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永忠
海綿
2006年2月4日,我永遠無法忘記這一天。正在上班的我接到了美國貝勒醫學院發來的郵件,我的博士申請已獲批!我欣喜若狂地撥通妻子的電話,還未及開口,電話那頭卻傳來妻子沉重的聲音:“你先回家一趟吧,女兒的身體可能出了點問題。”我一愣,喜悅的心情懸在半空,一種不祥的預感讓我顧不上多問,立刻趕回了家。
原來,女兒在學校摔了一跤,隨即神志不清。醫院做了簡單的CT檢查,并沒有發現異常。看著女兒虛弱地躺在床上,我的心遽然一緊!
其實一個多月前我送女兒上學時,就發現了她的異常,她頻繁跌倒,雖然從表象上看可能是腿抽筋,可我還是懷疑女兒的神經系統方面出了問題。這并非我、多疑。
我1979年生于湖南株洲,在中南大學湘雅醫學院讀本科時,和妻子何妍相戀,2000年本科畢業后結婚。2001年4月,我們的女兒汪芯羽出生。聰慧可愛的女兒在繪畫方面天賦過人,3歲時就喜歡用彩筆畫畫,家里厚厚的畫紙,張張有模有樣。
我們將女兒送往昆明市人民醫院進行全面檢查,卻始終無法確診。周末去接女兒時,我發現她神情呆滯,跟她說話,回應也很慢。以前每次路過學校門口的西餐店,都會買她最愛的藍莓蛋撻,這次我故意拉著她走過店門口,女兒的小手在輕輕用力,示意我停下來。她口齒不清地說:“爸……撻……”作為一個醫學專業人士,我太明白了:孩子思維是正常的,但已經吐詞不清,她肯定患上了棘手的疾病,再不能抱有僥幸……
我開始向遠在美國的導師和同學們求助。2006年11月下旬,女兒出現失語、進食困難等癥狀,已經不能站立和抬頭了!這時,導師卡爾森發來郵件,建議我查一下染色體。抱著最后一線希望,2006年12月,我們帶女兒來到北大婦兒醫院。這次女兒終于被確診:由于基因突變,她患上了尼曼匹克病。
尼曼匹克是一種代謝疾病,由基因突變所致,極其罕見,無法治愈!幾乎沒有孩子能活過10歲!我一個人跑到醫院外號啕大哭。陽光溫暖的午后,北京街頭車水馬龍,我卻感到自己仿佛浸在福爾馬林液中,冰冷絕望。
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一下子垮了。美國導師還在不斷催我繼續博士學位,雖然這是我夢寐以求的頂級醫學殿堂,但此刻只能選擇果斷拒絕。我在悲痛中仍然堅信,自己是醫學碩士,一定比普通父母有更多辦法。
我將女兒送進了昆明市人民醫院,因職業便利,我了解到比一般患者家屬更多的治療信息。首先,我給孩子進行了一系列抗氧化劑治療。女兒血管細,連續3個月用藥,手腳和頭部全都扎青了。可半年過去了,效果并不明顯。
2007年11月底,女兒病得連床都起不來了。喂水喂飯時,常常嗆出來。每次女兒被治療折磨得難受時,會伸出小手去摸媽媽,有時因手抖得厲害而摸不到時就發出嗚咽的喉聲。因為實在無法進食,我們倆開始給她鼻飼,女兒挺著小小的身體,痛苦地配合著。醫生走后,我以同行的身份去和主治醫生商量下一步治療方案。
可此時,女兒的情緒卻出現抑郁,一向乖巧的她一連3天拒絕進食,第四天,女兒虛弱地睜開眼睛說:“爸爸,放了我吧,我不治了!我……難受。”我心中一陣悸痛。最痛苦的是孩子啊,她被各種治療和藥物折磨。而我也非常清楚;目前這種遺傳性基因突變引起的疾病是無法治愈的。過度治療只會增加孩子的痛苦,讓原本有限的生命更加暗淡無光
我再次飛奔到主治醫生病房,取消了自己的治療建議。走出醫生辦公室,我淚如決堤。
我將決定告訴女兒時,她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這天晚上,我看到女兒努力地伸手去夠床頭柜上的病歷和筆。拿到筆后,她在病歷上畫著什么。我湊近去看,女兒畫的是病房窗外一小方天空,電線錯落交織成一張網,鴿子飛過去是憂傷的弧線。女兒癡迷地看著窗外漸漸黯淡下去的天空問我:“我病好后,你帶我去畫畫,行嗎?去大森林、海邊、雪山,有大樹、有松鼠……我想畫下世界。”我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工作一直忙,從未帶孩子出過遠門,大海和森林在她腦海里還只是電視里的樣子。
女兒睡下后,我和妻子守在她床前。她艱難地呼吸著,嬌嫩的皮膚有些蒼白,額角透出藍色血管。時間越來越短了,到底還有多少個夜晚可以陪在她身邊?
