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劍明
“保境安民”者的壯歌
——6000警察參加南京保衛戰
◎胡劍明
職守與悲壯,今天說起來,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歷史,也是血淚鑄就的真實。
我曾經和江蘇省公安廳警史專家潘益民先生查閱了大量的史料和文獻,對1937年底南京保衛戰中南京警察所起的作用進行了系統研究和考證。在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民族存亡的關鍵時刻,6000警察在南京保衛戰中忠于職守,寫就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悲壯史實。
歷史,就像一位死里逃生的老人,向我們這些晚輩敘述著他親歷的一切。
國民政府時期首都警察廳的地位非同一般,與當時的內政部警政司、中央警官學校并稱為民國警界的“三駕馬車”,蔣介石經常是直接指揮,布置任務,歷任廳長都是蔣介石親自點名批準。下面各級主要骨干和重要成員,大多為黃埔早期學生和在國外學習警政的留學生,有的是直接從蔣介石侍從室派出的親信;中級以上警官大多有中統、軍統等特工組織的背景。
“九一八”事變后,作為首都的南京警察更是進入了一個非常時期,特別是1934年6月,日本人在南京導演了一起副總領事藏本英明失蹤事件,妄圖挑起侵華戰爭。“藏本事件”后,為防御日寇時刻可能對南京的侵犯,在國民政府調集軍隊、進行戰略調整的同時,首都警察廳和江蘇、浙江、安徽等省的各級警察機關和內政部直屬的警察總隊等也都進入戰爭戒備,采取了應變措施。
之后,戰爭烏云籠罩在南京上空,國民政府部署了不少戰時應變措施,首都“安危大任”似乎一下子落在了首都警察廳及每一位警察頭上。
臨危不懼的首都警察廳從“忠于職守”的高度籌劃“保境安民”,迅速改組了指揮機構,任命了有軍統背景、曾赴日本考察警政和軍事的老資格軍人王固磐為廳長,一批參加過北伐戰事的軍官充任處、科長和各區警察局長,加大了與憲兵和中統、軍統的協作力度。
分工上,首都警察廳將偵破日本間諜特務案件、保衛國家機關安全放在到重要位置,先后破獲了行政院簡任機要秘書黃濬等在內的數十起重要的日本間諜特務案件;調查城鄉戶口,核對各戶人口,對可疑人員進行審查清理;對汽車、輪船等交通工具進行管制,以便戰時軍事撤退之用;協助國民政府訓練總監署組織南京的大、中學生和各界民眾進行速成軍事訓練,各區警察局派警官參予領導各級訓練機構;強制城市無業人員和失業工人參軍,補充兵源;以各區警察局為主成立了看護訓練班,對轄區青年婦女進行戰地救護技能的培訓;還抽調武裝警察護送南京的重要的軍工企業、金融機構、文化教育機關等通過火車、輪船向西南和西北內遷。
此外,首都警察廳還派大量警力承擔南京的防空報警工作。后來的事實證明:動員民眾在商業區和人口密集區修筑的防空洞,在日本飛機進行慘無人道的空襲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1937年11月中旬,國軍戰事的失利,使得狂暴的日軍得以從蘇南和浙北向南京
包抄。
11月20日,國民政府正式宣布遷都重慶。
11月26日,蔣介石在中山陵園召集首都警察廳各處科長、分局長訓話,要求南京的警察在南京保衛戰中“維持后方治安,保護全市民眾,協助軍隊,堅守勿屈”。南京城衛戍司令長官唐生智根據蔣介石確定的“短期固守”方針,在南京周圍設立三道防線。城內防守主要由內政部警察總隊、首都警察廳警察總隊以及軍事警察-憲兵部隊承擔;治安秩序由首都警察廳留守警察承擔。
11月29日,廣德、宜興失守后,唐生智為確保對守城警察和部隊的指揮,“憲警聯合動作”,命令蕭山令兼任首都警察廳廳長,負責協助部隊守城、維護城內治安秩序、守護城門要隘和撤退通道。在南京市政府率包括首都警察廳在內的各機關撤離時,留在南京協助守城的首都警察廳行政警察4千余人,保安警察隊1700人,共6千人左右。
市長馬超俊離開南京時對送行的蕭山令當面委托,其可代行南京市長之職。
12月1日,日本天皇下達“攻擊敵國首都南京”的敕令。
此時,合圍進攻南京的日寇達8個師團、兩個支隊,加之其他輔助部隊,兵力十多萬人。負責守城的唐生智是個久經戰場的湘軍老將,他清楚地知道參加保衛南京的軍隊只有10多萬人,不少還是上海戰場撤退下來的疲憊之師,敵眾我寡,勝算不大。因此,得到熟悉當地情況的首都警察全力協助十分重要。
