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祥平
摘 要: 滄浪亭從蘇舜欽構(gòu)亭、釋文瑛復建再到清代諸巡撫的重建,在漫長的歷史變遷中,其園林具象和文化意象都發(fā)生了變化。本文旨在討論這種持續(xù)性的歷史重構(gòu)背后的文化邏輯,認為修建者在歷史重構(gòu)中深化了文化價值的認同,并基于這種文化價值的延續(xù)、傳播和廣泛接受,滄浪亭深刻地影響了蘇州城市的人文品質(zhì),并終而發(fā)展成為蘇州城市的文化地標。
關(guān)鍵詞: 滄浪亭 意象 重構(gòu) 文化價值
滄浪亭始建于北宋年間,由于歷史上持續(xù)性的重構(gòu)而得以保存至今,同時“在文本傳統(tǒng)的復寫過程中得以不斷重新定位和意象強化”[1],漸而成為蘇州這座城市最為重要的文化地標。然而滄浪亭為什么能夠獲得持續(xù)性的歷史重構(gòu),這些歷史重構(gòu)對滄浪亭成為蘇州文化地標有何影響,尋繹其歷史興廢背后的文化邏輯,有助于我們更加深刻地體味這座園林。
一、滄浪亭的歷史變遷
滄浪亭所在地原本是五代時期吳越國廣陵郡王錢元璙鎮(zhèn)吳時所營造的南園池館,后歸于吳軍節(jié)度使孫承佑,為一時勝境。到北宋蘇舜欽“以罪廢,旅于吳中”時已經(jīng)荒廢不少。蘇舜欽在《滄浪亭記》中這樣描述當時他所見的環(huán)境:“一日過郡學,東顧草樹郁然,崇阜廣水,不類乎城中。并水得微徑于雜花修竹之間。東趨數(shù)百步,有棄地,縱廣合五六十尋,三向皆水也。杠之南,其地益闊,旁無民居,左右皆林木相虧蔽。”從這段文字中可以發(fā)現(xiàn)滄浪亭的顯著特征是崇阜廣水、草木蔥蘢,不同于城中的褊狹喧雜。蘇舜欽本因為慶歷新政失敗被廢而憤懣難平,加之當時盛夏城中濕熱,一直“思得高爽虛辟之地以舒所懷,不可得也”,所以忽然看見這一處光景,自然“愛而徘徊,遂以錢四萬得之,構(gòu)亭北埼,號滄浪焉”[2]625。蘇舜欽其實并沒有對孫氏舊園做過多的改造,從《滄浪亭記》和他一系列以滄浪亭為活動中心的詩文來看,主要也就是在舊園北邊臨水處構(gòu)建一亭,亭邊種植梧桐修竹而已。但僅僅這一座小亭的構(gòu)建,卻使得這座舊園發(fā)生了重大變化,使之從普通的池館而富有了文化的精神指向,并進而在歷史上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因為亭名“滄浪”,取意于《楚辭·漁父》中“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這首漁父為勸屈原隨世浮沉、進退平衡而唱的歌辭,后來成為隱逸者表達其處世哲學的意象符號之一。
滄浪亭只是蘇舜欽游賞、讀書、會友之所,“時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則灑然忘其歸”[2]625,日暮依舊回其位于城內(nèi)皋橋的居所。蘇舜欽游走在現(xiàn)實生活與精神世界之間,滄浪亭成為他精神的游憩之所。此后,名園屢易其主、數(shù)度興廢,先是章、龔兩家各得一半,章氏擴大花園、營建堂閣,園亭之勝甲于東南,但是毀于建炎年間;后于紹興初年歸韓世忠,筑飛虹橋、寒光堂等,同時以梅、竹和桂花等立意營造瑤華境界、翠玲瓏和儲香館。可以說南宋時期的二次營構(gòu),賦予了滄浪亭更多的生活功能,成為宅園一體的生活空間,這既是對蘇舜欽的滄浪亭一定程度上的背離,又是精神文脈的延續(xù),因為滄浪亭依然屹立在園林水邊。