凌晨兩點,我在醫院冷清的走廊作了大膽的決定:出院,帶她去好好描繪這個世界。
2007年12月22日,我為女兒辦理了出院手續。我問女兒:“從今以后,咱再也不進醫院了,爸爸帶你去很多地方寫生,高興嗎?”女兒不敢相信:“我沒法……走路。”我說:“沒關系,爸爸抱著你!”我將女兒緊緊摟在懷里,心里一片澄澈。
對生命的敬重不一定是竭盡所能地拯救,也可以是無法挽救時的平靜相依。
經過慎重選擇,由妻子工作,我全職帶孩子上路。2008年1月,我們賣掉住房,在郊區租了一間小房子。我收拾好東西,帶著女兒開始了她的生命征程。
父女倆的第一站是長白山。女兒沒見過森林,我要帶著她從北向南走,做一只因愛而生的候鳥。我的大行囊里,背著很多醫療器械和藥物。女兒的病歷、各種化驗單,也一項不落。背包是個移動醫院,我就是女兒永遠的移動醫生。
我抱著女兒先坐火車奔赴長春。原本歡天喜地的女兒一上火車,忽然口吐白沫抽搐起來。周圍乘客嚇壞了。我立刻把她在座椅上放平,給她做心臟復蘇按摩。約40秒后她終于緩過勁兒,半小時后完全清醒。我擦了一把頭上的汗,把女兒緊緊摟在懷里……一路有驚無險,我們終于到達長春。隨后,父女倆搭車來到長白山地下原始森林。
地下森林是由于火山活動,造成地層下塌形成的巨大山谷。一進去,大自然清新神秘的氣息撲面而來,女兒攀緊我的脖子,興致盎然。走到谷底,我為女兒支好畫板。女兒的小手不自覺地抖動,我心疼地上去幫她握緊筆:“你往那邊動,輕輕動一下就好,我幫你捏著彩筆,咱倆肯定能配合好。”女兒臉上漾起笑容,畫紙上也出現了美麗的綠色。
回到旅館,我給女兒做康復理療。我拿出血壓儀,女兒馬上伸出手臂。妻知道以前她抬一下腿伸一下胳膊,都是非常艱難緩慢的。旅行不但令她精神狀態好了很多,連運動障礙都有很大改善!欣喜若狂的我立刻打電話給妻子,妻子在電話里也喜極而泣。
由于女兒身體太過孱弱,我們父女倆無論去哪兒都要全程自助,非常耗時耗力。每天最多的時間是給女兒喂飯。由于腸胃功能退化,女兒進食困難,我要一點一點地喂流食。
一個月后,父女倆轉戰北京。我抱著女兒走過北京的大街小巷。買了個大糖葫蘆后,女兒說:“我自己畫。”她不要我再握她的手,而是自己慢慢拿起筆,用一只手捉著另一只手減少抖動。畫了很久終于完成,她舉起畫紙給我看。每一顆山楂在女兒筆下都是溜圓,在街角憂傷的胡琴聲中,女兒的笑臉純凈燦爛……
西安、成都、上海、杭州、武漢、貴陽……我在中國地圖上曲曲折折標出我們走過的路。女兒畫了幾百張畫稿,我寫下數萬字旅行日志。懷抱孱弱的女兒,我用腳板一寸寸丈量著她眷戀的土地。
2011年年底,我帶女兒來到廈門。站在跨海大橋上,女兒忽然問我:“人死了,是不是會變成一滴水?”我點點頭:“對,每個人都會死,但他們并沒有離開世界,只是離開了人間。他們和我們分享著同一個世界,用不同的生命模樣。比如變成一棵樹、一滴水。”女兒若有所悟,用她瘦骨嶙峋的小手輕輕抱了抱我。
在我的傾心照顧中,女兒精神狀態一天天好起來。她和我一起感受著萬物的死亡和復蘇。海上生明月,長河落日圓,在大自然的循環中,她認識并接受了死亡。她開始覺得自己就是一棵樹、一滴水,周而復始,循環往復,與自然的能量場相融合。
2012年1月,我帶女兒來到麗江。這是我們近1460個日子走過的第22個城市,它寧靜閑適,一推開窗戶就可以看見玉龍雪山。女兒把畫架支在窗邊;畫累了,就靠在我身上小憩。
查閱資料時,我驚喜地發現,女兒是全世界有文獻記載的患者中堅持時間最長的一位!是對生活的這份熱愛締造了奇跡嗎?我開始為女兒整理這一路的收獲。我將女兒的千余張畫稿、旅行日志寄給了幾家出版社。此外,我在旅途中整理出了幾百萬字的護理筆記,將會對尼曼匹克罕見病研究提供寶貴的資料。也許我的女兒無法等到有特效藥的那天,但它可能會給將來的患者帶來生的希望。
今日,我仍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和女兒真正告別,可我知道這告別將不再悲慟欲絕。因為彼此相攜,努力走到了最遠。作為候鳥爸爸,我將一路用溫暖的翅膀攏住我的女兒……
(摘自《現代女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