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的聲音（外一篇）

楊登君

沒有去過貴州山區的人，怎么能體會到“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的意境；沒有在花開的季節去過我們寨子，又怎能聽得到花開的聲音！

貴州的冬天很冷，冷得一個冬天都得縮在爐子邊烤火。啥事兒也不做，就是東家坐坐西家坐坐，吹殼子瞪神氣。端著主家人的酒碗，一群人圍在他家的爐子邊，將酒碗遞過來遞過去，一人一口地抿著。說累了，喝醉了，就喊拳。一喊就喊過了冬天。于是，立春了，這是個我們一年以來最盼望的節氣，總是來得讓人驚喜。

立春一過，山間立馬換上了顏色，空氣中春的氣息將寒氣逼出了這里。

整個寨子好幾百口子人，就只有那么兩三家人有老皇歷。也就是這幾家人掌管著寨子里的日子。如有誰陡然想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那就得到這幾家人家里去翻老皇歷。老皇歷很復雜，陰、陽歷對照，有解說、有宜忌。爺爺說，建滿平生皆可用，破閉不出門。

農家人種莊稼不能誤了季節。于是，山里的日子就由山里的生靈來喚醒。開春了，布谷鳥就“布谷布谷”地叫著，于是大家都知道該種苞谷了；等苞谷秧子長到五寸高時，布谷鳥也就換了聲音：“薅苞谷薅苞谷。”就是該給苞谷除草了。等到它叫“媳婦苦媳婦苦”的時候，苞谷就熟了。

山里春來早。十五一過，家家戶戶周圍的桃花、李花、梨花、杏花就像炒苞谷花，乒乒乓乓，一夜間就爆滿了整個山間。這時，整個寨子就像被水洗了一遍，潔凈得透明。你看那太陽，一天到晚都像那初出浴的少女，嬌嬌滴滴，一塵不染。晌午過后，所有人都出工了。整個村子就一下子睡著了，靜靜的，悄無聲息。煦暖的陽光就像一床蠶絲被，輕輕地蓋住整個寨子，呵護著嬰兒般的生靈走進夢里。噓！不要聲張，那群雞在草叢里覓著食，沒有爭搶；那條狗睡在院壩邊，伸長了腰身，懶懶地困著，沒有聲息；還有那是誰家的老奶奶？那頭銀白色的頭發在陽光下是那么的熠熠生輝。她沒有攆雞也沒有打狗，她只是坐在院壩中想著那些過去的日子。微風拂面，帶來了遠處隱隱約約的一兩聲狗吠。聲音很遠很遠，有點斷斷續續。不得了，它竟然嚇落了一兩片杏花，悠悠揚揚從樹上飄了下來，帶著歌聲，帶著清香。正巧，老奶奶正仰頭去看天上的太陽，她想知道是不是到該著手準備晚飯的時候了，結果，被這個花瓣誤認為那張布滿皺褶的臉就是它的停靠地。老奶奶笑了，輕輕地捉住花瓣，放在鼻底，用力地嗅著。喃喃道：“花謝了。”

這幅寧靜的畫面每年都有那么一個季節在循環地繪著。好幾十年，或許好幾代人。獨獨就是碰官三爺掌管起他的家的時候，他往往就會在那寧靜而神秘的午后來上那么一兩聲：“跳花燈了，今天晚上我家跳花燈了。”

他家位置高，他的喉嚨大。空靈的寨子就這樣被他搞亂了。一陣狗吠，雞也“咯咯咯”跑動起來，山上地里的人們立馬伸直腰桿，倚在鋤頭柄上，有耳朵不好的問那些年輕的：“是哪個在喊？”于是那邊就有人輕輕地回道：“碰官三爺家今天晚上跳花燈。”

于是，一寨子人的心都勾起來了，癢癢的，巴不得太陽早點落山。

那是碰官三爺第一次祝壽，當然我們說的是做生。有道是父母在，不做生。這時碰官三爺家的父母都不在了，他可以做生。第一年，碰官三爺得接寨子里有威望的年長的老人給他踩尾巴。當然，爺爺是必接的。

碰官三爺家很熱鬧，天剛刷黑。寨子里每家都有一個當家的往碰官三爺家去，有些帶個孩子，有些一個人。一群人就在通往碰官三爺家門前的小路上擺成了長蛇陣。

我也想去。爺爺不同意。爺爺說，小孩子不能去。樣子嚴肅得可以從臉上捋出水來。奶奶就哄我，說等哈黑了怕落到那個坑里去。對這個坑我真的很怯火。在往碰官三爺家去的路上有一個大坑，很深，深不見底。別說晚上，就是白天爺爺也不準我從那里走。他說怕我的影子倒映到坑里去了，那就失了魂。失了魂的人就會一天天消瘦而死。

