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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探

2014-11-17 10:14:34易康
山花 2014年16期

易康,江蘇省興化市人。1961年生。1979年起從事教育教學工作,現執教于興化市板橋初級中學。工作之余以讀寫自娛。2012年開始先后在《上海文學》、《大家》、《山花》、《滇池》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及作品小輯。

王魁名俊民,以狀元及第。亦俚俗妄作也。周密《齊東野語》辨之甚詳。

——徐渭《南詞敘錄》

王俊民回鄉的時候,在村口的河邊看見一個長發女子。此時是黃昏,這個女子正背對著夕陽彎腰汲水。她穿著一條紫紅色的燈籠褲,臉上抹著油彩,濕漉漉的頭發披散下來。王俊民能看清楚的只有她的嘴唇,鮮紅的嘴唇。

大概是聽到了腳步聲,女子扭頭瞅了一眼。剎那間,他們四目相視。相視中,女子抿嘴一笑,王俊民卻為之一怔。

王俊民連忙移開視線,往河那邊看。就在這時,他發現田野中有一座戲臺,一座用三角鐵和木板搭成的簡易的戲臺。戲臺很小,它的寬度僅夠容得下三四個人并列。左右兩邊有擴音設備,設備上的電線拉得很長,從田野一直通到村里。王俊民還看到,在薄暮籠罩的田野村口出沒著三兩個人,他們都穿著紫紅色的燈籠褲。

王俊民的家在村的那頭,面朝大路。王俊民不走大路而繞道河邊小徑,是因為要重溫舊時的時光。兒時,他常跟小伙伴在村口玩耍,玩一種游戲——“風來,不怕;雨來,不怕;城隍廟的小鬼來,不怕”。過去他忌憚的就是困在鄉下,現在已經全然沒有了這樣的顧慮,所以有了閑尋舊蹤跡的興致。可是剛到村口時看到的女子和戲臺,使他此前貯存在心里的傷感與得意頃刻間都化為了烏有。

王俊民快步往家的方向跑。剛走幾步,就感覺到那女子跟在身后。王俊民做出觀賞田野風景的樣子,側過臉偷眼往后看,只見她果然拎著水桶尾隨而來。她的頭發的確是濕漉漉的,濕漉漉的頭發幾乎遮住了整個臉,嘴唇在亂發中若隱若現。王俊民感到莫名的窘迫,下意識地去摸脖頸處的一塊傷疤,但當他看到家就在眼前的時候,心里頓時安妥了下來。

王俊民的家很闊氣,是三層的小洋樓,這樣的樓在村里雖不屬絕無僅有,但也算得上數一數二的了。這是王俊民的父親在退休前蓋的。退休后的父親雖然閑在家里,但他用退休前積攢下的錢供王俊民讀書,一直讀到現在,讀到他可以留在大城市。

此刻,父親正站在庭院里,背著雙手往王俊民這邊翹首張望。毫無疑問,他在等兒子。王俊民說,父親。父親抬起雙眉,勒出額上深深的皺紋,他輕聲道:回來啦。父親老了很多,而且臉色灰暗,眼窩深陷。王俊民想,這是因為自己回來得太少了。

進屋后,父親要接王俊民手里的包。王俊民說不用。王俊民問:爸爸還好,媽媽還好?媽媽從樓上下來,笑嘻嘻地說,她一直在忙飯,飯剛忙好,兒子想是餓了,先吃飯,有話吃了飯再說。父親說:你回來了就好,你再不回來,我興許就死了,給煩死了。王俊民不說話了,等著吃飯。吃飯時父親喝酒,沒喝多少臉就紅了。王俊民說:我這段時間忙著寫論文,還要跟媛媛一起找工作,工作不好找……王俊民撒謊了,他的論文已經完成,工作正由他女友的父親在做安排。

媽媽說:兒子想錯了,爸爸煩悶不是因為你,做父母的都知道你一個人在外不容易。

父親的牢騷和煩惱來自那村口的戲臺,戲臺到了晚上就演戲,每晚一折。擴音器的聲音很響,吵得父親頭疼,疼得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父親說:唱的是《活捉王魁》,馬上就要過年了,還裝神弄鬼,晦氣!

王俊民喝了一大口飲料,低下頭去。過了會兒才輕聲道:看來,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媽媽問:兒子,說什么呢?

王俊民笑笑說:沒什么,我想起了曾經研究過的一個課題。

這一次王俊民沒有撒謊,他的學位論文寫的真是王魁。選題由導師確定,而論文題目則是他自己擬的:“集體記憶”的背后——王魁和敫桂英藝術形象之探微。

雖然論文的撰寫對個人前途的影響不大,但王俊民還是頗費心思地搜集梳理資料。他把資料分為三類:“大團圓”類、“負義復仇”類、“附會影射”類,他覺得其中最具探究價值的是“負義復仇”類。在對這些資料進行分析、甄別的時候,他常常浮想聯翩,神游于外。論文提綱完成后,王俊民拿給導師審閱。王俊民解釋說:從一個眾所周知的忘恩負義的故事里,發前人之所未發,這是本論文的寫作目標。

王俊民知道,很久很久以前,在一條狹長幽深的小巷里,住著一個美貌絕倫的妓女,她在等一個叫王魁的人。

王魁換上寒士的衣服,如期而至。他像一個潦倒的書生那樣趿著一雙破布鞋,在巷口徘徊,在蕭蕭的秋風中踟躕。他緊裹衣襟,瑟瑟發抖。他是真的冷,因為現在他是一個寒士。長巷幽深,四周寂靜。王魁往巷口那邊看,看不見頭。他決心不再猶疑,終于走進了狹巷里。巷兩邊寂然聳立著高墻,王魁走幾步就停下來聽動靜,他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那家門口的屋檐下掛著紅燈籠,臺階邊有一簇行將枯萎的美人蕉。王魁認準了是這地方,就依著美人蕉躺下。這時秋風吹來,吹得他鬢角的發絲揚起,發絲拂動著他那微合的雙眼,他感到酸澀,一股從未有過的感傷油然而起。

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個丫鬟,丫鬟先驚叫了一聲,而后便輕聲喚道:公子,公子!

王魁偷眼看到是一個丫鬟,就又閉上了眼睛。丫鬟自語道:我去找我們家小姐。王魁想:現在算是開始了。

丫鬟顧不得掩上大門,就徑直往回奔。

她奔過院子,院子里也有美人蕉,美人蕉長在石子路的兩邊,長得要比門口的好些,葉子還算青綠;墻根下有一方池塘,池塘周圍長滿了書帶草,在書帶草叢中有一座涼亭,這是妓女準備和王魁喝茶的地方。

她奔過廳堂,廳堂窗明幾凈,迎門掛著的一排彩燈,是剛換上的新彩燈,彩燈上畫的是卓文君和司馬相如,色調以綠、紅、藍為主。廳堂的正面供著孔子像,供桌上除了香爐、燭臺還有新鮮的水果,過段時間妓女要帶著王魁焚香拜孔子。

她又繞過屏風,屏風上螺鈿鑲嵌的是“巫山云雨圖”,圖上銀月當空,奇峰高聳,山間云霧繚繞,山下江水橫流。屏風背面雕刻著“吉慶有余”,一個花瓶里插著支方天畫戟,戟又粗又大,頗具夸張意味。要不了多久,妓女將和丫鬟一起扶著王魁,走進屏風后面的繡房,晚上他們倆就在那里共效于飛之樂。

最后丫鬟直奔妓女的繡房,她慌慌張張地說:小姐,門口有個落難的公子!

這個美貌絕倫的妓女,他們叫她敫桂英。

敫桂英本是生于官宦人家,后來不知怎么地誤入了風塵。當敫桂英隨著丫鬟急匆匆往外走的時候,一直在反復地提醒自己:做愛結束后,務必要告訴王魁,敫桂英是官宦之后。

在研究的過程中,王俊民認為:敫桂英自稱是官宦之后意義不大,對以后的情節發展幾乎沒有影響。當然,這樣可能會使得敫桂英和王魁門當戶對。其實無論是如何結束故事,可笑的門當戶對一樣純屬多余。

王魁是餓的,所以只要灌些茶水、米湯什么的就能睜開眼睛了。王魁剛蘇醒過來就對敫桂英說:我這個下第落魄之人,能得到小姐的厚愛實屬三生有幸。敫桂英露齒一笑道:“昨夜夢見貴人,貴人今天果然駕臨,賤妾才是三生有幸。久仰公子文名,敢請公子賦詩一首。”

王魁掙扎著站起,略加思索,仰面吟誦道:愛有青娥名桂英,芳年艷冶傾陽城。

話音剛落,丫鬟立即拍手叫好。

敫桂英趕忙接上來:邀郎不惜千金笑,吐盡芳衷無限誠。

敫桂英念罷詩,隨即掉下了眼淚。

轉眼天就黑了,敫桂英讓丫鬟伺候王魁沐浴更衣,王魁又穿上了錦繡衣裳,他瞬間就不是寒士了。而后丫鬟又擺下酒菜,敫桂英與王魁對飲。妓女的繡房里香氣襲人,王魁自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敫桂英說:公子一表人才,天生福相,將來定會一舉成名,名揚天下。酒過三巡,天上下起了小雨。庭院里種著更多的美人蕉,雨打在美人蕉的葉子上淅瀝瀝作響。風隨之吹起來,吹進紗窗,吹得燭影搖紅。敫桂英吩咐丫鬟關上門窗后先退了下去。接著,自然是王魁和敫桂英攜手共入紅紗帳。

