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長江

郭毅

長江，長江

郭毅

1

母親，我已不是戰士，我交出了武器和力量。

這脆弱的身坯兒，再也經不起雄壯的呼號。

那些鐵一樣的兄弟，站在你偌大廣場的前廳，像鷹肅立在城堡，目送我回歸故鄉。

他們顯得無助，依依不舍。我看到他們眼里含著淚花，聽到他們的鼻息急促而快速，如子彈嘯吟在我的耳旁。

我微微地笑著，不發出一絲干擾的聲響。

我靜靜地穿過他們整隊的綠墻，看見陽光在他們肩胛的刺刀上發光。他們和平的額頂，鮮紅而光潔，像我年輕時的容顏，泌出汗水里晨風的清涼。

當我走出那熟透的營門，我小小的心呀，徹底地一聲惋嘆，發出不可言說的詞調。

我知道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你又會重新攬我入懷抱。

2

我從你高聳的額頂起步，看見你高貴的白發。

我的心也伴著你的飄逸，而歡欣鼓舞。我老遠就聽到了草地的牛羊在默默地談笑。它們說我陌生得像個古人，從側臥的河床露出頭來。它們說我是一只返航的水鳥，帶著疲憊和傷痕顫抖著飛往茂盛的故鄉。

是的，我是那村落里出走多年的孩子，現在葉落歸根了。

我呼吸著每一口濕潤的空氣。

我知道你喜歡我的呼吸，那嬰孩般甜美的乳香，讓你做夢都在發笑。

我回來了，用我的效勞半生的疲倦迎著你慈愛的目光。那是我日思夜想的母性的光芒，從來我都不曾遺忘。

我須臾不停地向著你奔跑，用我盡力的氣魄傾訴，讓精心的構圖重新領略你恒久不變的光芒。

3

我是你的孩子，也是男人、丈夫和父親。

我愛聽陽光悠然地歌唱，愛聽雨水擊起你懷里的浪花。

你有春天的琴弦，你有少婦般高聳的乳巒。

你的民謠的光輝照亮了世界。

你的婀娜的身姿透徹云天。

你的輪翼盤旋，讓太平洋也有所思念。

而我的詩歌，不是傳說中的那把劍。我只會淺唱輕吟，頂著節日的禮帽，向你敬獻。

同等的那個達旦，他也是你的孩子，他撥動的每個音節，遠比我的容顏躍上天堂的藍天。

我叫不出來了，曾經叱咤的響箭，也只是傳說的象征，它回響在仰望的神山。

4

我不斷延續的生命，保持了你的蜿蜒曲徑。

我在同一瞬間，看到金黃的額頂，碰出生命的緯線。

我在同一瞬間，表現出大千眾相，隨著你的身段，一縱千里，散落于星河棋布的莊園。

我要竭盡所能地和你歌唱，摒除虛偽的雜音，用我純凈的血感染天空幕布上的藍。

我要伸出干凈的手，拂去兩岸環繞的霧霾，讓敞亮與遠望安放在每個可能的地方。

我要極其張揚地表現，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你無限的時間長廊，去描繪極盡可能的美。

