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的生命情懷
——讀王向峰新詩集《雪花不愿飄落》

〇張翠

學者的生命情懷
——讀王向峰新詩集《雪花不愿飄落》

〇張翠

我眼中的向峰先生像大海，像星空，像秋湖的波光，像遠山的晴嵐。他的精神氣象浩瀚、璀璨、靈動、邈遠，仙姿萬千，大美大成。

每次看到向峰先生的文章，都會感佩他“日暮行雨，春深著花”的境界，都會服膺他精金粹玉的文字和甘露醍醐的思想，也會更深地領會先生治學為文的辛苦與樂趣。

作為學界名家的向峰先生，雖年進高齡，但依然健筆縱橫，于學術著述之外，守護詩意情懷，守望精神家園，出版了《方舟之戀》《夢在天涯》《長河流月》《云齋守望》《雪花不愿飄落》《詩懷若水》《云水心程》等多部詩集。這些詩無論新體與舊體，都散發(fā)著雅潔的漢語之美，情思悠遠，意趣鮮活，意境闊大，富有感人肺腑的真情和發(fā)人深省的哲理，讓我們足以見識一位功底深厚的文藝美學學者和藝術修養(yǎng)豐富的詩家的風致。

詩歌對于詩人本身而言，其精神意義遠高于文字表面，數(shù)十載情感與學養(yǎng)沉淀下的詩語表達更能凸顯詩人樸雅的生命情懷和深厚的生命底蘊。王向峰先生的《雪花不愿飄落》，是閱盡滄桑后的真純，是洗盡鉛華后的絢爛。歲月的神圣洗禮讓一位八旬學者猶存詩情，寫下細膩動人的清麗詩篇，或故園親情，或今古風流，或系意山川，或思緒留痕，種種情懷都在真誠中顯得彌足珍貴。

一、獨特的審美情感

情感是藝術的核心。詩人的感受不是日常的心理上的感受和知覺，而是一種概括性的具有審美價值的情感和感知；與此同時，詩人要用自己的方式、個別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個別的情感，使審美情感呈現(xiàn)出獨特性。

星夜、鄉(xiāng)路、老屋、風鈴、春雨、秋月、白云、紅葉、桃花、柳樹、燕子、知了……這些物象都是我們生活中非常熟悉的、普通的，但向峰先生展現(xiàn)題材的角度很新穎，更附物象以獨特的情思。在《故鄉(xiāng)星夜》中，他這樣寫道：“童年的夜空/是布列在我面前的/第一個迷陣/我曾天真地數(shù)過/星星的數(shù)量/也總想找到據(jù)說是/屬于我自己的那一顆星”。數(shù)星星的經(jīng)歷大概是每個人都有的，但向峰先生把星空當作迷陣去讀解、去尋找，這無疑是意義的求索、靈魂的行旅。月是故鄉(xiāng)明，星是故鄉(xiāng)亮，故鄉(xiāng)星夜是詩人宇宙意識的一種承載，是詩人鄉(xiāng)愁的一種釋放，也是詩人對自我的一種尋找與確認。

《南湖老屋》圍繞著一幢破舊的“三無”老屋來抒情。詩人深情追憶這所曾經(jīng)居住過30年的老宅，想起當年在艱苦環(huán)境中親人的相濡以沫，朋友的默契相知，感慨頗深：“那時種下的情和愛/即使在人情如紙的今天/也總是在滋潤著心田”。詩人把對時下世道人心的敏銳體察包蘊在流年往事及“那時”與“今天”的對比里，言簡意深，令人回味。“多少憧憬在這里升起/多少期待在這里延伸/在這里我認識到/只有找到追求不盡的追求/那才能真正占有明天”。老房子不僅是貯存親情和感動的避風塘，更是向遙遠目標起航的出發(fā)地。詩人與老房子的這種心靈契合，早就逾越了環(huán)境的局限，是超然物外的“詩意的棲居”。

