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谷風 鮑義來 王惲忠
當代書壇鼎鼎大名的啟功先生,人所熟知。他在書畫藝術上的成就和古物鑒定以及文史音韻學上的貢獻,更是國內外已有定評。我們相識半個世紀,往事歷歷,記憶猶新。后來他成為一位大名人,但是仍和普通入一樣,有著一些有趣的言行和特殊的個性。這里僅講述他生活上的一些側面,可能有助于讀者對他更深刻的認識。
坎坷“小乘客”
20世紀50年代是啟功的中年時期,正是他的學問和藝術取得進步發展的時期,但不幸被錯劃為“右派”,隨之而來的是降級減薪。同時他的母親和姑姑又相繼故去。禍不單行的沖擊,生活的艱難,他便遷居到他的內弟章家居住——北京西直門內小乘巷B6號,兩間陰暗的小南屋。幸有賢惠的妻子章寶琛在生活上的照顧,苦度時光。十年浩劫中,啟功日子的難過,更不言而喻。到了運動后期,關心他的兩位親人,一個是老師陳垣,一個是妻子章寶琛,也不幸于1971年先后故去。從此啟功成了一個孤人。家務無人料理,灶不生煙,病痛饑寒無人過問,令人感嘆。
20世紀70年代,我有一次出差北京,去看望了啟功。見其室內冷清,僅有幾件破舊家具,臥室床前掛著一個鏡框,上面是先生自書的《沁園春》一首,詞曰:“檢點平生,往日全非,百事無聊。計幼時孤露,中年坎坷,如今漸老,幻想俱拋。半世生涯,教書賣畫,不過閑吹乞食簫。誰似我,真有名無實,飯桶膿包。偶然弄些蹊蹺,像博學多聞見解超。笑左翻右找,東拼西湊,繁繁瑣瑣,絮絮叨叨。這樣文章,人人會作,慚愧篇篇稿費高。收拾起,一孤堆拉雜,敬待摧燒。”讀罷令人酸鼻。這詞是自贊呢,還是自嘲?每次見他提筆題跋金石書畫,成竹在胸,一筆滔滔,書寫流暢,文采精到,這樣的本事沒有十載寒窗苦功怎能做到?他現身說法的韻語,可謂醒世之言。他有兩方“小乘客”印章,作為別號鈐于書畫作品上,表示其曾孤苦如僧、身處逆境“臭老九”的經歷。
然而身處逆境,卻并未奪去他做學問的意志,他取“堅凈居”為室名,意為做學問要有堅韌性,清凈能生智慧。此后,他以(《堅凈居藝談》為欄目,發表了一些論文。由陳垣老師生前為他題寫的《啟功叢稿》書簽、塵封多年的書稿亦于1981年由中華書局出版。隨著撥亂反正形勢好轉,啟功又開始了教學和寫作生涯。
“送小兒入托兒所”
1976年夏天,啟功舊病復發,臥床一星期。見我來到,起身交談。我問:“已到中午想吃什么?”他指指搪瓷杯,說里面還有點餛飩,用開水一沖吃下去就行。我見暖瓶是空的,便去外面沖了開水。他將半杯餛飩吃了,邊嘆氣邊對我說:“舊病發作,體弱不能支持。”又指著書架上圖書、碑帖說:“零亂成堆,無力料理,你來得正好,幫我整理運回去,捐給安徽省博物館,了我的心愿。”我見他情緒不好,知是病體折磨,又無親人照顧,一時感到苦楚。他的收藏是他一生做學問必備的珍貴實物、資料,收集不易,哪能隨便拋棄?就勸他說:“我把書籍整理好,這次先帶回去一兩種捐給館方,試看是否重視,以后再作處理。”啟功連連點頭,撿出《郁華閣藏墨簿》和(《谷園法帖》二件說:“前者是清代著名收藏家盛昱記載明代徽墨的專著,后者帖內有宋代合肥人包拯的手跡,兩者都與安徽文獻有關。”
