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山
五月份來到這個小區,我用眼睛一一記錄了它的場景布置:爬山虎掩映下的灰暗的樓層,夾雜著幾聲鳥鳴;蔥綠的枇杷和香樟,那些高掛枝頭的小小果實,小女人吧,我可以這樣稱呼它們?精致的小花園里鮮花與綠草纏綿,幾個老人在樹下悠閑地聊天……
于是,我的考研生活就在這樣的場景中按部就班地開始了。
選擇考研就意味著離開奔突的現場,隱身于每月四百元的出租房,運籌帷幄之中,發牢騷于千里之外。這間小房子曾見證多少情緒的奔突泉涌,多少心緒的鋪張揚厲?
當然還有枇杷樹。樓下是一排排的枇杷樹,這種南方特有的果樹,有卷曲的葉子和橘黃的小果實。九個月的蟄居生活,我孤獨地穿梭于陽光和枇杷的交織之中,如嫻熟的故人,我們交談。我們熟悉彼此,曾經覺得親密無間不可分割,而離別卻在一剎那摧毀錯覺。記得那些橘黃的果實曾映照黃昏的華美,當我走過樹下,看著這些心愛的小家伙,閃耀著橘黃的嘴唇,竊竊私語。這些樹出奇的高,我摘不到這些果實,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綠了,然后黃了,就腐爛了,落下來敲痛你的神經。我曾駐足觀望,試圖理解一些什么,最后我什么也沒有得到。我曾和它們一起成長,那么甜美,那么孤絕地爛了,來年又重新開始,如此反復,生命不息。我沒有腳下的土地,我做不到。我只能站在地上,仰首探望,數數枇杷:
數數枇杷/數數枇杷樹上的窗戶/多少靜觀其變/從青澀到成熟/其中的涵義
被詩人解讀//數數枇杷/數數枇杷樹上的星宿/獵戶座仙女座/從一到十/多少萬家燈火/映照詩人的孤獨
可最后枇杷還是爛掉了。
午睡是個好習慣。對于如此流水線的社會,午睡如流水線上的大餐,如此奢侈。我喜歡關上窗簾,緊閉神經,伸展四肢,美美地睡一覺。無論從生理學還是從時間學來說,午睡都是一個連接點,一個充電的中轉站。我竟是如此幸運??墒谴蠹s兩點多,總是免不了被樓下一個壯碩的聲音驚醒——一個收破爛的漢子在吆喝。起初我是十分厭煩的,總覺得自己的美夢被一個收破爛的收購了,太不值得,掃興得很。冠冕堂皇的大學教職工小區怎么摸進來一個“社會閑雜人等”?爬起來扶著窗戶偷偷看著這個不知來自何方的漢子:一個黝黑壯碩得如礦石和鋼筋一般的男人。
后來我撞見過這個漢子,一身黝黑,就像一截涂滿油漆的樹樁,不用吼一嗓子就可以讓人避讓三尺。這個嗓音足夠響亮,安靜的小區內如平地驚雷,效果相當明顯。他的一嗓子總能把樓上樓下的窗戶和陽臺喊開,頓時鉆出幾個老人頭,喂,收破爛的,舊報紙多少錢一斤???這是學校教職工的宿舍區,平時倒也安靜,漢子的到來使此地頓顯豪氣?!笆掌茽€,收破爛嘍,破銅爛鐵舊雜志舊報紙……”潔白的牙齒在午后的陽光下熠熠閃光。千金難買是美夢,有時我惱羞成怒準備扔出去幾斤破銅爛鐵和蘋果核斷磚頭來成全這個討厭的家伙,可我最終沒有實施報復計劃。何必呢,混口飯吃嘛,何況早該起床了,考研為大,于是我索性把這個漢子的吆喝當成午睡起床的鈴聲了。后來順利讀研估計有大叔很大的功勞。
考研復習的日子就在這種波瀾不驚的生活中抵達終點。對于這樣一個來自遠方的過客,我們似乎從一開始就擺出了離別的姿態。從遠方來,最后還是要回到遠方。隱身于一個陌生的小區,我喜歡在黃昏時佇立陽臺,默默注視這里的生活,一動一靜都盡收眼底。這樣端坐一個黃昏天就黑了,舊報紙冰涼;樓下的兩棵枇杷樹靜默地閃爍,照亮孩子們摸黑的游戲。當晚風扇動翅膀,白鴿子叫醒窗簾,我看見她們的幻影排列成一座座天堂,等待我去逐一呼喚。
我是個清醒的旁觀者。樓頂的鴿子飛起又落下,蝙蝠圍著電線桿飛舞,誰家陽臺上的水仙花偷偷地開了,那個喜歡唱歌的姑娘,收破爛的漢子,老奶奶的白頭發掉了一茬又一茬……甚至時光落地的聲響,我打開所有的感官,旁觀者清,當局者未必迷。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站在樓上看你,很多時候,我也會成為別人的當局者。
當成都的枇杷樹再次閃耀著她們驕傲的小乳房的時候,那個青年已經走遠。
盧山,安徽宿州人,現就讀于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迄今已在《北京文學》《青年作家》等刊物發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