元稹有詩云：“春來愛有歸鄉(xiāng)夢，一半猶疑夢里行。”夢與故園也是人們喜歡抒寫的對象。向峰先生的《夢中鄉(xiāng)路》別有一番情感：“長大成人后/在城市高樓里安下了自己的家/但記憶深處卻是一個/離家已久的客游者/在夢中總是像被放逐的靈魂/去尋找記憶中的家園”。然而詩人在夢中卻總是找不到回家的路，而現(xiàn)實中“熟悉的故家老屋早已倒塌/養(yǎng)育自己的父母早已作古/鄉(xiāng)里的親朋故舊早已零落”，詩人不禁發(fā)問：“夢中的路還能在哪里？記憶中的故家又能在哪里？”這里有時代的變化，也有失去故園的悵惘，在向峰先生的筆下，情思是特定的，交流是具體的，細節(jié)是有質感的，這種內在流露的美，更真實貼切，易于被讀者悅納。

由于有家人出國的經(jīng)歷，向峰先生對家的理

解與情感也是獨特的：“今后/在未來的年月里/分成兩處的家/像日月把時間分成/白天和黑夜/永遠地互相掣動/永遠地彼此牽掛”。

這種情感是復雜的、精微的、內斂的，傳達出詩人心靈的細敏與柔軟。

二、深刻的審美智性

美的事物不僅有生動的形象，而且有深刻的意蘊內容；審美活動不只是一種形象的直覺，它同時也是一種思維的深化。向峰先生是文藝美學專家，他比一般詩人更具有將審美智性與審美直覺融合在一起的能力，化理為情，情又融于理，深情結境，妙悟淳成，從而使詩歌富有深刻的意蘊思想，使讀者在情理交融中獲得美的愉悅和智的啟迪。

《雪花不愿飄落》這首詩的審美價值很為作者看重，也常被讀者稱道。“你從高空飛落的路途，就是你生命存在的全過程；可這個過程是那樣短暫，讓你來不及思索前世與今生”。雪的生命其實同人的生命一樣，來源于自然回歸到自然，萬物歸根的宿命是任誰都無法抗拒的。面對生命的消隕，有人傷感，有人淡然，有人瀟灑，有人向死而生，無論怎樣的態(tài)度，態(tài)度的背后都是對生命意義的追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向峰先生的《雪花不愿飄落》是以詩歌的形式對生命存在進行哲學思考：“你有真正水做的骨肉/生命的家園本在高寒的天空/但你一經(jīng)形成自體/就命定地要降落到地平/不知這是造物主存心毀滅的放逐/還是你別無選擇的請行？/寒風是你的羽翼/憑借它你在高空里飛旋/仰望你迷離飛舞的身姿/知道你不想離開自己的家園/所以總是不停地橫向飄搖/不愿直落到陌生的地面”。雪花是水做的骨肉，來自高寒的天空，終歸要悄悄墜地，在短暫的生命里，意義何在？

詩人“眼看空中數(shù)不清的大片雪花，它們并不是匆匆直落地面，而是片片相隨地在空際橫向飄搖，讓人感覺它們很是不愿飄落到地面上來，好像落地即是自身的消亡”。(見《后記》）此時，詩人的心神已與雪共舞共落，雪花成了詩人心神的載體，雪花也獲得了生命的靈性。詩人借雪花思悟萬物的不愿消逝，萬物只不過是人賦予的靈性，而人是唯一知道自己會死的動物，既然會死，為何要生？既然生而為人，如何實現(xiàn)作為人的意義？如何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痕跡？如何以精神的形態(tài)延續(xù)肉體的消亡？詩人通過對雪花有意識的“沉思”，擦亮哲思的火花，發(fā)出智者的聲音。很多讀者之所以喜歡這首詩，正是被詩中深刻的智性之美所感染。

雪花不愿飄落，是不舍，更是人對自身局困的奮爭。在這個意義上，王向峰先生的一生正是不愿飄落、勤奮抗爭、無私奉獻的一生。記得美學家朱光潛先生曾在《西方美學史》序論中說：“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向峰先生追隨美學前輩，在學術研究領域以嚴謹求實的治學態(tài)度、堅韌不拔的毅力，潛心創(chuàng)作，勤勉筆耕，焚膏繼晷，兀兀窮年。向峰先生一直固守學問與專業(yè)，沒有在名利的誘惑面前而遺千載之功，失去立身之本，當他面對撰著和主編的60本書以及那厚厚的10大本《向峰文集》，先生該為自己的不愿飄落而感到欣慰了。