在床上,敫桂英比王魁更貪于枕席之歡。因為她是第一次遇到像王魁這樣出類拔萃的男人:不僅年少英俊,而且前途錦繡。在做愛的間隙,敫桂英對王魁說:公子就留在我這兒吧,你要的我都有。王魁說:好的,那就早出晚歸。這一夜,敫桂英拼得香汗遍體,發髻蓬亂,她竟然忘記了對王魁說自己本是官宦之后。

第二天,王魁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他發現自己的頭正枕在敫桂英的懷里,而敫桂英正笑吟吟地看著他。床上一片狼藉,衣帶、汗巾亂七八糟,被褥、床單被碾壓得皺皺巴巴。陽光照射進來,透過紗帳照在他們的身體上。王魁親吻著敫桂英的酥胸說:我能與小姐相遇,是緣定前生。敫桂英撫摩著王魁的臉頰和耳廓說:那我們就立個約,約定今生今世永不相負。

等王魁走了以后,敫桂英才猛然想起忘了說自己是官宦之后,不由得花容失色,頓足叫苦。

最初王俊民以為,那會兒的王魁真是個寒士,屬于那種才高八斗,但命運不濟的寒士。與敫桂英相遇才使他有了發生變化的可能。但導師不這么看,導師讓他潛心思考,拓展思路。他說:你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只有對己掌握的材料潛心研究,去偽存真之后,才能得出準確的判斷。他自語道:敫桂英其實就是一把“雙刃劍”。

吃完晚飯,王俊民和父母簡單地交談了幾句,就上樓到衛生間洗了個熱水澡,之后就回到臥室休息。睡前,他給女友打了個電話,電話那邊很嘈雜,他問媛媛:在外面?媛媛告訴他正跟幾個朋友在酒吧放松。王俊民說:那你玩吧。媛媛“嗯”了兩聲就把電話掛了。

到了九點鐘以后,田野那邊的鑼鼓果然響了起來。戲臺的音響效果差,但音量很大,大得刺耳。王俊民聽出來了,演的是“義責王魁”一折。那個老生學的是麒派,學得比較拙劣,扯著個破鑼嗓子在喊:我不做你的奴才,寧死也不做你的奴才!

王俊民也像他父親一樣頭疼起來。

到了第二天的中午,王俊民才從睡夢中醒來。醒來后先打開手機,發現上面既無短信、微信,也無未接來電。他把手機扔在床上就到衛生間漱洗。外屋,父親正端坐著,注視著窗外,神情好像比昨天還疲憊,鼻翼到嘴角間的皺紋又深又硬。王俊民沒吃早飯,因為媽媽已經在做午飯了。父親讓他先喝點牛奶或者肉湯,王俊民皺皺眉頭沒有回答。父親問他夜里睡得還好,王俊民說:不好,早晨想補睡,但沒能睡透,頭疼,疼得要命。

媽媽把菜端了上來,王俊民跟著媽媽去廚房,幫忙盛飯。媽媽問他,這次打算在家住多久。王俊民想起了媛媛,媛媛讓他在家多待幾天,最好過了春節,因為上班以后回家的機會就很少了。

王俊民說:在家里過年,多陪媽媽。

吃飯的時候,父親又喝酒,一喝就又臉紅脖子粗了。王俊民也要喝酒。父親說:家里有干紅,也有甜米酒。王俊民說:不用,白酒。

酒剛斟上,戲臺那邊的擴音器突然尖銳地響起來,異常刺耳。他們好像是在調試音響。王俊民和父親都悚然一驚,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哆嗦。父親太陽穴上的血管根根飽綻,激烈地跳動著。王俊民喝了一大口酒,說:“我去找他們。擾民,我們得維權!”

天氣十分晴朗,碧空如洗,只在天邊有幾縷淡淡的云彩。現在是午休時間,村里和田野上都是一片寂靜。偶有麻雀飛過,啁啾之聲分外悅耳。王俊民醺醺然地走在昨天走過的那條路上,心境居然好了起來。他想起小時候常跟伙伴玩的游戲。伙伴高舉右臂,平攤開手掌,他怯生生地將食指頂著伙伴的手掌心。伙伴說:“風來。”

他說:“不怕。”

“雨來——”

“不怕!”

“城隍廟的小鬼來——”

每每在這個時候,王俊民就偷偷地將食指移離開掌心。伙伴說:這是耍賴。

到了中學,王俊民還玩過這游戲,但他專跟一個人玩。在玩的時候,他依舊耍賴。于是她就跟他說要定個規矩,再耍賴就要懲罰,空口無憑,立約為證。王俊民口頭應著,說再也不耍賴了,如果耍賴甘愿受罰。然而從那以后,王俊民就沒有了玩這游戲的興致。因為他不喜歡立約。

戲子在戲臺后面搭了兩個簡易帳篷。王俊民三步并作兩步地走了進去。帳篷里熱烘烘的,他們正聚在一起吃飯,飯桌上也有酒。王俊民一眼就看到,這中間有個頭發濕漉漉的少女。事實上,從王俊民剛走進來的時候起,那女的就開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然而站起身跟他說話的,卻是個男子,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子。

王俊民問:這兒是你主事嗎?

“是的,有話就說。”

這男的生得白胖,女人般紅潤的嘴唇上留著濃密的髭須,這髭須像是化妝粘上去的。他站起來的時候,兩手插在褲兜里。他也穿了件紫紅色的燈籠褲。

“你們的戲能不演嗎?”

“不能。”

“為什么?”

“因為我們已經收了人家的錢,收了錢就得演下去,否則就是違約,要被罰的。”

“你們收了誰的錢?”

“村里的,也有你們家的。”

“我們家沒有出錢。”

“村里合出的份子錢,當然有你家的。”

王俊民一時語塞,頓然感到一股怒氣直往上頂,憋了半天,才說:你們就是要唱戲也不能擾民,晚上的音響開得那么大,誰能睡得好覺?

男子冷冷一笑,說:“是嗎?說是擾民了,怎么沒人投訴,到我這兒來說睡不好覺的就只有你。”

王俊民的臉騰地紅了。為了掩飾尷尬,他低頭四下里左顧右盼,做出想找張凳子坐下的樣子。就在這時,那個濕頭發的少女站了起來,將身下的凳子遞到王俊民的跟前,微笑著說:我吃完了,你坐。王俊民連忙道謝,說:不用不用。那男的說:給你坐就坐吧,省得站著懸著難受。然后又用筷子指著正往外走的少女說:她是我們的女一號,當家花旦。

王俊民問:先生尊姓?

“免尊,姓夏,夏噩。你叫我老夏就行。”

王俊民在撰寫論文的時候,曾認為:王魁與敫桂英的故事到敫桂英自殺為止最佳,再往下寫就是狗尾續貂。“活捉王魁”的情節無疑削弱了故事的文學性,使敫桂英這個善良、多情的女性形象受到損害,破壞了讀者或觀眾的審美樂趣。他認為《霍小玉傳》在情節的處理上要高明些,霍小玉報復的對象是李益的妻妾,雖有傷及無辜之嫌,但也表現了霍小玉對李益的一往情深,生死不渝。霍小玉的愛不僅熱烈瘋狂,而且誠摯真切。

可事實是,敫桂英沒有料到與王魁的結交會帶來厄運,她本以為這該是筆一本萬利的買賣,如果成交,那她就會有別樣的風光,別樣的人生。所以,當他們把她叫去的時候,她非但沒有惴惴不安,反倒以為是碰上了千載難逢的良機。

他們對她說:王魁不久就要到京城做官,你要把他留住,讓他沉醉在你的溫柔鄉里,沉醉得樂不思蜀,等他真的樂不思蜀了,你的好運就來了,你們這些人夢寐以求的不就是被官宦人家金屋藏嬌嗎?他們囑咐過她許多話,其中就有在歡愉過后告訴王魁“敫桂英本出自名門”。但她一時貪歡,偏偏就忘了。她知道這是個重要的環節,因而后悔不迭。

除此以外,敫桂英還有大困惑,那就是王魁既然已是官宦,為什么要裝作窮秀才的樣子?為什么當她等著王魁的時候,王魁就到了呢?敫桂英到死都沒弄明白。此后,她曾幻想在閻王判官那兒問出個所以然來,但結果令她大失所望。

從那天起,王魁在敫桂英這兒早出晚歸。此外,每個月王魁有三四個全天都是跟敫桂英在一起。敫桂英跟他在涼亭里喝茶,涼亭邊的池塘雖然小,但池水里藻荇交橫,錦鱗游泳,頗具一番情趣,所以香茗同樣醉人。他們開始談詩論畫,王魁工于詩,敫桂英擅長畫。在談到畫的時候,敫桂英說:“實不相瞞,賤妾其實也是出身官宦人家。”王魁聽罷,只是微微點頭。敫桂英的心一涼,盡管如此,她還得硬著頭皮把早就準備好的故事繼續講下去:“賤妾本姓王,先父曾是萊州刺史。后來遼人南侵,先父命喪疆場,賤妾才流落至此。這也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否則怎么會與公子相遇相知呢?”