蕭山令與唐生智都是湖南人,清末從師范學校進入湖北陸軍小學,繼而入保定軍校第三期學習。畢業后,長期隨湘軍賀耀組部南征北戰,后調入軍事警察機關— —設在南京的憲兵司令部,先后任總務處長、參謀長等職,淞滬抗戰爆發后,升任憲兵少將副司令。時為憲兵司令兼南京警備司令、防空司令的谷正倫因病滯留武漢,由蕭山令全權代其行使職責。
蕭山令到任后,迅速改組人事和編制,將原第一警察分局局長方超升任副廳長,調一批懂軍事的警官任各單位主官。首都警察廳9個分局人員全部重組,按照實戰要求編為8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大隊和1個水警隊,從各分局的警長、警士中抽調精干人員與原保安大隊、巡邏大隊、特務隊混編為3個保安警察大隊,轄有10個加強連建制的中隊。蔣介石在小營操場檢閱了首都警察廳組建的警察大隊。
為了國家和民族存亡,首都警察抱著必死的決心,進入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最前線,戰斗在保衛南京的陣地上,在民國警察史上寫下沉重、悲壯的一頁。
蕭山令直接指揮的3個保安警察大隊和憲兵團一起擔任把守南京所有城門、橋梁等進出要道的重任。第1大隊主要負責城東:其下轄的第2中隊守中山門,第3中隊守太平門和小營,第4中隊駐扎在地堡城一帶;第2大隊比較分散:其第6中隊守金川門,第7中隊守中央門,第8中隊守光華門和大校場機場;第3大隊的各中隊分守通濟門、水西門、漢西門和燕子磯。
各分局警察編成的警察大隊承擔原轄區治安保衛、嚴防間諜破壞以及組織民眾挖戰壕、修工事、運送彈藥給養等。有3個分局警察大隊承擔了與守城十幾萬官兵生命息息相關的特殊任務:第7警察分局警察大隊守在挹江門和下關碼頭,防止敵特破壞、維持江邊秩序,看守給城內運送給養的船只,這也是南京軍警唯一的撤退通道;第8警察分局警察大隊把守浦口碼頭和火車站,承擔向守城部隊提供補給和收集情報的任務;水警隊受命管理交通船艇,配合海軍魚雷快艇在江面巡弋,防止日軍從長江攻擊,保持江北駐軍和守城部隊的聯系;為保護仍在城內的無辜百姓少受日軍破城后的侵害,部分未撤離的外僑發起組織“南
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劃定中山北路以西、漢中路與山西路之間為市民避難的安全區域,首都警察廳抽調數百名警員組織了難民區警衛組,管理安全區內的秩序。警察分駐所、派出所的警察都荷槍實彈日夜巡邏在行政、商業區的大街小巷,檢查可疑人員,防火防盜,堅守卡口哨位。
12月7日,日軍從湯山、淳化、秣陵關、板橋等地合圍南京城。地處東南突出位置的光華門成為進攻的重點,敵軍炮火猛烈,城垣受損嚴重。守衛城門的保安警察第3大隊第8中隊組織警力和防護團、義勇警察隊以及市民裝運沙袋,冒著炮火修補工事,并上陣與日軍作戰;由于攻城炮火猛烈,次日,全中隊陣亡。
得知情況后,首都警察廳命令第6中隊增援光華門。隨后的戰斗更猛烈,日軍在飛機、大炮、坦克的掩護下,一度突入光華門內,增援到位的警察和守軍一起英勇反擊,將日軍逐出,但死傷過半。守衛水西門的第9保安警察隊與攻城日軍進行了多日的殊死戰斗,幾番與登城日軍肉搏,堅守陣地不后退一步,最后全部戰死。
日軍為切斷對城內后勤補給,派兵從安徽和縣偷渡江北,企圖進攻江浦和浦口,迂回包圍南京。第8分局警察大隊獲得和縣傳來的情報后,與駐扎在浦口的第1軍一起參加阻擊戰斗,擊潰日軍,保護了后方安全。守衛太平門、中華門、上新河、清涼山等地的警察大隊也都參加了阻擊日軍攻城的戰斗,傷亡慘重。
12月12日下午,雨花臺失守,紫金山也落入敵手。
唐生智召開南京衛戍司令部緊急會議后,未等通知下發到守城軍警,就撤退至江北。聞訊潰退的國民黨守軍也紛紛涌向挹江門,保安警察大隊和各分局警察大隊到當晚才陸續接到撤向下關、至安徽滁縣烏衣鎮集結的命令,但部分警察和憲兵與日軍在戰斗中呈膠著狀態,難以脫離,只能尋機后退。
次日晨,光華門、中華門、水西門相繼失守,日軍沿雨花路、升州路向南京市中心開進時,尚有數百名警察和守軍一起在小營和漢西門、清涼山附近陣地以步槍、手槍和手榴彈進行頑強抵抗。
接到命令后能夠擺脫日軍安全撤至下關的警察不足千人。由于沿江船只絕大部分被唐生智下令撤走,撤退至下關的部隊無法渡江,秩序大亂,大部分警察結隊轉往三汊河等處尋找渡江船只,再經江心洲轉去江北,在找船途中與從沿江包抄的大股日軍遭遇,在抵抗中全部戰死。
