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人類生活于什么?我便一點不遲疑答道:“生活于趣味。”
這句話雖然不敢說把生活全內容包舉無遺,最少也算把生活根芽道出。
諸君!我是不懂美術的人,本來不配在此講演。但我雖然不懂美術,卻十分感覺美術之必要。好在今日在座諸君,和我同一樣的門外漢諒也不少。我并不是和懂美術的人講美術,我是專要和不懂美術的人講美術。因為人類固然不能個個都做供給美術的“美術家”,然而不可不個個都做享用美術的“美術人”。
“美術人”這三個字是我杜撰的,諒來諸君聽著很不順耳。但我確信“美”是人類生活一要素—或是還是各種要素中之最要者,倘若在生活全內容中把"美"的成分抽出,恐怕便活得不自在甚至活不成!中國向來非不講美術—而且還有很好的美術,但據多數人見解,總以為美術是一種奢侈品,從不肯和布帛菽粟一樣看待,認為生活必需品之一。我覺得中國人生活之不能向上,大半由此。所以今日要標“美術與生活”這題,特和諸君商榷一回。
問人類生活于什么?我便一點不遲疑答道:“生活于趣味。”這句話雖然不敢說把生活全內容包舉無遺,最少也算把生活根芽道出。人若活得無趣,恐怕不活著還好些,而且勉強活也活不下去。人怎樣會活得無趣呢?第一種,我叫它做石縫的生活。擠得緊緊的沒有絲毫開拓余地。又好像披枷帶鎖,永遠走不出監牢一步。第二種,我叫它做沙漠的生活:干透了沒有一毫潤澤,板死了沒有一毫變化。又好像蠟人一般,沒有一點血色;又像一株枯樹,庾子山說的“此樹婆娑,生意盡矣”。這種生活是否還能叫做生活,實屬一個問題。所以我雖不敢說趣味便是生活,然而敢說沒趣便不成生活。
趣味之必要既已如此,然則趣味之源泉在哪里呢?依我看有三種。
第一,對境之賞會與復現。人類任操何種卑下職業,任處何種煩勞境界,要之總有機會和自然之美相接觸—所謂水流花放,云卷月明,美景良辰,賞心樂事。只要你在一剎那間領略出來,可以把一天的疲勞忽然恢復,把煩惱丟在九霄云外。倘若能把這些影像印在腦里頭令它不時復現,每復現一回,亦可以發生與初次領略時同等或僅較差的效用。人類想在這種塵勞世界中得有趣味,這便是一條路。
第二,心態之抽出與印契。人類心理,凡遇著快樂的事,把快樂狀態歸攏一想,越想便越有味,或別人替我指點出來,我的快樂程度也增加。凡遇著苦痛的事,把苦痛傾筐倒篋吐露出來,或別人能夠看出我苦痛替我說出,我的苦痛程度反會減少。不唯如此,看出說出別人的快樂,也增加我的快樂;替別人看出說出苦痛,也減少我的苦痛。這種道理,因為各人的心都有個微妙的所在,只要搔著癢處,便把微妙之門打開了,那種愉快,真是得未曾有,所以俗話叫做“開心”。我們要求趣味,這又是一條路。
第三,他界之冥構與驀進。對于現在環境不滿,是人類普通心理,其所以能進化者亦在此。就令沒有什么不滿,然而在同一環境下生活久了,自然也會生厭。不滿盡管不滿,生厭即盡管生厭,然而脫離不掉它,這便是苦惱根源。然則怎樣救濟法呢?肉體上的生活,雖然被現實的環境捆死了,精神上的生活,卻常常對于環境宣告獨立,或想到將來希望如何如何,或想到別個世界,例如文學家的桃源、哲學家的烏托邦、宗教學的天堂凈土如何如何,忽然間超越現實界,闖入理想界去,便是那人的自由天地。我們欲求趣味,這又是一條路。
這三種趣味,無論何人都會發動的。但因各人感覺器官用得熟與不熟,以及外界幫助引起的機會有無多少,于是趣味享用之程度,生出無量差別。感覺器官敏則趣味增,感覺器官鈍則趣味減;誘發機緣多則趣味強,誘發機緣少則趣味弱。專從事誘發以刺激各人器官遲鈍的有三種利器:一是文學,二是音樂,三是美術。
今專從美術講:美術中最主要的一派,是描寫自然之美,常常把我們所曾經賞會或像是曾經賞會的都復現出來。我們過去賞會的影子印在腦中,因時間之經過漸漸淡下去,終必有不能復現之一日,趣味也跟著消滅了。一幅名畫在此,看一回便復現一回,這畫存在,我的趣味便永遠存在。不唯如此,還有許多我們從前不注意賞會不出的,他都寫出來指導我們賞會的路,我們多看幾次,便懂得賞會方法,往后碰著種種美境,我們也增加許多賞會資料了,這是美術給我們趣味的第一件。
美術中有刻畫心態的一派,把人的心理看穿了,喜怒哀樂,都活跳在紙上。本來是日常習見的事,但因他寫得惟妙惟肖,便不知不覺間把我們的心弦撥動,我快樂時看他便增加快樂,我苦痛時看他便減少苦痛,這是美術給我們趣味的第二件。
美術中有不寫實境實態而純憑理想構造而成的。有時我們想構一境,自覺模糊斷續不能構成,被他都替我表現了。而且他所構的境界種種色色有許多為我們所萬想不到;而且他所構的境界優美高尚,能把我們卑下平凡的境界壓下去。他有魔力,能引我們跟著他走,闖進他所到之地。我們看他的作品時,便和他同往一個超越的自由天地。這是美術給我們趣味的第三件。
要而論之,審美本能,是我們人人都有的。但感覺器官不常用或不會用,久而久之麻木了。一個人麻木,那人便成了沒趣的人。一民族麻木,那民族便成了沒趣的民族。美術的功用,在把這種麻木狀態恢復過來,令沒趣變為有趣。換句話說,是把那漸漸壞掉了的愛美胃口,替他復原,令他常常吸收趣味的營養,以維持增進自己的生活康健。明白這種道理,便知美術這樣東西在人類文化系統上該占何等位置了。
以上是專就一般人說。若就美術家自身說,他們的趣味生活,自然更與眾不同了。他們的美感,比我們銳敏若干倍,正如《牡丹亭》說的“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我們領略不著的趣味,他們都能領略。領略夠了,終把些唾余分贈我們,分贈了我們,他們自己并沒有一毫破費,正如《老子》說的“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假使“人生生活于趣味”這句話不錯,他們的生活真是理想生活了。
今日的中國,一方面要多出些供給美術的美術家,一方面要普及養成享用美術的美術人。這兩件事都是美術專門學校的責任。然而該怎樣地督促贊助美術專門學校叫它完成這責任,又是教育界乃全一般市民的責任。我希望海內美術大家和我們不懂美術的門外各盡責任做去。
(本文為梁啟超1922年8月13日在上海美術專門學校的演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