王魁哦了一聲,淡淡地說:我與小姐真算得上天作之合啊。然后就將話題轉到“巫山云雨圖”上去了。

身世剛說完,敫桂英就又后悔了,她知道此刻講這樣的話,其效果遠不能跟初夜的時候相比,從王魁冷淡的反應來看,恐怕是弄巧成拙了。但王魁和敫桂英在性愛方面卻十分和諧,他們天天都能盡享魚水之樂。敫桂英覺得如此下去,讓王魁沉醉在溫柔鄉里應該不成問題。

有一天,敫桂英領著王魁走到自己的書房里。她指著書架說:公子要的我都有。接著她又說:公子以后就在我這兒讀書,磨牙利爪,等來年秋試定會一舉成名,名揚天下。王魁立即感激涕零道:足下何德何能,蒙小姐如此厚愛,小姐的情義我只能來生再報答了。

書桌上有一套畫具,兩人自然就談起了繪畫。王魁要敫桂英當場畫一幅畫給他看。敫桂英卻打開書櫥,從里面取出一幅卷軸,徐徐展開——這也是他們吩咐她做的。這一次,敫桂英覺得自己做得自然恰當。

卷軸上是春宮畫。王魁起初有些困惑,繼而大吃一驚,但很快就又若無其事了。敫桂英顯出很羞澀的樣子說:這畫上的就是賤妾和公子啊。

王魁笑道:小姐果然是大才女,畫得栩栩如生,就跟真人一樣。

敫桂英紅著臉,伸手去牽王魁。王魁猛地將敫桂英擁入懷中,此舉過于魯莽,竟然使得妓女也有些不適應——敫桂英“啊”地尖叫了一聲。在恣意狂亂之時,王魁說:小姐還是把那畫賞賜給我吧。王魁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直直地盯著敫桂英。敫桂英說:“不行,它是我的。”

“那我就去偷,把它偷來。”

“下一次,下一次我就不放在這兒了……”

鑒于以往的教訓,敫桂英沒有因為歡愛而暈頭,事后她蠻得意的。她哪里知道,這自以為得計的一招使她最終不得好死。

王俊民確信王魁在那段時間里沒忘了刻苦讀書。對于一介寒士來說,功名富貴永遠比兒女情長更有吸引力。因為功名,他完全有可能放棄自己所愛的;因為富貴,他完全可以去愛自己并不喜歡的。王俊民對導師說:“這是定律,古今不變的定律。在鄉下這樣的事更屢見不鮮。事實上那些能夠走出鄉村的人,都曾經程度不等地放棄過。”王俊民還記得,當他說完這番話的時候,一向侃侃而談的導師竟然沉默不語了,過了許久才抬起頭,有氣無力地說:我的故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魁有過一段艱苦的讀書歲月。從能識文斷字開始,他就缺少快樂。缺少快樂的原因除了要苦讀外,那就是很少見到母親。幼年時他還可以在母親的懷抱中盤桓片刻,等長成了少年,就只能站在門口或窗外遙看母親時隱時現的身影了。獲取功名之前,他幾乎足不出戶,偶爾離家那也是為了拜師或者應試。十四歲那年,父親安排他到后花園假山上的亭子里讀書,從此他完全與世隔絕,一日三餐、生活必需品都由仆人送上來。仆人上下是用梯子,送完東西就將梯子撤走。王魁知道,在另一座花園的亭子里同樣關著母親。一到夏天,亭子周圍的美人蕉就綻放出鵝黃色和朱紅色的花朵。但母親被四五個家丁看守著,只是她不需要通宵達旦地苦讀。

這樣被囚禁的讀書生活一過就是五年,直到他十九歲被皇帝欽點為殿試頭名方才結束。王魁本名不叫魁,只是因為科舉奪魁,世人才稱之為王魁。

在亭子里讀書的間隙,王魁有時會側耳聆聽院墻那邊的動靜。在那邊也住著一戶官宦,老爺姓崔。崔老爺和王魁的父親同殿稱臣事君,雖然王魁父親的品級要低一點,但兩人卻是莫逆之交。崔家有個千金小姐,說是才貌雙全。兩家約定,王魁求得了功名以后,就和崔家小姐拜堂成親。王魁在潛心苦讀的時候,崔小姐常在院墻那邊的花園里嬉戲玩耍,她和丫鬟蕩秋千、采花撲蝶發出的歡笑聲時不時地傳過來。聽這聲音,成了王魁當時唯一的消遣和樂趣。

婚事是在賜宴瓊林以后辦的,金榜題名和洞房花燭夜幾乎在同時。新婚之夜,王魁發現新娘雖然貌美,但羞于房事,好像還有潔癖。結婚七八年以后,這位官宦的千金依然一如既往。這恐怕是少年得志的王魁的唯一苦悶,而且這苦悶只能埋藏在心中,不僅無法對外人說起,就是跟父母也難以啟齒。

正如那些人所預言的,王魁將于明年的春天到京城赴任。這是崔大人奏請皇上為他謀取的。在獲得皇帝的恩準以后,岳父先將崔小姐接往京城,但王魁則要等到任期結束,與繼任的官員交接后,方可到京城與家人團聚。

第二天上午,王魁照例從敫桂英那兒回到府衙。往常他都是走正門,但這次卻走了側門。進了內室,王魁就叫手下找來家將王稟。王稟是王魁老管家的兒子,年紀比王魁稍大些。王魁問他:“令尊的身體還好?”老管家一直都住在王魁的老家,臥床不起已經有兩三年了。王稟說:“家父沉疴已久,非藥石所能愈,唯有聽天由命了。”

王魁取出二百兩紋銀,遞給王稟說:回家去看看老父吧,雖然生死由命,但病總得治,做晚輩的盡了心力,過后也就沒什么遺憾了。

王稟接了銀兩,連聲道謝,說:老爺待小人真是恩重如山,小人就是肝腦涂地也不能報之以萬一。

王魁讓他回家多住幾日,但在春節前務必要回來,因為過了年王魁要帶他一同去京城赴任。

黃昏,王魁按以往的約定準時來到敫桂英那兒。這次,敫桂英沒有出門迎接,而是讓丫鬟將王魁帶到書房。書房里擺著酒菜,王魁又和敫桂英對飲。酒喝到一半,敫桂英突然淚如雨下。王魁雖然莫名其妙,但還是用暖話百般勸慰,不住地問:我錯了嗎?我做錯什么了?

敫桂英長嘆道:公子沒有錯,錯在妾身,公子待賤妾實在太好,正是因為如此妾身才獨自傷懷,潸然淚下。

敫桂英繼續說:這幾日看到公子潛心讀書,我是既高興又難過,想到公子明年定會進京趕考,不由得感嘆歡愉轉眼即逝而離別就在眼前。

王魁說:小姐這是什么話,我是那種薄情寡義的人嗎?

敫桂英說:公子縱然能顧戀舊情,但一旦有名門千金送貨上門,公子忍心拒絕?如果是皇上賜婚,那公子又怎可抗命不遵?

王魁沉吟起來。他覺得,接下來的話還是由敫桂英自己說為好。

敫桂英哭出聲來:公子不語,那就說明公子默認我的話了……嗚嗚……

經過一番哭鬧之后,王魁就范了。他在一份契約上簽了字,還按了手印,表示永不負心。敫桂英當然高興起來,歡天喜地地重整菜肴,洗盞更酌。王魁想:她肯定會把這份契約與那幅卷軸放在同一個地方。

敫桂英終于做成了第二樁大事,盡管此前她曾有過失誤,但這兩次成功足以彌補之前的失誤了。所以當她再見到他們的時候,不免有幾分難掩的自得。他們當然要提醒敫桂英不可高興得過早,其中一個留小胡子的人對她說:現在還不能松懈,接下來你的戲份將更重。他們又一次強調,要拖住王魁,盡力不讓他按時到京赴任。但此時,敫桂英有了自己的小算盤。在她看來能否拖住王魁倒不一定重要,如果王魁能帶她到京城豈不是更好?

老夏吃完飯,就掏出香煙。他把煙分給眾人,最后才將煙盒遞給王俊民。王俊民說:謝謝,我不會抽煙。老夏點點頭說:呃,好習慣。

老夏抽著煙,情緒松弛。王俊民也跟著松弛了下來,沒有午休,加上喝了酒,王俊民此時有些困乏,但他不甘心就此作罷,他的人生經驗是堅持總有回報。他想,先緩緩,緩和了以后說不定能打開僵局。他問起戲子們的伙食,老夏說:“在這兒,你不都看到了嗎?當然,晚上我們不能喝酒,晚上要演戲。”

王俊民說:其實問題是可以解決的,大家換位思考了就可以相互體諒,如果做到求同存異,最終就能達成一致。

老夏噴了一口煙說:“老弟的口氣像是來談判的,談判就談判吧。看得出老弟是文化人,但我們是走江湖的,走江湖講的不是道理,而是情義、義氣,靠義氣吃飯,如果老弟是個義氣人,那我們就能做朋友。”

說罷,他斟滿一茶杯酒,指著酒對王俊民說:把它喝光,喝光了,我們就是朋友!

王俊民胸中竄起一股豪氣。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老夏鼓掌叫好。王俊民說:你同意不演啦?老夏說:朋友可以做,戲不能不演,我說過不演戲嗎?王俊民氣得渾身發抖,眾人看到他這樣都哄笑起來。

王俊民正要發作,那個女一號走了進來,跟老夏他們站在一起,一起哄笑。王俊民吼道:笑什么?那女的定睛看著他,過了會兒才說:我認識你,這兒的人其實都認識你,你很有名……他們在拿你尋開心,你竟然當真了。

王俊民已記不清是怎么離開帳篷到了田野上的。他感覺有人要攙扶他,他把他們都推開了,獨自暈暈乎乎、踉踉蹌蹌地往與家相反的方向走。沒走多遠,他就摟著田埂邊的一棵樹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戲臺那邊傳來哄笑聲、鑼鼓聲、調試音響聲。在朦朧中,他看到當家花旦就蹲在他的身邊,說她小時候就認識他。接著她抬起右臂,平攤開手掌,讓王俊民把食指頂在掌心。她在說完“城隍廟的小鬼來”之后,就一把抓住了王俊民的食指。

就在這一刻,往事突然清晰地閃現在王俊民的腦海。上大學的時候她去找過他,那會兒他還沒有結識媛媛。父親為此大發雷霆,跺腳咆哮:十年寒窗就是為了這樣嗎?