我把這兩件文物帶回合肥,由于當時安徽省博物館已改為“安徽展博館”,館領導對啟功捐獻不是太感興趣,僅發給二十元獎金了事。我說:“啟功捐獻沒有提獎金,待我寫信征求意見再說。”啟功回信說:“所示墨簿等擬付獎金,弟完全遂從,何能更有意見。此物本是愿得其所,今歸博物館,譬如將小兒送托兒所,不見收托兒費,反付獎金,安有不欣然接受者乎?一笑。”啟功此信幽默,耐入咀嚼,他把珍藏文物視如自己心愛的小兒,捐獻給公家保管,以物得其所,了此心愿,毫無計較獎金的意圖。《郁華閻藏墨簿》是啟功祖上所遺之傳家寶,盛昱藏墨評為當時之冠,是著名的傳世孤本。
啟功后來走運了,我對他說:“啟老,你當初幸虧沒有把這些東西處理掉,現在起作用了。”他說:“對,你的眼光比我遠,你能看到我將來走運,不簡單。”我說:“這是我長壽的關系,我早死了,還看不到你走運。”
窮在鬧市無人問
1976年唐山地震,我到啟功家問候,他正安然無恙地在寫稿。我問昨天的地震您有什么感覺,他說:“那時我已睡覺了,床跳動起來才震醒,我沒起床,只見電燈搖擺,書架上東西落地。再有大震動,我睡在中間,四周磚墻向內倒塌,屋頂下蓋,正好是一座磚室墓而壽終。”我勸他在院內搭防震棚,需用材料我處都有,昨天已支援李苦禪家搭了防震棚。啟功擺手謝絕不用。看他對待地震并無惶恐不安的情緒,仿佛與外界搭防震棚熱鬧情景隔絕,他說:“聽天由命,反省了操心煩神。”
話不投機,千金難求
凡是啟功的朋友熟人,都知道他有個好習慣:只要他在家,求他揮毫,總是有求必應,欣然相贈,沒有書家架子,也無市井習氣。
1980年從通州來了一個姓李的青年人,到啟功家,聲稱要為金禹民出版印譜,并帶來一本冊頁,把啟功家藏金禹民印章六方鈐在冊頁上,還要啟功題跋,沒想到啟功拒而不寫。來者不善,該青年把冊頁前面十幾頁題詞打開,指著張伯駒的說:“張伯老都題了,你為何不題?”啟功很干脆地說:“我和張伯老交情深,就是張伯老叫我寫,我也不寫。”這使我感到意外。啟功斬釘截鐵堅決拒絕,那人只得灰溜溜地走了。啟功說:“此人不學無術,可能是賣假藥的。”
隨后,我去尹潤生家,得知此人也將他家的金禹民刻印鈐去了。我后來見到金禹民,他說,與李某素不相識。我將所聞轉告啟功,并稱贊他不僅能鑒定文物書畫,還能鑒定人,他點頭微笑。
一朝成名遍地親
自20世紀80年代后,隨著“書法熱”上升,啟功也時運好轉,何止連升三級,那時的他已有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全國政協常委、九三學社中央委員、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故宮博物院顧問、中國歷史博物館顧問、中國書法家協會主席(之后又名譽主席)、北京書法家協會分會名譽主席等等頭銜一大串。隨著他的知名度在國內外越來越高,書畫收藏家和愛好者也都以得到他的墨寶為快,求字的如潮涌來,就是三頭六臂也難以應付。endprint
啟功年逾古稀,體弱多病,之后搬到了專家樓,前往求字的、請鑒定書畫的仍是絡繹不絕,使他苦于應酬。無可奈何之下,他只有采用擋駕法,在自家門上先后貼上紙條,如由醫院醫生寫的“啟功先生患高血壓、神經衰弱,不宜會客,說話不宜超過十分鐘,請見諒”。他本人也寫“熊貓病了,請勿打擾”,但均不見有效。他又寫“啟功性命難保”,也未能完全奏效。于是學校在他家門上張貼公告:“啟功先生每日上午教學、工作,概不會客。”僅收效一半。又增加醫生證明“啟功先生在醫療期間,不宜會客”,仍是叫門按鈴不止,吵得鄰居不安,他就寫上“不要按鈴,按鈴也不開門”。有的來客求字心切,以為啟功耳聾,就連續按鈴不止,于是他還得打開門,熱情接待,照寫不誤。諸計失靈,他只好“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往哪里逃呢?當然以上賓熱情接待之處很多,公私方面都會把他當作“國寶”照顧好的。