5

盡管我已不是戰士，但是我是藝術家、詩人、攝影師、旅游者……

請讓我歇息一會兒，讓我高漲的血糖平穩下來，理想地坐在你的對岸，仔細地把你端詳。

你是橫的山川，縱的河床，歡樂的主譜。

是水的斷崖。是云的地峽。是光的屏障。

今天，我得空和你低語，才知道人間的美好和享受。

我愜意于你的帷帳，看蝶舞翩躚，聽群蜂彈唱。

你一馳千里，既是古跡，又是現代。既是那洪荒，也是朝代的帝王。

這正是我追求的靜好時光。那排列有序的帆檣，是展開的景觀，是靜寂無邊的馳道，是生死依偎不可更改的對象。

在這起伏前行的龍頭上，我行將半途的旅程正從臍帶飄起。

我答應過你，即使浪跡天涯，也要把杯灰送回故鄉，安埋在你蔥綠的根旁。

6

我是卸下獎章和鮮花，撇開酒盞與掌聲，拒絕重金同車輦，一步一步回來的。

我并不是不需要這些，是怕你因我的虛華而傷感。

這不是我的錯，誰叫我在異鄉接受那授獎。這本是我的天職，再怎么突出也是理所當然。

即使這高高的帽子，與我的身份匹配，那也不是什么級別、榮耀，只是一個展現才能的平臺。

現在我什么都不是了，能得到這份頤

養天年的獎賞，也看不出你有什么詫異和欣喜。

我知道我本就是平庸的寵兒，能果腹本已不錯，還受到如此厚愛。

就這樣駐下來吧，我答應過你，說告老還鄉，就陪你花開花落。

7

那河源的子民，

一份來源于神奇的巴彥喀拉，他們從牛羊皮支起的幕帳里走出，得以安靜地放牧牛羊，文明在現代的舞姿中。

一份來源于川西、江漢平原，從綠草成茵的城市和鄉村，投影于高大的建筑，在民俗的星河里閃亮。

旁系的云南、貴州，以及更遠一些的湖南、湖北……在南北間隙里的魚米，所注視的丘原，是另一份高枝上拋引的曲線。此刻，他們在陽光的風雨里，正處在一種引力范圍，感受到你的典禮！

他們在鼓槌里奮進，以民謠的光輝競相于樸素的舞臺。

8

今晨，我獨自去覲見。河畔氤氳，我嗅到了我所熟悉的氣息：柏木的氣息，青草的氣息，蟲子與莊稼的氣息，馬匹與奶香飄蕩的氣息……

我看到你毫無裝飾的廳堂，橫在我們中間，在鳥聲回鳴的崖間叮當細語。

那展開的際空，一束金光反射于茂盛的河源，比佛的金頂更為明亮。

我的詩人的心呀，躍起的那些暢想，怎會比得起你的一處風景！我匍在你的懷里，差點被你的憐愛羞死。

我被你的前額頂著，那溫熱的褶皺柔軟如胞衣，緊緊地將我裹住。

我被你的鼻息纏繞，那散發著母體的清香如米酒，讓我陶醉得不想起來。

我被你的前胸擁抱，那渾圓隆起的感覺，像嬰孩吮吸著母乳。

我赤條條地在你的胯間蹦來跳去，咿咿呀呀，吹弄著木葉，對著絢麗的朝陽，緩步于露珠間的聲響。

9

就這樣，我這半朽之軀還這么張狂：我在高枝上開花，把果實結在壓彎的高枝上，讓琴師展開旋律圍著我唱，讓百鳥邁開舞步在我的周圍踏著醉姿供我欣賞。

這奢靡蛀空了我半截江山，垮塌的斷橋阻止我走向彼岸。

我不能精心去侍奉那壤土，那里的英雄拒絕了我。我只能在這領地，靜享你的賜予。

怕過早地朽腐，我學會了養生，以簡單的飲食控制肥胖，操練筋骨，強化意志。我不敢帶著現在的疾病，走進更寬的世界，我擔心這富貴病灶的火焰，傳染更多的江山。

我必須靜享你的賜予和慈祥，精心打磨這半枝身坯，讓新芽年年春天開出花卉，吸引更多的蜜蜂和蝴蝶，再為你呈現新的歌謠。

10

典故里的王子，也是我敬仰的武士，他腰間的長劍，撥亮的烽火，在那高高的筑臺，如此會心地閃動。

我看到了雪山之上的美女，在一匹棗紅馬的背上，正從黎明向你躍來。

我看到了鷹王，和鷹王統領的家族，在王的空中張開喙，一步步逼遠烏云。

我看到了狼和狐，在與愛犬對壘的營地，濺起的塵煙和血跡……

我不能不翻出史冊，一一對照。

那城墻上叱咤的英雄為你的奶水所澆灌。

那村莊里安寧的鄉親為你的庇護所開放。

那民間的美女為你天天更新的處女地而狂歡?！?/p>

我也因這典故，轉換了時空。我在你的親吻里蘇醒，聽到窗外渴望飛舞的身姿正抖落昨夜的雨水。

11

體面的人，想把自己擺放在陽光照耀的戲臺上，他厚如城墻拐角處的臉，真似那火焰焚燒的磚，再一次填補了被雷電灼傷的垛口。

他說：一切都在自己的手中，永遠不要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他揮一揮手，將那一張張變臉啟動。

這經典的藝術，追隨他的喜好，在他氣定神閑的手勢里閃爍起欲望的怪圈。

又像一座燈塔，不斷地把他的欲望點燃。

他說：一切都在自己的手中，永遠不要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他似你刀鋒浪尖的花影，穿過時光的峽谷、溝壑，向下，向下，向下……像一條被打暈的魚，泛白于平緩的灘潭。