三、古典詩意的當代轉化

向峰先生在舊體詩創(chuàng)作上很有造詣。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yǎng)，加之藝術審美理論的支持，使得先生的舊體詩自成一家。但對于先生，詩的體式顯然并不那么重要，珍視個人生活體驗，留存生命印記，展現(xiàn)物事之真，信守人情之真，宣達人格之真方是真意。因此，向峰先生從容往來于新舊體之間，自由吟唱，不亦快哉。

《雪花不愿飄落》中有很多詩都飽含古典詩歌的傳統(tǒng)韻味。《又是匆匆》和《希望》是兩首對照著的詩，以“你走了”和“你來了”為詩脈，以初春的雨、彩色的云、柳岸的風、長夜的夢為意象，抒發(fā)對“你”的思念和愛戀。當“你”走了，雨云風夢都失去了生機和色彩；當“你”來了，雨云風夢立即有了生機和色彩，哀婉的情緒變得歡快起來。兩首詩語言優(yōu)美，韻律婉轉，意境優(yōu)美，先生用自身的創(chuàng)作詮釋了審美關系的一個重要特點，即審美關系充滿感情色彩。

《雪花不愿飄落》中也有一些詩是詩人著力對古典詩意進行當代轉化的嘗試。像《題莊子》：“你雖然只夢見過一次蝴蝶/也只懷疑一次被蝴蝶夢見過/但從此卻勘破了人生萬事”。莊生夢蝶是一個常見的古典詩意象，詩人力求以富有現(xiàn)代感的句法來表現(xiàn)，語言的銳利感打破了古典的優(yōu)雅情調。如果單看這幾句詩，竟和女詩人李見心的詩有幾分像，語義錯綜回環(huán)，卻不失自

然流暢，寓含冷靜的智性。再比如《寒山寺》，這首詩里古典語言和現(xiàn)代語言相交織：“江楓漁火”“唐時明月”“水流人邈”保留了古典的詩境，而“時光敲鐘”“詩句構筑寺院”“剎那間抖落愁情”“護守無法消逝的詩心”則是現(xiàn)代詩歌的意象。再比如《十三陵》，詩人剛剛用了“西風殘照”的古典意象，旋即寫道：“是誰從什么時候開始/把放牛的洪武爺打下的江山/最早地系在了景山的一棵小槐樹上”。這種連接與轉折的張力，構成章法上綿密的肌理。再比如《洛陽龍門》：“伊水南來/用驚天裂地的激流/辟開了擋路的山/造成這座神奇險峻的龍門/九代王朝都看中了/伊洛雙水匯流的靈秀/期望建在這里的都城/能圍住萬世一系的福澤/然而流水無情/像一個歷史的清掃者/把一代代王朝都沖刷成/只剩考古者尋究的殘片”。這首詩整體上都是現(xiàn)代情愫、現(xiàn)代思維，思古的幽情轉換為對歷史的審視與解構。

《雪花不愿飄落》中對李白、杜甫、白居易三位詩人的追慕抒懷也是詩集中的一個亮點。向峰先生曾作《唐代詩壇五十家新詠》，對三位詩人的一生都有所詮釋和寄寓。而這本詩集中寫三位詩人的三首新詩，抓住李、杜、白最具審美個性的特征展開審美想象，以余光中式的筆法，讓李白的明月、杜甫的茅屋、白居易的春草演繹出浪漫的情懷，引發(fā)古今靈魂的對話，延續(xù)著華夏不朽的詩魂。

《雪花不愿飄落》的語言成分豐富盈潤，完美融合了現(xiàn)代日常口語、古典詩歌語言和現(xiàn)代詩歌語言等多種元素，以審美情趣點亮日常生活，以審美理想觀照生活體驗，閃耀著詩意溫馨與理智光輝。

在王向峰先生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后，后學有詩贊曰：“大獎?chuàng)P名又若何，從容如昔自嵯峨。誰知廿載身心累？自有皇皇巨著多。”先生富擁皇皇巨著，仍筆耕不息，追求不止。在我看來，雪花不愿飄落即是追求即是青春本身，是心靈年輕的最好證明。誰追求不止，誰就青春長在。對于一個學者來說，壽命越長，青春越長，對文化的貢獻越大。季羨林先生80歲之后仍完成了《糖史》《彌勒會見記劇本》等重要著述，“厚土深根植壯采，桑榆照晚溢清芬”，期待向峰先生有更豐碩的新著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