安徽有人慕名去北京向啟功求字,找我介紹,我深知啟功被擾之苦,遂婉言謝絕,說去北京不易見到他,也不知去處,有的專訪者住了十天二十天也未見面。但是,凡赴京見到啟功的,都滿意而歸,并帶回給我問好的口信,還說他與我是患難之交。
1968年隆冬,我去北京有事找啟功,先打電話預約登門拜訪。到了他家,其侄媳婦說;“啟老去醫院看病,請您稍等就回來。”看到他的書房、會客室的畫案、書架上圖書整齊,窗明幾凈,與“小乘客”時代大不相同,令人欣慰。等了半小時未歸,我起身說下午再來。走出門外,正好迎面遇到啟功回來,他一把拉住我說:“走,到家去,今天咱倆唱‘二龍戲珠。”他說,近來因感冒引起咳嗽耳聾。我說:“雖然許久不見,也知道您的藝術活動和生活蒸蒸日上,老朋友都感到高興。”他說:“確實走了一點時運,但遠不及那些走邪運的。目前藝術品商品化,國外拍賣時入畫的經濟價值,超過宋元名家作品幾十倍,這不是走邪運嗎?”我感到確實好笑。談笑中不覺已到中午十二點,他說:“別走,我們開罐頭吃快餐。”于是,大碗小盤端來許多,日本、東南亞、港澳臺寄來的各種食品都有,我們吃得津津有味。不由聯想他在“小乘客”時,從來沒有這么多“親朋好友”。真是“窮在鬧市無人問,一朝成名遍地親”,世態炎涼,也不足為奇。
一字千金“訛人”
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于1987年夏來安徽鑒定書畫藏品,鑒定組成員的謝稚柳、楊仁愷、劉九庵、傅熹年、謝辰生諸專家先到,啟功因事隨后到來,省文化廳和博物館領導到機場迎接。啟功下飛機后東張西望,問石谷風來了嗎?趙館長迎上說,石老出差開會很快就回來。事后轉告我說:“啟功下飛機就找你,可能有什么事。你去稻香樓看看他。”晚間我去了,問有何事,答曰:“相見亦無事,不見又思君。”我倆會心一笑。
那一次,每天到博物館庫房鑒定書畫。中間休息時,我倆到展廳后面園林中散步,問他經常到各處開會很忙吧?他說:“選擇參加。前年在紹興召開中日聯合舉辦蘭亭盛會,我去參加并有當場揮毫的節目。大家謙讓要我先寫,我豈敢在右軍門前弄斧,由于大會主持人安排,只好逢場作戲,拿起大斗筆,在四尺宣上,大書一個‘鵝字,落款‘啟功書。鈐印時,場上有人愿出一千元征購。主持人問我如何?我回答由大會處理。隨之又有日本朋友要求同樣寫一幅,盛意難卻,只好聽從主持意見再寫。其他人也要寫,我擱下筆說:‘一字值千金這是‘鵝(訛)人,不能再寫了。”他又回想當年“臭老九”時期的舊事道:“在琉璃廠書畫店賣字時,把我寫的字條一幅,標價二百五,多么缺德,不多不少正好是二百五呀(俗語半調子)。”我說:“你如今一字值千金,超過王羲之了,也是正在走邪運吧?”引起他哈哈大笑。
老朋友們都說他“不玩笑不談話”,我也有同感。啟先生富有傳奇色彩,加之語言幽默,常令人忍俊不禁。他言行詼諧,舉不勝舉,可以解脫憂愁煩惱,所以長壽。幽默是他的詩文韻語和藝術創造力的靈感。
(摘自《人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