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某年我在新疆的時候,八月的一天傍晚自己去廣場溜達,看到好多小朋友在喂鴿子。立刻加入她們的陣營一起玩,鴿子一再跳到手上來,沉甸甸的溫熱,爪子又很尖利細碎。我穿無袖,被撓得整個胳膊都是血痕。就這樣也很開心,因為驚恐和刺激。兩個維族小女孩兒漂亮得跟花兒一樣——但她們都不叫古麗,她們叫小菲和小迪。另外一個大一點的漢族姑娘叫王貝,我問她是貝殼的貝么,她說是,我正準備夸她名字好聽,王貝撇撇嘴說:她們老拿貝殼說事,煩死了。
小菲和小迪一年級了,王貝五年級了。她們一到暑假,傍晚經常會到廣場上來喂鴿子。小菲和小迪來得更多一些,王貝這次過來是因為要等父母下班,然后帶她和弟弟去夜市吃飯。她告訴我還沒有吃飯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快十點了。即使在烏魯木齊這也快過飯點了。
王貝很懂事。我照小菲小迪喂鴿子的照片時她一直在旁邊提醒我:“姐姐你也照一張。我給你也照一張,留個紀念。”我把手機交給她,她照出來的相片真的很好。暮色靄靄里小菲正好把一只鴿子從她手上遞到我手上,很和諧很快樂。
小迪老是一晃就不見了。她年紀略比小菲大一點,但也是上一年級。小菲告訴我:他們都說我是校花。都夸我可愛,長得漂亮。王貝聽到這話好像很替她臉紅似的,說你算了吧。攔阻她不要繼續說這樣虛榮淺薄的話。果然高四個年級見識都要高出不少。
而小迪則沒心沒肺,跑來跑去,一直在大聲呵斥到她身上的鴿子:這么重,我倒了八輩子血霉啦!也不知道這句話是跟什么人學的。
兩個維族孩子的普通話都很好。清脆悅耳。
倒是漢族孩子王貝老有點心事重重,十分糾結。她小聲告訴我,她不喜歡動物,但是又一直不肯離開這飛滿鴿子的廣場一角。過一會兒她又說:我還沒吃飯。我爸爸媽媽要帶我和弟弟去夜市,現在還沒來。她蹲在泥地上,好像心事很多的樣子。
小菲就比她要快樂得多。小菲除了告訴我她是校花之外,還熱情地邀請我和她一起玩:姐姐,你周日還來么?周日我帶動物給你看。
所謂的動物是她明天要和父母一起去華凌市場買的“哈爾奇”——我問她是不是哈士奇,她想都沒想就搖頭了:是雪橇犬,特別大的,到你肚子這么高!
小迪在一旁搶著說:我要買兩只兔子。兩只。
王貝再次聲明自己的喜好:我不喜歡動物。我什么都不要。我最怕鴿子。
過了一會兒她就忘記自己的聲明了,表示說貓和狗還可以。鴿子不行,抓人會疼。
又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她買了一包鴿子食去喂鴿子了。
中間關于我的職業還有一番對話。我告訴王貝我是從北京過來新疆玩的,王貝說:我看你就像個北京人。我沒問她心目中的北京人到底什么樣子。
小菲說:你不會是老師吧?小迪和王貝都異口同聲否定了她。小迪羞澀地提出了新猜想:你是醫生嗎?
醫生在孩子們心目中一定是個特別了不起的職業,我發現所有孩子都頓時安靜下來認真地等我回答。我說不是的時候,她們失望了嗎?
我告訴她們我是編書的。小菲立刻很肯定地說:我看過你的書。
王貝討好地說:我總覺得你像一個人,一個在書的封面上見過的人。
小迪最酷,啥也不說,不置可否地笑笑,就又走開了。
我看著這些玩得很開心的小朋友們,本來一整天的郁郁寡歡頓時像被一陣大風吹散無蹤。我覺得王貝最大,心事最多,但是她的心事也就是一會兒的事。她走來走去就是因為比其他人都大,有一點寂寞無聊,但還是容忍地看著這些小孩們。小菲最小,她也覺得自己最好看,最可愛,最聰明,所以一舉一動都有表演的性質。她不斷地要人看她把鴿子從手上轉移到了頭頂,有人夸她厲害,她就很高興。小迪最懵懂,只顧著自己玩。
我想知道這些孩子將來都會長大成為怎樣的大姑娘們呢?她們將來十七八歲,二十幾歲的時候,一定會想不起來小時候的某一天,曾經在人民廣場見過這樣一個穿白衣服、胳膊被抓得到處都是血痕的古怪姐姐吧?王貝最喜歡我,也許王貝會有一點印象。但又或許她忘記得最快。小菲呢,小菲覺得所有人都喜歡她。她肯定很快就把我給忘記了。不知道周日再過來的時候,她還記不記得我是那個“編書的”姐姐呢?
對了,后來她們對我的職業達成了一個共識。她們都認為我肯定不是老師,而是“普通在大樓里上班的姐姐”。我很高興在這幫小朋友眼里具有了一定的白領氣質。我的確是在一個樓里上班,但那棟樓很老了,所以也不大。真不好意思讓孩子們的想象落空了。
一個小時之后我戀戀不舍地帶著滿身的鴿爪抓痕和抖也抖不掉的微笑離開了。走之前挨個和小朋友們道別。因為和大人的離別對于小孩兒來說總是無可奈何的緣故,小朋友們的表情都變得很嚴肅。走吧。再見。她們抿著嘴目送我,一句多余的客套話都沒有。
再見。小菲小迪和王貝們。我會一直記得你們——盡管你們會立刻忘記我。
(摘自《文學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