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宜茀祿

王子林

乾隆花園用典背后的秘密

花園建筑命名時的用典，反映出這個花園的與眾不同。花園大門名衍祺門，典出《詩經·行葦》中的“壽考維祺”，衍通延，即延長意，祺，即祥。明嘉靖時將東六宮之衍祺宮改名為長壽宮，即此意。此典意在表達花園的主題是祈求長壽。

禊賞亭位于花園大門內西側，亭中開鑿有流杯渠，形成曲水流觴之景，亭子圍欄上畫有修竹，構成春天于茂林修禊的意境。乾隆特意把仿東晉蘭亭形式的此亭命名為“禊賞亭”，據王其亨先生的考證，“禊賞亭”主要在于用典的精妙，“禊”，緣于“祓”或“祓禊”，也稱“禊事”，原是古代禳災祈福的一種巫祭活動。晉人阮瞻《上巳會賦》云：“祈吉祥于斯涂，酌羽觴而交籌，獻暇壽于無疆。”乾隆通過用典，使“禊”的古義所隱喻的祈壽之意表達了出來，這一點正好與衍祺門之寓意相同。

倦勤齋位于花園最北端，倦勤，典出《尚書·大禹謨》：“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載，耄期倦于勤。”舜到老還勤于政事，但又因年邁不勝政事之辛勞，才讓位歸政。顯然，乾隆是要效仿大舜之為，像大舜那樣歸政。

堯舜禹時代被認為是中國古代社會最理想的時代，是歷代帝王夢寐以求的時代。舜歸政，年邁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天下太平。取名倦勤齋，乾隆是想表達不是因為年老而貪圖享樂才歸政，而是因為已經把國家治理好了。花園建成的第二年，乾隆發表了一長篇大論，歷史上唐宣宗、宋仁宗等帝王對立太子之事都表現出郁郁不樂之心態，乾隆對此表示鄙視，說：“此數君之所以戀戀不舍者，唯知席豐履厚，以為君為樂，而不知為君之難也。”乾隆認為，作為萬民之君，日理萬機，管理百官事務，事事需要躬親總覽，哪有半點的閑暇時光？百姓的疾苦要時刻系于心中，要處處為百姓著想，不然百姓之隱情將無從上達。所以他宵衣旰食，從來沒有睡過好覺，只覺為君難而不覺其樂。自己真到了因年老而不勝政事之辛勞時，才可以放下重擔去享受真正的快樂，而不是像宋高宗趙構那樣為了一己之樂，急于內禪，而不顧國計之重輕，這樣的人實不足取，是他所深為鄙視的。

通景畫的秘密

非常幸運的是，乾隆花園保存下來四幅通景畫，通過對它們的解讀，我們能更深入地揭示乾隆花園的秘密。

{倦勤齋通景畫}

通景畫貼于西三間的西壁、北壁和天頂上，絹質，與壁、頂大小等同。繪畫內容以天頂的藤蘿架為主，竹架上爬滿藤蘿，枝繁葉茂，垂下無數巨大的花朵。藤蘿延伸爬滿竹架，象征延綿不絕，藤蘿開花無數，預示將來結子無數，象征子孫萬代。

北壁繪有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殿前繪制的竹籬笆墻與真實的竹籬笆墻相連，竹籬笆墻上的月亮門與對面真實的月亮門相對，一真一幻，相映成趣。畫中的月亮門里有盛開的牡丹花和一只展翅起舞的白鶴，一只喜鵲正朝月亮門飛來，另一只喜鵲停在籬笆墻上。牡丹象征富貴，仙鶴象征長壽，故曰“二喜”。喜鵲飛臨竹籬笆月亮門，象征雙喜臨門。通景畫是用來烘托戲臺的，其象征意義是通過戲臺柱上懸掛的一副乾隆御制對聯掛匾反映出來的，對聯曰：“籌添南極應無算，喜在嘉生兆有年。”籌，古時用刻有數字的竹籌來計算，稱為竹籌；南極，星名，多用于比喻長壽；無算，無法計算。上句是說壽命無法計算。嘉生，生長茂盛的谷物，在古代被認為是祥瑞；有年，即豐年。下句是說谷物生長茂盛，預示著豐年。

“籌添南極應無算”是說自己的長壽無法計算，與天頂象征子孫萬代的藤蘿花相對應—子孫無窮多，所以壽命無窮長，因為自身的壽命是靠兒孫來延續的。但乾隆并不是想著自身的長壽，他認為自己的長壽是與萬民的長壽相同的，故《八旬萬壽盛典》稱：“籌添南極應無算，億萬人增億萬年。”

“天下太平”是用下句“喜在嘉生兆有年”來表現的。谷物生長旺盛，老百姓有飯吃，天下也就太平了。民為邦本，食乃民天，“倉廩實而知禮節”，如果戶戶有盈寧之象，天下仁風于是乎興矣，也就天下太平了。