滄浪亭的第三次歷史重構(gòu)發(fā)生在元明之際。元代延佑年間,僧人宗敬在滄浪亭遺址上建立妙隱庵,蒙古人統(tǒng)治下的蘇州文人亦常到此游覽憑吊,如陳伯雨有詩云:“整履上飛虹,風高退酒容。葉黃翻亂蝶,樹老臥蒼龍。古徑秋霜滑,空山暮靄濃。滄浪棋石在,題筆暗塵封。”[3]從中可見物是人非、歷史興亡的感慨。明代,滄浪亭成為大云庵,崇阜廣水的地理風貌依舊,但已經(jīng)極類村落、幾于荒殘滅沒。嘉靖二十五年(1546),僧人釋文瑛因為欽佩蘇舜欽,于是重建其亭,努力恢復當年舊貌,并請求昆山人歸有光作《滄浪亭記》。歸有光在概括了“滄浪亭為大云庵”和“大云庵為滄浪亭”的歷史變遷之后感慨地說:當年吳越春秋的王圖霸業(yè)今已不存,遑論一庵一亭?但退而言之,“子美之亭,乃為釋子所欽重如此。可以見士之欲垂名于千載、不與其澌然而俱盡者,則有在矣”。顯然釋文瑛、歸有光等人都是借滄浪亭肯定了蘇舜欽的人格和價值取向。這一時期,滄浪亭在僧人的主持下發(fā)生了空間形態(tài)的背離和回歸。
滄浪亭的第四次歷史重構(gòu)在有清一朝。康熙年間江蘇巡撫王新命修建蘇子美祠、宋犖改建滄浪亭,當時的滄浪亭已是野水縈回、荒煙蔓草、人跡罕至,也沒有了當年崇阜廣水的地理風貌,宋犖只能以當日所有之一隅為重構(gòu)基礎(chǔ),然而相較于原貌最大的背離還是將原本的水邊之亭復建于土山之巔,而另于水邊筑觀魚處,改建后的滄浪亭遂成為蘇郡名勝。乾隆三十八年(1773)又于園西建“中州三賢祠”紀念湯斌、張伯行、宋犖等三位歷任江蘇巡撫的河南籍官員。道光七年(1827年)江蘇布政使梁章鉅加以擴建,次年江蘇巡撫陶澍于園南部建“五百名賢祠”,但咸豐十年(1860)毀于兵火。直到同治十二年(1873)在布政使應(yīng)寶時和巡撫張樹聲的主持下才又重建告竣,亭仍建于山巔,其余軒榭亭館大多沿用舊名,同時增筑看山樓和形制恢宏的明道堂,諸堂以廊貫通,遂成今日格局。張在《重修滄浪亭記》中特別指出:“大抵今所建者,惟亭在山巔,仍宋中丞之制,余則以意為之,不特非子美舊觀矣。”可見,終有清一朝,滄浪亭屢經(jīng)興廢,但不同于既往的是官方承擔了滄浪亭重構(gòu)的使命,然而也正是官方的重構(gòu),使得滄浪亭不獨迥異于蘇舜欽當年的滄浪亭,也有別于蘇州其他園林的私家性質(zhì),然而在如此大的背離之中我們也可發(fā)現(xiàn),“滄浪”這一蘇舜欽所標榜的人格精神和價值取向其實并未泯滅,而是借建筑之名及楹聯(lián)題額等延續(xù)于山水庭園中。
二、滄浪亭的意象重構(gòu)
從滄浪亭的歷史變遷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歷次園林實體具象重構(gòu)的過程其實也是滄浪亭文化意象重構(gòu)的過程。蘇舜欽修建滄浪亭是以供游心,而南宋諸主人生活化的擴建則使之成為具有棲身和游心雙重功能的滄浪亭。釋文瑛努力恢復滄浪亭舊貌,多少也有寄托自身滄浪濯纓的隱逸情懷,但更多的是表達對蘇舜欽這一滄浪濯纓人的欽仰,而清代諸多官員官方化的改建則使之成為承載景賢和教化雙重指向的滄浪亭。
隱逸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鮮明的現(xiàn)象之一,作為一種文化,它包括了“對清高的人格理想、寧靜的生活方式和典雅的文化品位的綜合追求”[4]。中國古代的隱士雖然不乏真心、主動隱居以遂其志者,但更多的還是無奈之舉或權(quán)宜之計,山水成為他們逃避現(xiàn)實政治的精神寄托之所,也正因為此,這類隱士除了自表心跡之外,也常常流露出憤懣不平或渴望復出之意,內(nèi)心的糾結(jié)使他們更多地“尋求對立面之間的滲透與協(xié)調(diào),而不是擴大對立面的排斥與沖突”[5],這恰恰是儒道互補能夠為中國古代士人所普遍接受的原因所在。