首都警察廳副廳長方超和第6警察分局局長任建鵬帶領幾十警察邊打邊撤至江邊時,苦無渡江之舟,正欲泅渡時,巧遇熟悉的第4警察分局運送給養的小船,將其一行送至江北。
方超、任建鵬隨后率部沿津浦鐵路徒步至烏衣集結,收容到首都警察廳和保安警察大隊的警察百余人,多為沿江的下關、浦口兩個分局的警員。
內政部警察總隊百余名警士隨總隊長趙世瑞突圍至上元門江邊,在老百姓幫助下,找來桌椅門板,自編了蘆筏等簡陋漂浮工具,在日本軍艦封鎖江面之前順水漂至八卦洲,再輾轉至江北,得以生還。
最壯烈的是臨危受命的首都警察廳廳長蕭山令。
12月12日夜,蕭山令攜帶首都警察廳關防,率幾百名憲兵和警察撤離市區,節節抵抗日軍,撤退至下關,此時等待在江邊的幾萬名散兵,因江水洶涌、天寒地凍,無船可渡,混亂不堪。
蕭山令喊著“堅持堅持!”的口號,指揮憲警整頓散兵秩序,組織扎木排渡江和泅渡。
次日晨,尚有萬余人壅塞江邊,從南、西兩面追蹤而來的日軍包抄開火。蕭山令指揮
憲兵和警察部隊在江邊狙擊,歷經五個小時激戰,傷亡慘重,彈盡援絕,以身殉國。
首都警察廳督察長李蕃青與部分機關警察沿中山北路撤退時,在挹江門附近遭遇日軍,立即率部抵抗,當場中彈身亡。
還有不少警察在戰斗中撤退不及,扔了武器,脫去警服混入難民隊伍,躲入“安全區和老百姓家中,其中一些被日軍搜出,慘死在屠刀下。有近百人僥幸脫險,在南京城內躲過一段時間后,在老百姓的幫助下,相繼從棉花堤等處過江,脫離險境,后被安徽全椒、滁州等地慈善機構收容,輾轉歸隊。
在戰場上被日軍俘虜的警察不在少數,其中知名的有首都警察廳督察處長竺莘翹第二分局局長賀如濤、第五分局局長祝維平、保安警察第一大隊長邵增等一百余人。他們中大部分被日軍殺害,南京大屠殺紀念館中還存有他們被日寇捆綁槍殺的照片。
據從圍城日軍縫隙中死里逃生的內政部警察總隊副總隊長汪業洪等人統計,南京保衛戰中守衛陣地和撤退下關途中與日軍戰死的警察有2000多人,被俘遇害的約1300人。至此,全警6000多人幾乎全部戰死;僅首都警察廳所轄各單位陣亡的中級以上警官就有百人之多。
有六位警官由于彈盡,在與日軍的短兵相接中,持刀搏斗,飲彈而亡。其悲壯正應了海明威的名言,面對強敵,“一個人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你盡可以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
《民國檔案》1997年第四期《1937年南京警察抗戰概況》記載:
首都警察參與抗戰,雖因變更戰略,作戰部隊奉命退卻,未能達保全守土之任務,惟員警作壯烈之犧牲者,實較任何各處為多。作戰之前,在敵機轟炸下傷亡者,約數十名。光華門、通濟門作戰時,第六中隊長沈迪祥、第七中隊長王軒韶、第八中隊長王中堅、第九中隊長黃□率領所屬奮勇抗戰,幾全部犧牲,保安第二、第四兩中隊則于中山門、紫金山附近作戰時傷亡過半,保安第三中隊于小營附近遭敵所攻,中隊長蔡志陣亡,員警死傷者十之六七第一大隊長邵增、中隊長王中堅、沈迪祥、王軒韶、分隊長祝寶山、曹志平、黃清、特務長劉席珍、錄事李道生,或則身受重傷,或則杳無消息,以上僅就保安總隊一部分而言,傷亡已達千余名,其他局隊員警,則在漢西門、挹江門附近抗戰及在城內各處與敵巷戰而亡者,約五百余人。……督察長李蕃青于挹江門率警作戰,飲彈而亡。第二局長賀如濤,被捕不屈遇害。督察處長竺莘翹被敵監禁。第五局長祝維平,被敵押解滬上,情況不明。巡官謝爾康鄭宗正、郭云曇、徐魷、萬全釗,辦事員汪森彩、李其臻,戶籍員熊春隆、董寶鑫等同在燕子磯作戰,因彈盡援絕先后殉職。其他員警之為國犧牲者更難計數,迄尚在轉輾調查之中。首都警廳原有員警六千余人,抗戰后退達漢口者僅百分之十四,被陷都門未能脫險者,約占百分之二十,其余十之六七,盡作壯烈之犧牲矣。嗟乎!裹創且再戰,風雪萬重山,后死者之責任正未已也。
(注:南京保衛戰后,國民政府為表彰蕭山令將軍壯烈殉國的愛國主義精神,追贈蕭山令為陸軍中將;蔣介石稱其“抗倭之戰,能與城共存亡者,實以蕭副司令為巨擘”1984年7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頒發證書,追認蕭山令為革命烈士。)
(作者系現職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