王俊民嘔完了酒菜繼續干嘔,直到把黃膽水嘔盡。那女的抱住他,緊緊地抱著他,只是抱著,一句話不說。濕漉漉的頭發蹭著他的臉頰,冰涼冰涼的,冰得他抑制不住地發抖。

王俊民回家后,從下午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夜晚,戲臺那邊有沒有喧鬧他不知道。他睡得太死。

老夏雖然堅持要把戲演下去,但沒有忘了和王俊民做朋友的承諾。第二天上午,當王俊民還賴在床上的時候,老夏就登門拜訪了。

王俊民在樓梯上看到老夏,本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間,但父親叫住他。父親說,老夏因為他昨天喝醉了,有些不放心,特地來看他。王俊民只好下樓,勉強跟老夏點頭打招呼。他發現桌子上有一袋水果和兩瓶飲料,心想:這肯定是老夏帶來的。跟昨天一樣,他雖然飽睡,但仍舊很困,不停地打著哈欠。

父親跟老夏倒談得投機熱乎,還說了些要改戲之類的廢話。王俊民坐在一邊只管用手指梳著頭發,由他們絮叨,懶得搭理。最后是老夏主動跟王俊民攀談的,老夏說:演戲本來是為了取樂,鬧出矛盾就事與愿違了。

王俊民沒好氣地說:你不是還要演下去,鬧下去嗎?

這時父親插嘴道:夏老板已經答應盡量把音響放得小些,另外可以提早開演,夏老板還說要改戲……快過年了,哭哭啼啼,閻王吼小鬼鬧的,不吉利。

王俊民盡管不認可敫桂英的報復行為,但他承認這個故事之所以能流傳至今,跟“活捉”的情節有很大的關系。王俊民對導師說:我認為這是一般市民追求心理平衡的結果,是在無力改變現實時的自欺。

導師點點頭,說:你只說對了一部分,前幾天我讀到一本前輩的論著,他認為王魁之所以受到懲罰,那是因為他違背了契約。敫桂英的情愛如同是一種投資,投資是要得到回報的,到最后連本錢都收不回來當然會情急,作為背約者的王魁被敫桂英上窮碧落下黃泉地追討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導師的結論是:過去是這樣,現在更是這樣,現在因為契約而鬧出的糾紛還少嗎?所以在一般的情況下,與人簽約千萬要慎重。

王魁赴京之前,與敫桂英一起出去過兩次,其中一次是去海神廟。

在拿到王魁簽名按手印的盟約之后的兩個月里,敫桂英所做的事就是晚上紅袖添香,夜里極盡魚水之歡。王魁當然要配合,他先是在敫桂英的帶領下祭拜孔子,祭拜之前還齋戒三日;而后就開始裝模作樣地讀圣賢書,但讀書的同時定要跟敫桂英耳鬢廝磨,這跟假山亭子里的生活自然不是同一種滋味。

他們喜歡把書桌放在屏風后面,對著那支粗大的方天畫戟行云雨快活之事。做完了,他們一起對著畫戟“嗤嗤”地笑。敫桂英曾對王魁嬌嗔地說:“公子真是非同尋常,讀書是魁首,做其他的事嘛……”王魁連忙說:讀書算不算魁首,那還要等到明年考完試后才知道。

如果不是春節前去海神廟,王魁幾乎忘記了早該回來的王稟,忘記了遠在京城等著他團聚的崔小姐。

那天,天又陰又冷。王俊民認為,這樣的天氣去海神廟是敫桂英有意為之。

他們合乘一頂轎子,這是王魁第二次去海神廟。他剛上任時,曾帶著一幫親隨官吏,在這里焚香拜神,祈求風調雨順、四季平安。按照迎接新官蒞臨的慣例,在他未來之前,廟堂已經打掃整修過,梁柱上了新油漆,神像顯然是重塑的,供桌和香爐燭臺都擦拭得锃亮。敬完香,鐘樂齊鳴,香燭的氣味在樂聲中彌漫。當時他年輕得志,意氣風發。

王俊民覺得:在海神廟的時候,王魁還未曾萌發甩掉敫桂英的念頭,因為他依靠敫桂英的地方還很多。盡管導師要他打開思路,潛心研究。但王俊民始終堅持認為,作為寒士的王魁沒有理由在這個時候背叛,所謂的“情變”應該是在他進京以后才發生的。

當王魁跟著敫桂英再次走進海神廟時,已是時過境遷。這兒又臟又亂,蕭條冷落,神像上落滿灰塵,神像后面紫紅色的帷幕上結著蜘蛛網。王魁甚至確信,自從那次他領著官吏焚香禱告以后,海神廟就沒有人來過。

敫桂英和王魁一起在供桌前跪下。敫桂英從衣袖里摸出一把小刀,她說:敫桂英要與公子歃血盟誓。然后她直直地看著王魁,問道:“是我先來,還是公子先來?”

沒等到王魁回答,敫桂英就捋起衣袖,裸露出胳膊。她緊攥著刀柄,一擰眉一咬牙。血涌出來,鮮紅的血!

王魁驚詫地看著敫桂英,止不住呻吟了一聲。敫桂英冷笑道:“公子怎么發抖啦?公子害怕啦?公子對妾身不是真心嗎?”

敫桂英在血淋淋的創口上狠狠地吮了一下,然后對海神起誓:“賤婢敫桂英與書生王魁兩情相悅,愿長相廝守,生生世世永不分離!賤婢誓不相負,若生離異天誅地滅!”

敫桂英說罷就把刀遞給王魁。王魁干脆利落地在自己的胳膊上劃了一刀。他把自己的血和敫桂英的血混在了一起,高聲對著神靈發誓:“晚生王魁,與良家女敫桂英相知相愛,情深似海。蒼天見憐,賜晚生與敫桂英永結同心,生死相伴。晚生誓不渝盟,若背盟約,神當誅之。神如不誅,非靈神也,乃愚鬼耳!”

導師說:王魁的最后一句話問題很大,也許是由于一時激動,竟然忽略了神靈,他不光是欺神,而且還罵神,當然會給自己惹麻煩。王俊民對導師的看法頗不以為然,他覺得誰也不能證明那時王魁是虛情假意,所以欺神罵神之說理由不足。王魁跟所有的人一樣無法預知未來,如果人能預知未來,那么有很多錯事就不會發生了。他想:導師是老了。

敫桂英淚如泉涌,此時她的衣襟上沾滿了血跡,嘴唇血紅血紅的。

敫桂英揚手打散發髻,割下一縷發絲。她讓王魁也如法炮制,然后將兩人的頭發絞在一起,用五彩絲線緊緊地綁著。這時她才笑逐顏開,說:公子的真情摯愛,桂英縱然就是來生做牛做馬都無以為報。

回去后,他們通宵達旦地做愛。敫桂英幾近瘋狂,她在到達高潮的時候就聲淚俱下、泣不成聲。繡榻上淚跡斑斑、污跡斑斑。

王俊民產生過這樣一個想法:性愛曾經是維系王魁和敫桂英關系的紐帶,可是后來情隨事遷,這個紐帶反倒成為了王魁想擺脫的羈絆,敫桂英在性愛上的要求,讓王魁享受到了放縱的樂趣,但長時間的、無休止的歡愉難免使得一心想出人頭地的王魁產生厭倦,這或許也是王魁最后要離棄敫桂英的原因之一。他把這個想法對導師說了,導師說:有道理,人都曾在欲望中掙扎過。但導師認為他的這個想法似乎跟論文中的其他觀點相左。王俊民經過思考,最終沒有將它寫進去。

在和導師探討這個問題的晚上,王俊民接到媛媛的電話,讓他過去一趟。王俊民去之前,先跑到一家小飯店里喝了一些白酒。王俊民在見媛媛之前都要喝酒。他的酒量就是這么練出來的。

現在,當王俊民聽到父親要留老夏吃飯,說要喝幾杯的時候,他的心里無比厭煩。他抬頭看父親,父親好像更憔悴更衰老了。他想:昨夜他們肯定還是唱戲了,他媽的!