當然爺爺也不可能一天到晚守著我，有時我跑出去玩了回來，累了，不想吃飯。他就會神經兮兮地對奶奶說，估計落魂了，你快給他叫個魂。

我知道奶奶有叫魂的本事，所以還是吵著要去，說大不了叫奶奶給我叫個魂。我還說如果爺爺喝醉酒了我還可以扶爺爺呢！爺爺就是被這句話感動的。他說，孝順養的孝順子，忤逆養的忤逆兒。摸著我的頭說，那走吧，不過你要扯著我的衣衫。

碰官三爺家好熱鬧，擺了整整五旬桌子才開完。天爺爺，一句四桌，一桌八個。爺爺考我數學，問我碰官三爺家今晚一共幾多客人。我哪里算得到，就說好多。爺爺就說拿算盤來我教你。碰官三爺家沒人讀書哪來算盤。幸虧沒有，要不學不會爺爺可是不準我看跳花燈的。

碰官三爺的酒不到十分也有九成，昏叉叉在人堆里亂竄，扯著人說話，很煩。堂屋已經站滿了人。

爺爺在他家神龕前上了香燒了紙，拽過一條板凳，叫碰官三爺坐在上面，說是給壽星拜壽穿新衣。于是七個女兒女婿一個個跪拜在碰官三爺的腳邊，說著一些祝福話。給碰官三爺穿好了新衣。坐在前排板凳上的樂師，“咚——”地敲了一聲鑼。嚇人一跳。只見人堆里猛然冒出一個反穿皮背心，扎腰帶，戴瓜皮小帽，手持蒲扇的大個子男人。爺爺說，這是唐二。“唐二”就是李世民，等會兒還有幺妹出來，幺妹就是王母娘娘。唐二開腔了，他在堂屋里打著蒲扇轉著圈子唱到：“唐二本姓羅，愛到花燈堂中撮……”叮咚咚叮咚咚，隨著樂師音樂旋律的響起，“唐二”開始請進“幺妹”：“兩條龍戲水，現出幺妹來”，叮咚咚叮咚咚……幺妹踩著小碎步出來了，只見她長辮子吊到屁股、金銀首飾亮晃晃，系著一件花裙子，腳蹬一雙繡花鞋，臉抹胭脂，唇紅齒白，姿態飄逸優雅，好一個貴州俏佳人。一手叉腰，一手搖動手帕，朱唇輕啟，唱道：鑼又響來鼓又鳴，花燈要來賀主人。叮咚咚叮咚咚。唐二唱道：一賀主人財喜多，二賀主人家道興。叮咚咚叮咚咚。幺妹唱道：三賀主人登科早，四賀主人福滿門。叮咚咚叮咚咚。唐二唱道：五賀主人一百歲，六賀主人撿金銀。叮咚咚叮咚咚。這時唐二還會說上一句：“堂前輕煙裊裊，不見弟子招錢上來。”這樣就意味主人家要交紅包給財神爺。財神爺的到來主要是給主人送來財運，象征著來年大福大貴。碰官三爺就樂呵呵地從荷包里摸出錢來，塞到幺妹的手中，還借機摸了一把幺妹的屁股，說錢在這呢！幺妹就用手帕打碰官三爺，嬌聲道：討厭叻——于是大家叫好的叫好，哄笑的哄笑。叮咚咚叮咚咚。鼓點聲又響。幺妹接著唱道：七賀主人滿田地，八賀主人修華庭。叮咚咚叮咚咚。唐二唱道：九賀主人生貴子，十賀主人子孫賢，一十二歲入學堂，一十三歲中狀元，一十四歲入進士，一十五歲當翰林。叮咚咚叮咚咚。幺妹唱道：自從花燈朝過后，春滿乾坤福滿門。唐二的聲音渾厚大氣，幺妹的聲音嬌柔婉轉。鄉親們大呼過癮。唐二和幺妹在堂屋里轉起了圈圈，舞步輕盈，配合默契，鼓聲、鑼聲、鈸聲，聲聲悅耳，男聲、女聲、群眾聲，聲聲醉人。唐二唱道：一更一點月東升，云鶴千年壽，蒼松萬古青，何奈感嘆近黃昏；梅老正精神，東海白鶴千秋壽，南臨蒼松萬年青。幺妹唱道：二更二點月兒明，九五福日壽，八千歲為春，豐衣足食想高齡，晚年逢盛世，高壽遇清平；蘭桂藤芳開壽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