上，但也看不清墓碑上的字。

家鄉(xiāng)疏遠(yuǎn)了我。來自北方高原

一場帝國的狂風(fēng)，將霾吹到了鄰國；

小國一片嘩然：“政治主導(dǎo)了空氣。

風(fēng)吹柳樹。我坐在窗前，遠(yuǎn)方疏遠(yuǎn)我。

高速公路免費通行的風(fēng)景疏遠(yuǎn)我。

在八百畝郁金香前，交警冒雨貼停車罰單。

拄著拐杖掃墓，墳前燒小姐，燒掉這詞！

熱心旅游，一個野花的共和國變得冷清。

沙塵在畫畫。我關(guān)窗，擠痛風(fēng)的手指。

然而，更可能，水在畫畫。我心里有太湖。

來自天象的啟蒙運動，讓兒童和文盲認(rèn)識

一個晦澀的漢字，難認(rèn)，有一點怪異

但熟悉了，就不會覺得恐怖，猶如貍力在雨中漫步。

從窗外收回我的目光。風(fēng)，從背后襲來。

形象的變化，從猙獰到和藹需要多久？

往往，從天空的紙幣，浮現(xiàn)一個老人頭在微笑。

崇尚實際的曹操，下令不得寒食；為伍子胥

鳴不平，為人民的健康著想，然而不為信仰。

遠(yuǎn)方，風(fēng)還在吹。我的窗戶，沒有馴服遠(yuǎn)方。

我足不出戶，家庭影院里，一顆靜止衛(wèi)星

搜索著一個人的口音，接著，一架飛機(jī)俯沖。

無論如何，湯圓和水餃也拼不成十字架，

但是茄子和豆角可以，在盤子里。

風(fēng)消失了。隔著窗戶，黑暗落進(jìn)我的雙眼。

已沒有什么今人畏懼。祖先在地下哀悼我們。

遠(yuǎn)方在下雨，試想天公在哭，多么美！

祖國，一片土地，在淚水中升起。地球是一顆淚珠，

但它旋轉(zhuǎn)著，還沒有等到另外的一滴落下。

4月5號，晚上

我和她坐在一起。我家和她家

斜對面，我們想必是坐在兩家的中間。

她正在讀一封信。寫得很長。

不止一封。但合起來就是一封信

我什么時候?qū)懥诉@么多？也可能

是我的日記。但其實我不怎么寫日記。

她讀著，尋找著關(guān)鍵詞。

那個詞展露，我戰(zhàn)栗。

我怎么可能愛上她？她還活著？

她已經(jīng)死去。她這些年過得好嗎？

甚至記不清她的臉。更不要說她的愛情。

鄉(xiāng)鎮(zhèn)初中，她有令孩子們畏懼的美。

兒時我們一起玩過家家；后來

不再說話：我的成長完全符合科學(xué)。

夢里，她父親抽著煙繞過大路，提防著

女兒的早戀，但我親切地叫了聲伯伯。

她失蹤了。她母親霸占了學(xué)生的道路

不停追問，我記得她眼神里悲哀的希望。

但我忘了，這是在案發(fā)之前，還是

在派出所確定不能立案之后，只是因為未能破案。

一口井打撈出了她的尸體。什么模樣？

我聽到描述。昨夜的夢讓我安慰自己：

死者在我們中醒來，要不，我就活在他們中間，

在她最后的時刻，她可能會愛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