蘇舜欽構(gòu)建以滄浪亭為精神核心的園林便是這一思想自我調(diào)和的反映。“高軒面曲水,修竹蔚愁顏”[6],“君又暫來還徑去,醉吟誰復伴衰翁”[7],“丈夫志,當景盛,恥疏閑,壯年何事憔悴,華發(fā)改朱顏?擬借寒潭垂釣,又恐鷗鳥相猜,不肯傍青綸。刺棹穿蘆荻,無語看波瀾”[8],可見滄浪亭中的蘇舜欽并沒有刻意隱瞞自己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三十七歲卻自號“滄浪翁”,未老嘆老,未醉說醉,其中深蘊的是理想落空的苦澀與迷惘。但無論如何,滄浪亭還是給了他精神安慰的,“觴而好歌,踞而仰嘯,野老不至,魚鳥共樂”[2]625。從這個角度看,滄浪亭在蘇舜欽那里最初的意象雖是“隱逸塵外”的主題,但也并非純粹的陶然忘機、閑放曠達,而是夾雜了不少矛盾,追躡漁父背后的潛意識里未嘗沒有自比屈原的意思。
明代釋文瑛努力恢復滄浪亭舊貌,也被歸有光等友人稱為滄浪僧,他所重構(gòu)的滄浪亭固然也有滄浪濯纓的隱逸傾向,但與蘇舜欽相比已經(jīng)沒有了自比屈原的意思而多了對蘇舜欽這樣一位滄浪濯纓人欽仰的味道,并由此賦予滄浪亭意象以“景行維賢”的主題,這一點在后來清代官員那里完成了徹底的意象重構(gòu)。
考察清代滄浪亭的重修,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重修的主體由民間轉(zhuǎn)變?yōu)楣俜剑一径寂c江蘇巡撫有關(guān),第一次大修的主持者是巡撫宋犖,第二次大修的主持者是巡撫陶澍和布政使梁章鉅,第三次大修的主持者是巡撫張樹聲和布政使應(yīng)寶時。究其原因,是自明代設(shè)立巡撫以來,江蘇巡撫衙門就一直設(shè)立在毗鄰滄浪亭和文廟府學的書院巷內(nèi),加之清代康熙、乾隆兩帝多次巡游蘇州并親臨滄浪亭,在此告誡或表揚地方吏治:如康熙御碑亭上對聯(lián)“膏雨足時農(nóng)戶喜,縣花明處長官清”就是康熙最后一次南巡賜給江蘇巡撫吳存禮的墨跡,以示宣導地方官吏清廉之心;而乾隆御碑亭上所刻的乾隆御詩《江南潮災(zāi)嘆》七首也都有告誡地方官吏心念黎民之意。因此江蘇巡撫們選擇滄浪亭作為官紳議事、官府接待之地,一則方便、二則含頌圣之意,此清代官修滄浪亭之動因所在。也正是官修性質(zhì)使得滄浪亭的主題發(fā)生了更為徹底的變化,宋犖取“高山仰止”之意重新構(gòu)亭于山之巔,完全去除了原亭滄浪濯纓、隱逸塵外的內(nèi)涵。陶澍又取歷代留跡蘇州的賢臣良相、孝子名士及文采風流者“鑒貌辨色”、“勒碑刻銘”,建成“五百名賢祠”,其后各級官吏在此春秋致祭,“使瞻像者睹名賢之儀容,更增知人論世之識,尤其是對忠義氣節(jié)住諸名賢之清高遺像,不徒仰止高山,且油然生頑夫廉而懦夫有立志之心,更進而見諸實踐焉”[9],這一目的張樹聲在其《重修滄浪亭記》中亦有明確表述“景行先哲”,“治道懋而風化興”。可見官修的滄浪亭即使與釋文瑛的滄浪亭也背離甚遠:從單為紀念蘇舜欽擴大到紀念歷代蘇州前賢,更從紀念轉(zhuǎn)為教化和激勵。乾隆四年(1739)江蘇巡撫徐士林在滄浪亭設(shè)“五簋脫粟宴”款待士紳,并撰聯(lián)一副教育眾人要消弭地方上的奢侈之風:“三秋剛報賽,休辜良辰美景,請先生閑坐談?wù)劊瑔柕胤缴鲜苛暶耧L,何因何革;五簋可留賓,何用張燈結(jié)彩,教百姓都來看看,想平日間競奢斗糜,孰是孰非”,從這一事件中可見滄浪亭已然成為承具教化功能的場所,雖然滄浪亭中也有類似其他私家園林的文人雅集活動,如嘉慶年間一首《蘇臺竹枝詞》云“新筑滄浪亭子高,名園今日宴西曹,夜深傳唱梨園進,十五倪郎賞錦袍”,但基本上這類觴詠清游只是滄浪亭的附帶內(nèi)容。