老夏不客氣。王俊民知道,這樣的人是不會客氣的。老夏大口地喝酒,大塊地將媽媽精心烹制的魚肉塞進嘴里。王俊民吃得很少,并且堅持不喝酒。但老夏毫不介意,興味十足地侃侃而談,先是跟父親,繼而又纏著王俊民啰嗦個不休。

“改戲是好主意,戲不能不演,又不好照老樣子演,所以改戲最合適。”他轉過酡紅的臉,噴著酒氣對著王俊民說,“老弟,你說怎么改就怎么改。你是文化人,高級文化人,這我們都知道。”

王俊民推開跟前的碗筷說:“怎么改?改成大團圓。過年唱‘活捉也只有你們想得出來。”

老夏沒去招呼父親,獨自一仰脖子把杯里的酒干了,說:好,就大團圓。

王俊民又看了一眼父親,父親在賠笑。王俊民想:父親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為了他,包括請這個莫名其妙的人吃飯。

王魁另一次和敫桂英外出,是在海神廟盟誓后的半個月。那時,王稟已經從老家回來了。于是,王魁就將他帶在身邊。敫桂英看到面黃肌瘦的王稟時,十分好奇,她問:這人是誰?王魁說:他是我們家管家的兒子,最近才得知我流落到此,千里迢迢地來尋我,別看他貌不驚人,卻忠肝義膽,還武藝高強,一招就能置人于死地。

敫桂英要跟王魁到銀樓打造首飾。自從去過海神廟后,王魁對敫桂英的這類要求已經無所謂了。他們是分乘兩頂轎子去的,轎子停在銀樓的后門。銀樓老板滿面堆笑地將他們迎了進去。王魁對敫桂英說:小姐真是一片赤誠,用心良苦啊。

銀樓老板在叫伙計上了茶以后,就請他們看首飾的樣品。敫桂英問王魁要哪一種,王魁說:手鐲。

敫桂英讓老板打一對絞絲金手鐲,手鐲上分別刻上她和王魁的名字。王魁的那一只由敫桂英佩戴,敫桂英的那只由王魁保管。

他們在銀樓一邊喝茶,一邊坐等著工匠打造。老板諂媚地笑著,恭恭敬敬地立在一邊,知趣識相地一言不發。王魁覺得老板是在裝,他想:他怎么會不認識我。

等工匠打好鐲子,已經是黃昏了。敫桂英隨即就把鐲子戴在手上,而王魁卻把鐲子交給了王稟。王魁說:今晚我有事要跟王稟談,就不過去了。

敫桂英笑道:公子請自便。

他們出了銀樓,兩頂轎子各自東西。那時,正下著霧,所以沒走多遠就誰也看不見誰了,只能從轎夫的腳步聲中,斷定對方已經漸行漸遠。

敫桂英當然要把鐲子的事告訴他們。她還說:我恐怕只能做到這兒了,他要走了,要去京城謀前程,我沒有理由攔住他,看來是拖不到明年秋天了。

他們都沉默了,過了許久才說:盡力而為吧,盡了力就好……如果可能,就不要讓他走得那么順當,否則他會疑心的。

敫桂英略有些悵然,說:“就這么結束了?真像演戲一樣。”

那小胡子說:“我們大家都是伶人,扮著不同的角色,演著不同的戲。你的戲還不算結束,還可以演下去,以后你是演人呢,還是演鬼?”

敫桂英說:“當然是演人。”

小胡子皺起眉頭說:演人就是大團圓,大團圓的戲從古到今演了這么多,演的人看的人都膩味了。所以演人不出彩,紅不了。還是演鬼吧,演鬼能紅。

冬天,門口和庭院里的美人蕉都枯萎了,敗葉之上白露為霜,曾經的花團錦簇都成了南柯一夢。但屏風上的巫山云雨圖依然如故,丫鬟總將屏風擦拭得干干凈凈,那些螺鈿在冬日的映照下顯得有些凄寒。王魁進京以前,曾和敫桂英一起坐在屏風前賞過雪。他們身披貂裘,腳下各靠著一個小火爐。

那天的雪其實并不值得賞,只是零零落落地飄著些小雪花,雪花一落到地上眨眼之間就融化了。敫桂英突然對丫鬟說:等雪停了,你去找人把枯萎的美人蕉鏟了,拉拉雜雜的,礙眼。

王魁傷感起來,他想:如果我走了,這里會是什么樣子?如果敫桂英也走了,這里又會是什么樣子?舊人走了,新人還會來嗎?新人來了,一切還會如故嗎?如果是人去樓空,那這里就只有荒蕪,荒蕪的庭院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呢?

敫桂英抬頭看看門口檐下的彩燈,感慨地說:“卓文君和司馬相如才是幸運兒,無論到哪兒都雙宿雙飛,就是苦點兒也值得。賤妾如能與公子同去京城,縱歷經千辛萬苦,也甘之如飴!”敫桂英本來是吃不得苦的,但去過海神廟、打過鐲子以后,她的性情開始發生變化。

王魁沒有去看彩燈,而是仰面注視著從天上飄下來的雪花,雪稀稀疏疏地下著,越下越小,但王魁卻看得很入神。

王魁說:“到京城路途遙遠,這一路上免不得要風餐露宿,讓小姐為我吃苦,于心不忍。況且能否獲取功名還是未知,假如再名落孫山,豈不是要拖累小姐受罪!”

敫桂英回首屏風上的“巫山云雨圖”,不禁淚下。她說:看來妾身只能以魂魄與公子相隨,朝為云,暮為雨,朝夕相伴。

王魁也流下了眼淚。此時,他們都動了真感情。

王俊民跟導師有過分歧。王俊民堅持認為:王魁是進京以后才考取功名的,在敫桂英那兒的時候,他只是一介書生,窮書生。導師在啟發誘導無果的情況下,只好直截了當地告訴王俊民:王魁的行為根本就不像個寒士,即使不是官宦,至少也是官宦子弟,是官二代。試想一個餓得快要死的人,怎么會跑到妓女那兒去嫖宿,而且還是一個高級妓女,這種情況你見到過嗎?

王俊民想,假如真像導師所說的那樣,那故事的開端與發展都是蓄意的安排。所以,當他對老夏信口說出改成大團圓的時候,就立即覺得這簡直是鬧劇了。

如果不忌諱鬧劇,要做成大團圓,是難不住王俊民的,他對這類技巧太熟悉了。

老夏喜歡吃肉,吃紅燒五花肉,吃得津津有味。老夏用手背揩著嘴角的油對王俊民說:“大團圓是好主意!你說說,怎樣團圓才算好?”

王俊民說:王魁高中,然后皇帝賜婚娶相府千金,戲臺上演的不盡是這些東西嗎?

老夏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王俊民覺得這疑惑完全是裝的。老夏問:“那敫桂英呢?”

“敫桂英找到王府,相府千金深明事理,竭力成全他們,經過一番周折之后,王魁終于納敫桂英為妾。”

“那就是說,敫桂英做了王魁的二奶?”

“妾是有名分的,二奶沒有名分。不同。”

王俊民說完這句話,招呼了一聲“慢用”,就起身到樓上去了。

晚上,戲開場得的確比以往早,但聲音似乎沒有小下去。演的是“打神”。那旦角不知是學的哪一派,忽而咿咿呀呀,忽而聲嘶力竭。王俊民又頭疼起來,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到敫桂英指天罵地、罵得最兇的時候,王俊民終于忍耐不住了。

外面很黑,月黑風高。風把戲臺上的聲音直往這邊刮,王俊民頂著風往田野走。他看到了戲臺,戲臺罩著紫紅色的帷幕,在燈光中如同一只碩大的燈籠。不知為什么,王俊民畏縮了。然而,就在他轉過身打算回家的時候,他發現那個濕頭發的女子正站在身后。

王俊民不由得毛骨悚然。

那女的抬起胳膊平攤開手掌,說道:風來——雨來——

王俊民哆嗦著將食指放在她的掌心下。那女的一下捏住他的食指,猛地把他往自己的懷里拽。

王俊民身不由己,完全喪失了自控。那女子把他的頭顱往自己的胸口上摁。啊,溫軟的懷抱!這種感受只在記憶里,現在那過去的又重現了。他合上眼,緊緊地偎依在這片溫情蕩漾的柔軟之中。就在王俊民陶醉其間的時候,突然一只大手猛地將他推開。王俊民驚恐地睜開眼,發現那女子已經不在了,站在面前的卻是父親。父親斥責道:十年寒窗就是為了這樣嗎。接著,又指著王俊民的背后大罵:你愛死不死,有種就跳河去!

把王俊民從夢魘中喚醒的是媛媛的電話,此時外面已經沒有了喧鬧,戲大概已經結束了。他沒有立即去接電話,而是躺在床上長出了一口氣,然后自言自語道:總算過去了。

媛媛在電話里劈頭就問他這幾天都在忙什么,怎么連條短信都不想著發。王俊民解釋。王俊民問她:你還好嗎,父親還好嗎?

第二天早上,王俊民洗漱完畢下得樓來,看到老夏昨天帶來的塑料袋還放在桌子上。他口苦,想吃點水果。但當他打開塑料袋的時候,立即愣住了。他大聲對著樓上喊道:

“媽媽,你快來看看,這里面都是些什么?”

敫桂英的尸體是在海神廟后面的河灘上被人發現的。這條河通向海,尸體本應該在海里,大概是因為潮漲潮落,才被沖到河灘上。由于在水里浸泡的時間太長,敫桂英已經面目全非。更慘的是,她的腰部以下沒有了,只剩上半截殘骸。如果不是手上的鐲子,人們很難斷定這死者是誰。

遺尸灘頭的敫桂英就如同一條龐大的爛魚。他們一口咬定她是被害死的。

王魁在進京以后,犯了一個莫名其妙的錯誤。他鬼使神差地給敫桂英寫了一封信,說他已經被皇帝欽點為新科狀元,待一切安頓下來就接敫桂英到任所。他還在信的末尾附上一首詩:

琢月磨云輸我輩,都花占柳是男兒。前春唾手功名得,好養鴛鴦做一池。

這封惹是生非的信,使得正伺機而動的敫桂英決定不再坐等。她隨即給了回信,也附上一首詩。但王魁沒有再來信,當然不會有。敫桂英不死心,連續不斷地給王魁寫信寫詩。

王俊民認為:王魁在進京后與敫桂英再續舊情是有可能的,敫桂英甚至還會做王魁的妾,盡管當時的制度不容許高官納妓女為妾,但要想給敫桂英偽造身份,對王魁來說不是件難事。可惜敫桂英不懂得控制節奏,使王魁對她心生厭倦,進而產生了拋棄她的念頭,最終決絕地跟她一刀兩斷。他對導師說:“王魁其實也有難處。對于這個人物,我們一直缺乏理解與寬容,只是簡單地給他戴上一頂‘負心漢的帽子加以譴責,可如果一旦處于同樣的境地,恐怕大多數人都會做出與王魁一樣的抉擇。”

王魁第一次接到敫桂英的信是在下午,他正和夫人崔小姐在廳堂里飲茶。王稟將信呈上來的時候,崔小姐問了一句:“這是誰的信?”