而馳過的領地，世襲的位置，萬丈奔騰的故鄉，新的家族又加入進來，他卻全然不知。

他說：一切都在自己的手中，永遠不要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他聽到了雷公在打鼓，閃電在拔劍，他緊了緊肩上的黑衣，感到冷越來越重，他喘息，他顫抖，覺著頭顱隨時要被摘掉。他開始呻吟、掙扎，在求生的欲望里，不斷地把臉向著陽光。

他不停地自省，而從他一路飄來的方向，多少光芒的死者一層層把他墊高。

他覺著再冠冕的花環，都抵不過生命，抵不過沉沉的愛。

12

且把禮贊和舞姿撇在一邊吧！讓我在你彎折的臂彎里喘息一會兒。

我早已忘記了花朵和勛章。我的眼睛也老得花了。

身邊，再也沒有恭敬的侍從，船的姿影猶如無弦的琴，猶如沒有帆的鳥……

睜開眼仔細看看吧，上帝并不在面前。

我也超脫不了這生活，你聽到佛的鼻息拂過夢境，正在你遼闊的疆土奔騰。

深深的山谷，也因了不朽的香檀而蓬勃萬千。

你且聽：花蕊開放的聲音，好似你肉體里淌出的兒女，在你細長婀娜的兩腿間繞來繞去，你仍可感到那歡愉的一峰高漲的情緒，泛濫了整個世界。

你長生不老，這是蒼天預言的。你不會因時間而喪失生命，不會隨皮肉的傷痕而萎靡不振，不會隨我的朽腐而朽腐。

盡管我半朽，但我的欲望很多，比如狩獵我仍能扣動扳機；比如我仍想子嗣繞膝；比如我偶爾到佛門面壁……

你且聽：我無用的生命也能放歌，在詩中響起款款足音，在這人間的龐雜場院，伴隨炊煙，與烽火起落。

我生活在與你相會的希望中，是真切的祈禱、寬恕，是趕著最后一趟班車去你的殿堂禮拜的兒子……

你且聽：空山足音，有多少優秀兒女，一天一天地把青春之火點燃，在你佛塔的祭臺，為祈愿而把那焰火與生命和心靈，從極欲的危險中拯救出來。

他完全配受你會心的接納。

13

我不再高談闊論了！我要說的已在前半生說完，感謝你的賜予，讓我循著根的方向，溯回這靜園。

一代又一代子民，在我的前方很遠很遠，他們急急忙忙地學習、工作，為的是很好地貢獻，早早地用生命靜享如我般的安逸和散閑。

我知道這日子終歸是結果，但我如此天天守望著你，也是你的所愿。

我的一切存在，一切希望，一切所有和愛戴，都已種下蓬勃的火種。

看哪，西風帶下，層巒疊嶂的群山，發芽于你的開端，那細細的奔流，越來越快，越來越激烈、洶涌，它牽動了華夏九州上下五千年永遠的懸念。

當我想到我時間的終點，一燭灰燼迷蒙了時間的柵欄。我再也無力去阻擋那狂瀾，讓風平浪靜在詩中吹起歡快的激旋。

我哭了，為著生命的不爭氣，而讓你這樣久久懷念。

14

母親，我已告假還鄉，在你的懷里靜養過于富貴的身體。

我知道，我終將致盲，看不見你恒久青春的形象。

我知道，我終將在你的輕撫下安息，最后說不出一句想說的話。

即使這樣，我也心滿意足。躺在你蓬勃的根下，聽你繼續叮嚀；隨著你的裸鯉，追逐你高聳的波浪……

看哪，你偉岸的群峰、平原，挑撥我年輕時的琴弦，依然有著守護的名號。

看哪，你蜿蜒的衷腸，回蕩著眾生，把弄潮的日子舞得多么恣肆。

看哪，你遼闊的天空，藍得多么耀眼，那鷹和飛鳥，在自由自在地歌唱。

……

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容納。

在我以朽殘之軀向你縱身一躍的時候，我的生命連同我的詩歌，帶著細塵的雨點砸向你的懷里，你戰栗一下，我也跟著戰栗一下，然后又在你的彼岸重新起航。

美如春天的家園，一觸及你騰飛的水系，一下子花朵爛漫。

而我全部的生命，也跟著你的一片感動，進入了汪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