三、滄浪亭的價值延續(xù)
在蘇州諸多園林中,滄浪亭是一個比較特殊的范本,從一個私家園林的小亭子發(fā)展演變成為具有官方產(chǎn)業(yè)性質(zhì)的園林建筑群,近千年的歷史變遷中,荒廢、傾圮、毀于兵火,又持續(xù)性地得以重修、改建,其建筑布局等空間形態(tài)雖然不復舊觀、其主題功能等精神意象雖然不復一致,但奇特的是滄浪亭給予世人的觀感并非面目全非,反而在變動不居中發(fā)展成為蘇州最為顯著的文化地標。作為一種歷史性的觀照,我們需要思考到底是什么促成了滄浪亭的屢廢屢建,又是什么促成了滄浪亭呈現(xiàn)出后來的文化地位,這里的關(guān)鍵便是滄浪亭歷史重構(gòu)過程中主題雖然在背離,但是關(guān)于文化價值的判斷一直得以延續(xù)。
當年蘇舜欽在苦悶中陡然發(fā)現(xiàn)崇阜廣水、荒廢已久的舊日名園時,這一場景立即引發(fā)蘇舜欽關(guān)于自身處境、心境的某種共鳴。從其后來的《滄浪亭記》中比較容易地可以發(fā)現(xiàn)它與當年柳宗元被貶永州時所寫的系列游記有些許相似之處,這種文化記憶的延續(xù)性,在恰當?shù)臅r候被場景激發(fā),使之“愛而徘徊”進而在此創(chuàng)立了第一個滄浪亭的意象符號。換而言之,這一意象的基調(diào)其實并非肇始于蘇舜欽,而是政治理想落空的士人歷史累積出的文化傳統(tǒng),它引發(fā)了蘇舜欽的共鳴,蘇舜欽的創(chuàng)造在于第一次賦予這種文化傳統(tǒng)以“滄浪亭”的意象符號。
在后續(xù)展開的歷次重修和改建中,盡管建筑布局變化較大,但承載了上述文化傳統(tǒng)的“滄浪亭”始終得以保存并不斷強化,即使是清代改建的滄浪亭,其傳統(tǒng)意象基調(diào)也并未消失,這從梁章鉅留存于滄浪亭石柱上的集引聯(lián)“清風明月本無價(歐陽修《滄浪亭》),近水遙山皆有情(蘇舜欽《過蘇州》)”可見一斑。再者,即使是高山仰止、景行維賢的新內(nèi)涵也并非憑空生造,而是有本于蘇舜欽、流變于釋文瑛、轉(zhuǎn)成于清代諸巡撫,文化脈絡(luò)清晰可見,“傳統(tǒng)自省,進而反饋,又成為傳統(tǒng)的一部分”[10],這是文化自覺與文化傳承過程中自然的邏輯傾向。不可否認,在對滄浪亭每一次的修建過程中,都會經(jīng)歷一次重新的理解,并通過不同時代的價值指向及不同修建者的文化敏感而被重新評估。當不同時代不同文化背景的重修者站在同一地點目睹滄浪亭的廢墟時,他們應(yīng)該是超越了園林布局等實體具象而生發(fā)對“滄浪亭”這一意象符號所象征的文化傳統(tǒng)的共時性感嘆。
由是觀之,滄浪亭在歷史變遷中經(jīng)由園林布局等實體具象的修建而實現(xiàn)了意象的重構(gòu),而修建者則在歷史追溯中經(jīng)由意象的重構(gòu)深化了文化價值的認同,也正是基于這種文化價值的延續(xù)、傳播和廣泛接受,滄浪亭深刻影響了蘇州城市的人文品質(zhì),并終而發(fā)展成為蘇州城市的文化地標,其影響波及當時,亦將繼續(xù)影響我們對于今日蘇州文化自覺、文化保護和文化傳承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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