王稟還算精明,說:“是老家太夫人的。”

“太夫人好些了?還能寫信?”

王魁捧著信看,這樣可以使坐在對面的崔小姐無法從信紙的背后看到信上的字。

王魁把信快速地瀏覽了一遍,就折疊起來裝進信封放到衣袖里。幾乎是同時,崔小姐站起身,一聲不響地到了里屋。

晚上就寢前,崔小姐對王魁說:相公蒙圣恩才有今天的前程,理當效命朝廷,盡忠社稷,以不負知遇,如玩物喪志,執迷不悟,不僅是自誤,而且也玷污了祖上的名聲。說罷,崔小姐將枕頭放到床的另一頭,和衣睡了。第二天一早,崔小姐就讓下人為她收拾衣物,說要回崔府省親。

自從看過老夏送來的水果后,王俊民就變得更加心神不寧,成天地將自己關在房間里,躺在床上看著手機發癡。他不想給媛媛打電話,覺得實在沒什么好說的。他有時間就昏睡,常常從夢中驚醒。他想:像這樣無論如何也挨不過春節。飯是由媽媽送進房里來的,媽媽免不了要噓寒問暖。王俊民說:放心,媽媽,沒事的,可能是因為在學校趕寫論文累著了,有些神經衰弱……

遠在京城之外的敫桂英當然不知道王魁的處境,她只是掐著日子計算著信送過去的時間,然后再一相情愿地計算自己應該接到王魁回信的時間。在久等無果的情況下,敫桂英又寫了一封信,在信的末尾照例附上一首詩。她想:這一番又是立約又是發誓的折騰,還有若干的云雨交歡的經歷,難道都像一場春夢似的了無痕跡了嗎?難道真如一場戲,曲終人散,說完就完了嗎?她覺得不應該這樣,未來也許并不像預先所設定的,也許會有另一種結局。

在眼巴巴地等待回信的日子里,敫桂英曾經找過一瞎子來占卜未來。那是三月初的一個中午,她正坐在屏風前看庭院的景致。美人蕉又抽青了,露出嫩嫩的芽兒;池塘底的金魚又游了上來,觸碰著水面剛開始舒展開來的蓮葉。只不過那涼亭里已經沒有了王魁,沒有了歡情。這時,院墻外傳來了敲擊小銅鑼的清脆聲響,這聲響緩慢而有節奏。敫桂英對身旁的丫鬟說:出去看看,如果是算命的,就請他進來。

進來的是兩個人,一個瞎子,一個孩子。孩子一進來就說:這兒就你們兩個人,這兒真大,這么大的地方就你們兩個人?

王俊民躺在床上百無聊賴的時候,也曾在百度里搜索過關于王魁的條目。在寫論文的過程中,他很少用網絡,一般是拿著導師開出的書單到圖書館或者書店按圖索驥。他堅持認為有價值的資料不會出現在互聯網上,然而今天在百度卻有了意料之外的發現。

那瞎子問敫桂英:“小姐要算自己,還是要算良人?”

敫桂英說:“算良人如何?算自己又如何?”

“小姐的良人遠在京城,難算;小姐近在眼前,好算。”

敫桂英吃了一驚,問道:“先生是怎么知道他遠在京城的?”

瞎子笑而不答。敫桂英思索了片刻就說:那還是算自己吧。

王俊民通過網絡搜索發現:王魁和敫桂英的遭遇極有可能是事先刻意的安排。由此,他想起導師對他的一再啟發。他像是明白了,導師為什么認定王魁本來就是官員。可那些人如此安排的目的何在?王魁怎么就心甘情愿地走進這預設好的套里?除非這套是他自己設的……荒謬,他干嗎要給自己設套?看來導師是知道其中的奧妙的,卻不肯對他明說……王俊民越想越亂,感覺頭疼得厲害。他很想將這些頭緒理順清楚,但此時他的大腦如同一輛失控的車在疾駛,他必須猛踩剎車。

敫桂英報了生辰八字。瞎子仰起臉,翻著瞎眼,煞有介事地扳弄著手指頭。這時,那孩子溜到了庭院里,繞著圈在跑。孩子說:這兒真大,大的地方最好玩最好玩!

瞎子慢悠悠地說:小姐本是官宦人家,后來不幸誤入娼門……

敫桂英的臉騰地紅了,照理來說她是不應該臉紅的。

瞎子當然看不到她臉紅,所以他繼續往下說:小姐雖誤入娼門,但命數未改,命里注定要與貴人相互幫襯。先是貴人落難,你幫貴人,而后貴人時來運轉,就帶挈你。你命中雖有磨難,可磨難過后就否極泰來大富大貴了。

孩子在庭院里跑得太快,撲地摔倒了,摔在池塘邊的石頭上。孩子哭號起來,瞎子用拐杖敲著臺階上的石板罵道:“不知趣的東西,以后不帶你出來了……摔死拉倒,摔死活該!”

王俊民從床上起來,走到廚房。他要找媽媽。媽媽此時肯定又是在忙飯,他想:媽媽除了忙飯,真不知道還能做什么?

“媽媽,今天有什么好吃的?”他微笑著,這微笑十分勉強,難掩憔悴。現在他跟父親一樣憔悴。

媽媽剛揭開鍋,騰騰的蒸汽就把她包圍了。媽媽低頭看著鍋里的菜:紅燒羊肉,外加土豆,兒子。

王俊民倚在廚房門口呆立了一會兒,只好又回自己的房間。他想:其實預先設定的不僅是開始,還有結局。他想去找老夏,告訴他如何改戲。他要對老夏說:就從“打神”一折開始吧。

王魁最后一次接到敫桂英的信是在府衙里。那會兒,他正召集手下官吏在大堂議事。王魁坐在中間,其他人分列兩廂。個個是頭戴烏紗腰橫玉帶,錦繡羅袍粉底皂靴。

送信的仆人是由門衛帶進來的。此時,王稟正叉著雙臂站在王魁的身后。王魁問:來者何人。那仆人沒見過大世面,難免性急冒失,未等門衛開口就搶先說:相公,我是受小姐差遣前來拜見您的。王魁誤以為是崔小姐,倒挺高興,對門衛說:快將書信呈上來。

那仆人看到王魁和顏悅色,又自作聰明地說:相公進京以后,小姐日思夜想,常在屏風前焚香禱告,禱告相公高中,高中后接小姐進京團聚,共享榮華。

廳堂里“刷”地靜下來。那些官吏一齊看著王魁,有幾個聰明點的,立即把頭低下,滿臉的羞慚,好像是自己做錯了什么事似的。王魁先是臉色煞白,繼而勃然大怒。他將沒有拆開的信撕得粉碎,扭頭對王稟喝道:將這個瘋子潑皮亂棍打出!

仆人還沒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打得頭破血流,連拉帶拖地攆出衙門。更倒霉的是,當他疼得躺在地上難以動彈的時候,幾個毛賊乘火打劫,搶走了盤纏,剝光了衣褲。他狼狽不堪,幾經掙扎才得以茍延殘喘。等他再見到敫桂英時,已經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渾身流膿淌血,臭不可聞。

但敫桂英沒有灰心。她越來越深信與王魁是命中注定有情緣,并決定去京城找王魁。

王俊民想:如果一切都是預先設定的,那么敫桂英就不可能自殺……這么一說敫桂英是被人所殺?王俊民對自己說,到此為止吧,但又抑制不住地胡思亂想。此時,他仿佛聽到父親在樓下說話。父親跟誰說,在說什么?難道老夏又來了?

敫桂英攔住王魁的馬頭。敫桂英蓬頭垢面,形同乞丐。她的身后還跟著那個丫鬟,丫鬟也是滿臉污垢、破衣爛衫。

敫桂英沒等王魁反應過來就一把抓住馬的轡頭,她骯臟的手腕上戴著的金手鐲顯得特別地刺眼。敫桂英說:我發過誓,要跟公子生生死死在一起,就是變成鬼也要跟著你!

王魁正從府衙返歸私邸,敫桂英的突然出現使他措手不及。他勒住馬,氣急敗壞地喝道:哪來的乞丐?敢如此大膽,快給本老爺讓路。敫桂英怎肯松手,死命地把馬頭往下拽,往自己的懷里拽。王魁惱羞成怒,怒吼道:王稟何在?

敫桂英前后三次遇見過王稟,這是第二次。直到臨死,她都不相信這個又瘦又矮的男人能一招置她于死地。

就在這時,街上的人開始向這邊聚攏了過來,有不少的人認識王魁就是當年跨馬游街的狀元。大家一邊圍觀,一邊議論紛紛。情急之下,王魁揮起馬鞭照著敫桂英的手腕狠狠地抽下去。敫桂英凄厲地慘叫著,手疼得往回一縮。王魁乘機抖動韁繩,撥轉馬頭,落荒而逃。

王俊民走下樓。他本不想下樓,但是身不由己。樓下空空的,沒有人。樓上的廚房里,媽媽在“叮叮當當”地炒菜。王俊民努力避開樓上的干擾,側耳聆聽。最終他斷定父親的說話聲來自門外。門外的小路直通向村口,小路上也是空無一人。但絮絮不止的說話聲還在,在小路的那頭,在村口。等走到村口,王俊民又發現那聲音是來自田野的那條河。但河邊沒有父親,只有一個人彎腰在河邊打水。那人穿著紫紅色的燈籠褲。

事情過了大半年以后,父親才告訴王俊民。父親說:村里人是在河里發現她的。當時王俊民沒吭一聲,就把電話掛了。現在他真想問問父親,為什么事發時沒有告訴他?如果想隱瞞什么,那為什么不隱瞞到底?

打水的人回過頭來看王俊民。認識,又是那個濕頭發的女子。見的次數多了,王俊民不再發怵。

敫桂英第三次看到王稟是在海神廟后圍墻的墻角。王稟蹲著,雙臂叉在胸前,死死地盯著她。她想:這人真是瘦得可憐。她怎么也不信,就憑這副模樣,他能要得了自己的命。

王稟緩緩地起身,漸漸向她逼近,直逼到跟前問她:鐲子呢?敫桂英說:鐲子在家里。

敫桂英說謊了,其實鐲子不在家里。

敫桂英在京城被王魁甩了以后,就被他們收留了。他們說:看來你是拿定主意演鬼了,接下來就得裝神弄鬼。

于是,敫桂英在傍晚走進了海神廟。廟里一片昏暗,海神這個黑大塊巍巍然地立在廟的正中。海神后面的紫紅色帷幕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廟祝,另一個可能是雜役——這也是他們預先安排的。敫桂英焚香燒紙,煙裹著火苗騰騰地往上竄往上跳。敫桂英看清了海神的臉。海神正垂著眼簾注視著她。

敫桂英說:“貧女敫桂英本與書生王魁相愛,約定終生為伴,可是王魁謀得功名后只知自己快活,得魚忘筌、忘恩負義,竟然將貧女拋棄。昔日貧女曾與王魁在尊神面前盟誓,海誓山盟言猶在耳……尊神,與貧女申冤!”

敫桂英呈上手鐲:這是手鐲。廟祝收下手鐲。

敫桂英呈上用五彩絲線捆綁著的頭發:這是頭發。雜役收下頭發。

紙錢的火漸漸地小了下去,紙灰在飄在散。敫桂英看不清海神的樣子了。敫桂英說:尊神見憐貧女。海神不語。敫桂英又說:貧女冤沉海底。海神還是不說話。

敫桂英以雙手擊地,呼天搶地地號叫:貧女冤沉海底!

敫桂英起初還覺得疼,生疼。但后來完全沒有了知覺。她只知一下一下地猛拍,機械而執著地猛拍。她要拍得廟堂光亮起來,她要拍得泥塑的海神開口說話。那雙手先是鮮血淋淋,繼而皮開肉綻,最后筋斷骨折,但她渾然不覺。

最終開口說話的不是海神,而是廟祝。廟祝說:小姐別鬧了,就是鬧死了也不會有用。敫桂英停了下來,這時她才感到劇烈的疼痛,十指連心。她止不住渾身哆嗦,幾乎要哆嗦得昏了過去。

“你是妓女,王魁是朝廷命官,這冤誰會為你申?”

敫桂英歇斯底里地喊道:難道就罷了不成?

“在陽間沒人肯管,那你就去陰間告他,去死,死了就有辦法。你不死永遠也別想找到訴苦申冤的地方。”

敫桂英從海神廟出來,仰面看著晦暗的天空,只見幾只烏鴉正竄向殘陽籠罩的西山頭。烏鴉一邊竄,一邊倉皇地“呱呱”鳴叫著。敫桂英知道這不是好兆頭,但現在她什么都不怕了。

濕頭發的女子把王俊民帶到田野,她說:你還記得嗎?我們過去在這兒玩過。王俊民說:是啊。田野里一片靜謐,王俊民只能聽見自己和那女子的急促的喘息聲。他們很快來到那帳篷里。女子說:來吧,就像過去一樣。王俊民感覺到女子的身體除了一個地方,其他的都是冷冰冰的。

那女子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能成為當家花旦女一號嗎?那是因為我演的是鬼,大家喜歡看鬼,演鬼能紅,一炮打紅!

她破顏一笑,接著又說:留個印記做紀念吧。說罷就撲向王俊民,一口咬住他的脖頸,死死地咬著撕拽。王俊民喊了起來,大聲地喊救命。那女子全身赤裸、披頭散發地跪在王俊民面前,嘴唇上沾滿了鮮血,血沿著嘴角往下滴!

敫桂英對王稟說:你是公子的手下,我認識你。王稟用食指挑起敫桂英的下巴,欣賞般地端詳這個將死之人的臉,然后低聲說:放心,我能一招置人于死地,你不會有什么痛苦。沒等敫桂英再說什么,王稟像猿猱似的騰空躍起,一掌拍擊在她的天靈蓋上。敫桂英哼都沒哼一聲就變成了鬼,如愿以償地去找閻王申訴了。在此之前,她已經完全被鬼迷了心竅。

父親是在村口的小路上找到王俊民的。王俊民仰面朝天躺著,不省人事。脖頸上的舊傷疤裂開了,正在流血。正當慌亂得無計可施的時候,父親看到了老夏。老夏上去掐王俊民的人中,掐得很狠。王俊民終于醒了,看到老夏就說:你又要說改戲的事了?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吧,改成大團圓好,演成鬼戲也行,只求你們不要再鬧了。

回家后,王俊民越發地自閉,關著房門不愿見任何人,就連媽媽送飯進來,他都不耐煩。白天盡是睡,到了夜晚卻怎么也睡不著。現在那邊不吵了,但王俊民總是覺得耳朵里有女戲子在咿咿呀呀地啼哭,哭得他煩悶急躁。王俊民實在熬不過了,只好打電話給導師,他說:老師,我弄清楚了,全弄清楚了。

王魁感到惱怒的是王稟沒能把事情辦好。他問王稟:我事先叮囑你一定要把手鐲找到,怎么手鐲竟然在她的手腕上?我讓你毀尸滅跡,怎么尸首還是讓人發現了?那些東西呢?那些東西你一樣也沒有給我帶回來。

王稟自覺委屈,他說:我是按相公囑咐的去做的,當時那手鐲明明不在……尸首也做過處理……那地方我都翻遍了,就是沒有找到畫、契約和頭發……

王魁雖然恨王稟辦事不力,但他最頭疼的是如何招架朝中大臣由此而起的責難。他從父親和岳父那兒得知,那些人等材料收集齊了就會到皇帝那兒彈劾他。

夏季的一個夜晚,王魁獨自在書房批閱文牘,文牘就是那些舉子們的試卷。他們跟他當年一樣,在經過若干年的苦讀之后,都夢想著通過一場考試改寫命運,迎來錦緞一般的前程。

夜很深了,明月當空,清風如水。庭院里夏蟲呢喃,風吹著竹樹瑟瑟作響。考卷中不乏悅人的華彩篇章,王魁暫時忘記了煩惱,只知潛心品讀,仔細圈點。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敫桂英的鬼魂出現了。她從書桌紗燈的底座下裊裊地鉆出來,帶著一股森森的陰氣,立在王魁的跟前。

敫桂英嚇不住王魁。他那至今還鎖在亭子里的媽媽,不見得比鬼魂的樣子好多少,所以他向來就不畏懼這類東西。

敫桂英好像也沒有要恫嚇王魁的意思,而是依靠在書桌邊,一手搭在王魁的肩上,另一只手將他握著的筆輕輕抽出,擱到硯臺上,然后柔聲地說:公子能跟賤妾說會兒話嗎?敫桂英的嘴里有一股清幽的香氣。

王魁指著一張椅子,報以微笑道:有何不可,坐下慢慢說。

敫桂英的身體冰冷,冰得王魁寒冷徹骨。即使她坐到椅子上的時候,依舊是陰氣逼人,燈焰被逼得止不住地抖動起來。敫桂英抱歉似的笑了笑。

敫桂英說:我是從陰間來,公子沒被嚇著吧?王魁說:沒有,我自小就不懼陰曹地府,讓我畏懼的是陽間。

“陰間的確沒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但也沒有想象的那么好。”敫桂英面有得色,大概是因為王魁還沒有去過陰間,“陽間里的人是騙子,說話都不靠譜。他們騙我說,到了陰間就能了結公子和賤妾的恩怨,但閻王小鬼一聽說敫桂英是妓女,公子是官宦,就不想管這事了。閻王說,你們的恩怨是在陽間結下的,想要理個明白就得回到陽間,由他們來斷。”

王魁說:這話不錯,現在他們正準備借你的死來搞我。

“還有,他們跟世上的人一樣糊涂。我對閻王說過,你們實在不想管就拉倒,但你們得讓我死個明白,我現在有好多事還搞不清楚。比如他們為何指使我做這做那,甚至還要操縱我的生死;又比如公子為何按他們預先的設定找到我那兒,難道公子是跟他們有約定,但我看不像……閻王小鬼聽了我的話先是面面相覷,接著就是支支吾吾……”

“你錯了。”王魁打斷了敫桂英的話,“這不能說明閻王小鬼比人糊涂,要弄清這些事的確很難。我起初以為他們就是朝上的那些人,現在知道不是。朝上的人只是借著他們的力在生事,至于我是怎么像他們所期望的那樣,到那條偏僻的小巷找你,我到現在還弄不清楚。當然這幾天我也在反省:王魁的確有對不住敫桂英的地方。”

敫桂英站了起來,抬眼注視著紗燈上面的那片黑暗,不無自豪地說:“公子此言差矣,能與公子相遇,賤妾真的是三生有幸。王魁與敫桂英合演了一出好戲,這出戲要演幾百年上千年,也許千年以后還會再演……敫桂英紅了,紅到千年以后,試想哪個名優能這樣?所以即便不得好死,死無全尸,但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王魁頻頻點頭道:我也是,古今狀元不知多少,名留史冊的也就是數得過來的幾個,能躋身于他們的行列我也知足了。

敫桂英仰面長嘆,感慨萬端地說:“現在想來,那些喜怒哀樂,那些愛恨情仇統統都是煙云,甚至連煙云都不是。我們的戲既非悲劇,也非喜劇。雖然有笑有哭,有打有鬧,要死要活的,其實都不過是一場場戲之中的科諢而已……當然戲到這兒還不算結束,公子要好自為之。”

鬼不可怕,鬼比人通達,比人講情講理。敫桂英說完這段話以后,就又如裊裊煙氣般飄起來,打算鉆回到燈座下。

臨別前,她朗聲對王魁說:“賤妾與公子終歸是千年相伴,看來我們還是有緣的,那些誓約還是有用的!”

十多天后,那些朝臣將春宮畫、契約、頭發和鐲子一起上呈給皇帝。除了物證,他們還帶來人證:丫鬟、信使、廟祝、雜役。鐵證如山,不容置辯。

皇帝看看畫,又看看頭發,心想:這個敫桂英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可惜她死了。

金殿之上,君臣展開了廷議。王魁的父親在場,他有自己的心腹黨羽。只是崔大人沒有到場,他又氣又恨,自覺無臉見人,帶著崔小姐回鄉養病了。王魁也不在場,他被剝奪了在場的權力。

爭論的焦點集中在敫桂英出身的真偽上。王魁父親的黨羽也拿出證據:我大宋自立朝以來,歷任萊州刺史就沒有一個姓王的。

——這顯然是個漏洞,這個漏洞也許是他們的失誤,也許是有意為之。

王魁的父親質問:關鍵在于這個妓女為什么要假冒官宦之后,她與王魁的糾葛是否是一出事先編好的戲?如果的確是戲,那么導演這出戲的人究竟意欲何為?

對方立即反駁:不管敫桂英是不是官宦之后,王魁殺人千真萬確,殺人償命理所當然,就算敫桂英不是官宦之后,可妓女也是人,從來就沒有一條法律說,殺了妓女不要償命的。

皇帝最討厭黨爭,最討厭文臣之間狗咬狗一嘴毛。如果不是為了江山社稷,皇帝真想降一道圣旨,把這些好斗的“蛐蛐”統統綁赴刑場,砍瓜切菜般地斬盡殺絕。

鬧了有兩個時辰,大家把想說的都說了,把要泄的火都泄盡了。泄完了火之后,才覺得累了倦了,才像病雞似的萎靡下來。到了這時候,皇帝慢悠悠地開口了。皇帝說:先將案犯王稟捉拿歸案,打入刑部大牢,嚴加拷問。他指派剛升任樞密副使的包拯來辦理此案。

包拯出班叩頭謝恩,手捧朝笏板著臉說:妓女死于京城之外,發由微臣辦理恐怕要引起朝野的非議,況且微臣現在樞密院效命,卸任開封府已久矣。皇帝“嗯?”了一聲,包拯立即不再說什么了,低頭哈腰地退了下去。

其實,包拯從一開始就不愿過問這個案子,但懾于圣命,只好勉為其難。包拯回到府衙,立即召集幕僚商議謀劃。幕僚們都說,皇帝的意思好像很清楚了。包拯說:當然,這我看出來了,朝中的大臣也都心知肚明,關鍵是怎么做才能既不損人情,又不枉了王法?公孫先生在一旁捻須笑說:這有何難,王大人不就是想保住兒子嗎?包拯沉默良久后,才嘆了口氣說:那孩子天生穎慧,其實老夫是很喜歡他的,可惜啊!

導師那邊好像有活動,所以導師把聲音壓得很低。王俊民焦躁起來,說:老師,我聽不見,對不起,請您聲音大一點,再大一點。王俊民將手機緊緊地貼在耳朵上。導師說:“其實我們……既然這樣,那就該……我們只能……”

王俊民急哭了。他大聲道:“我懂了,戲里、小說里的都是真的,真的都在戲里、小說里!”

沒等導師再說什么,他就把電話掛了。隨后他給媛媛發了一條微信,他說:我熬不過,我要走了,馬上就走!

包拯最后是這樣結案的:王魁罔顧條律,私入娼門,始亂終棄,違誓背約,有失大臣體統,宜削職為民,發回原籍讀書以自省;敫桂英本為娼家,初以聲色沽利,后漸生妄想,要挾大臣立約盟誓,期借此躋身權貴之家,其心可誅,念其已死于非命,故不再究,可著地方買棺成殮,以昭朝廷仁愛之德;案犯王稟,系淫邪暴虐之徒,其于海神廟偶遇敫桂英,見色起意,竟置大宋律法于不顧,先奸后殺,繼而分尸滅跡,罪不容誅,依刑當處凌遲,以儆效尤。

皇帝看了包拯呈上來的奏章,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而后淡淡地說:“王稟昨晚己斃命于刑部大獄……那敫桂英分明是羞憤投水自盡的……”

王魁被發回原籍的時候正值秋天,眼睛被凄緊的西風吹得酸澀。他的感秋傷懷之情油然而生,不禁落下兩行清淚。現在除了書,他已別無長物;讀書,又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課。他真的成了個書生,只是不窮,可以繼續錦衣玉食,可以重新待在那座深宅大院里享受丫鬟、仆人的侍奉。

然而回家不久,王魁就瘋了。只是這瘋病跟敫桂英無關,卻跟崔小姐有關。崔大人是帶著崔小姐一同回家的,回家后的崔小姐又像待字閨中時那樣,常在花園里與丫鬟蕩秋千、玩耍嬉笑。嬉笑之聲穿墻而過,傳到了王魁這邊。王魁聽到這笑聲,再看看假山上的亭子,突然大嚷起來:“不要,不要!我不進去,不進去!”

王魁狂奔到那邊,往那邊的亭子撲過去,大喊道:“媽媽!媽媽!要媽媽!”他死命地揪扯著美人蕉的莖,發出駭人的號叫。

王魁不發病時與常人無異。這年冬天,一個京城故友路過此地時順便來看他。王魁很高興,留飯留宿,通宵傾談。到了第二天,友人與他辭行話別。王魁緊抓著友人的手不放,神情慘然地說:“死生由命,天命難違,前幾日似有頓悟,此病或為前生所定,非人力可治。”

然后他仰天太息道:想我王俊民慧敏如此,卻遭此厄運,莫非天忌?說罷,他鋪紙提筆,為友人賦詩一首,詩的最后一聯是:行將攜老母,寓居學其中。

王俊民是在清晨離家的。臨行前,他收到女友回復的微信,說,他的工作崗位已經確定,春節后就可以提前去上班了,應該高興才是。女友還囑咐他,務必在家多陪陪父母,等年后再過去。

他下樓的時候,看到媽媽已經在做飯了。他問媽媽:爸爸呢?媽媽說:到村口去了。王俊民想,父親也許正在田野里焚燒紙錢。

這次,他沒有繞道村頭,而是直接上了大路。天還早,路上行人不多。空中飄著乳白色的霧氣,王俊民能在霧氣中嗅出淡淡的煙味。他加快了腳步,向路的那頭走去。走了十來分鐘,他覺得煙味濃起來,紙灰也隨風飄到了路前,在地面之上徐徐地打著旋。

路的拐彎處,王俊民迎面撞見了老夏,老夏像是早就候著了。王俊民一時躲閃不及。老夏問:走啦?多久回來?王俊民說:是啊,用不了多久……導師喚我,說要修改論文。

老夏笑嘻嘻地說:“你回來了,我們就一起來編大團圓。”

“就幾天,回來了,我就去找你。”王俊民一邊敷衍,一邊從老夏身邊匆匆走過。他越走越遠,人影也越來越模糊,最終消散在霧氣里了。

王俊民當然會回來,但不是幾天以后。幾年、十幾年、幾十年都說不準。

友人離開后不久,王魁的瘋病又一次發作。這次比以往都厲害,他一邊叫嚷,一邊拉拽著自己的發髻。

“媽媽,媽媽!要媽媽!”他偏著頭嘶喊,好像頭發被一只無形的手扯住了似的,樣子痛苦異常。

傍晚,他沖進書房,從書堆里翻出一把裁紙刀,往自己的脖子上猛刺。

王大人在京城待不下去了。當他回鄉看到病榻上面如死灰、奄奄一息的兒子時,不由得老淚縱橫。他四處求醫,求醫無果又遍尋江湖術士。最后他找到了一個聲稱能作法驅妖的瞎子,瞎子還帶著個孩子,孩子一進王府就滿院地跑,邊跑邊嚷:這兒真大,真大!

瞎子披頭散發手持木劍,口中念念有詞。那小孩在一旁又是畫符又是燒紙,跟著他一起裝神弄鬼。折騰了大半天之后,瞎子才說,他剛剛去過陰間,看到王魁被一個渾身是血的女子挾持,他們兩人的發髻緊緊地系在一起。王大人聽了,將信將疑。其實瞎子只會算命,根本就不會作法,這番話完全是胡謅。

在瞎子走后的第二天,王魁就死了。他趁身邊沒人,摸出事先藏好的小刀直刺咽喉。手起刀落,鮮血四濺,濺滿了書桌和書桌前的屏風。等家人發現的時候,他正在血泊中掙扎,試圖摸到扔在一旁的小刀,再次自刎。

王魁在痛苦中足足掙扎了一天一夜。他凄厲的慘叫聲隔壁的崔老爺家肯定聽得一清二楚。除了喊疼、不住地要媽媽,其他的話別人無法聽懂。他用來自刎的小刀跟在海神廟歃血為盟的那把一模一樣。

當然這不是什么因果報應。王魁的死跟敫桂英沒有任何關系。千真萬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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