乾隆把對生命本體的追求，即追求長壽與政治理念相結合，給我們描繪了一個“天下太平，萬民長壽”的美景藍圖，這可能就是乾隆心中堯舜禹時代的景象。

{玉粹軒通景畫}

通景畫貼于明間西壁，絹質，與壁大小等同。畫中所繪楠木垂罩、隔扇、壁紙與室內真實裝修相銜接，仿若廳堂。廳堂廣敞明亮，墻壁上掛著《三老圖》，兩邊是由董誥書寫的乾隆御制句“億萬人增億萬壽，泰平歲值泰平春”。靠墻擺放著一張紫檀案，上面陳設著書匣、卷畫和三代的青銅禮器。案前放置一張床榻，頭戴昭君帽的母親端莊悠閑地坐在上面，看著兒孫滿堂，一絲喜悅掛于嘴角，她是整個通景畫的中心。前面正中置一火炭盆，一個小孩正蹲在地上燒松枝。廳角處一個年齡稍長的女孩正在給母親續茶，身后的小孩在與她嘀咕著什么。廳堂右邊的隔扇是開放的，穿過隔扇是月洞門，門外是花園，花園里有一株梅樹，樹枝上梅花盛開，一個小孩站在枝丫上把采下的梅花往下遞，另一個小孩站在山石上伸著雙手去接。而畫的另一邊，即隔扇墻處的兩個小孩正忙著給花瓶插花。畫面最熱鬧的是一個小孩一邊吹笙一邊跳躍，一個女孩和著節奏擊打太平鼓，這個場面吸引了床榻上的幼兒，逗得他手舞足蹈，連宮女手中的撥浪鼓都不屑一顧了。

從“泰平歲值泰平春”、燃松枝、擊太平鼓看，此畫描繪的是元旦時眾孩兒嬉戲的場面。通景畫中的御制句“億萬人增億萬壽，泰平歲值泰平春”無疑是該畫的點睛之處。天下太平，萬民長壽，亦如乾隆在《寧壽宮銘》中所言之“壽同黔黎”。這種用御制詩句點明主題的方式與倦勤齋通景畫如出一轍。

{養和精舍明間通景畫}

通景畫貼于明間西壁，所繪屋頂、地面與室內真實屋頂、地面相連，縱深排列的廊柱和遠處的山巒構成極具透視效果的近景和遠景，仿若前面橫立著一條走廊。畫中有7個小孩在廊下嬉戲，正中3個小孩蹲在地上擲骰子，一個小孩手拿太平鼓在旁邊觀戰。還有兩個小孩在騎木馬。柱旁的小孩手托花籃獻花給兩位女子。另外3個小孩在廊柱旁放風箏，一只紅色蝙蝠風箏掛在天邊。

場面主題由風箏點明，風箏是一只紅色蝙蝠，被小孩手中的線送到高高的天上，寓意洪福（紅蝠）齊天，福與天同，亦暗示壽與天一樣長久。已經把花獻給女子了，不就是暗示女子下一步要結子嗎？故寓意“花開結子”。endprint

{養和精舍東間通景畫}

通景畫貼于南間南壁，絹質，與壁大小等同，畫中的隔扇與東間真實的墻壁、屋頂相連，畫中的地面亦與真實的地面相連，畫中的壁紙與真實的壁紙相同，仿若東間向南又開辟了一間，空間頓覺明亮寬敞。畫中正面墻上掛著一副對聯，對聯描寫的內容是花。靠墻的紫檀案上陳列著三代禮鼎、書和瓷瓶。畫面左下角繪有兩位人物，一位是母親，雙手各拿一朵花，從隔扇門后走出來；一位是孩子，正從外面跑進來，踮著腳尖，高舉雙手，要母親抱他。墻上畫的花和母親手中的花都是盛開的花，花開了，下一步就應該是結子，但通景畫中沒有畫出果實，而是用母抱子來寓意“花開結子”。

四幅通景畫的主題都是子孫萬代，即生命的無窮延續，這是天地之生意的反映。《周易》說“天地有大德曰生”，天地最大的德是生，萬物的出現弘揚了天地的善性。朱熹對此解釋說，善體現于四季的運行之中，春天草木生長，有了生氣，夏體現為亨通，即生長繁盛，秋體現為成實，即成熟，冬體現為貞固，即潛伏。在夏秋冬，生意也未曾停息。正因為天性為善，萬物才得以出現，天地以生物為心，從古到今，生生不窮，人則得此生物之心以為心。天地有大德曰生，人受天地之氣以生，故此心必仁。

生命隨四季輪回而輪回，亦無窮無盡，它不僅反映出天地之心是生之意，同時也暗示著乾隆的壽命得到了延長，這正是天地之生意的體現。那么乾隆就更應該去效法天道，施仁于天下。所以乾隆的個人長壽又與他的政治理念結合在一起，與萬民同長壽，這不就是《尚書·洪范》里圣王明君的“皇建其有極。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的理想嗎？

永生的秘密

在乾隆花園中，幾乎每座建筑里都開辟有佛堂，但在這些佛堂中，養和精舍特別耀眼，開辟有“西方極樂世界安養道場”，供奉有《緙絲應真飛錫圖》掛屏和《緙絲應真渡海圖》掛屏。應真即羅漢，乾隆花園中的羅漢被無比虔誠地供奉著，這是其他佛堂、花園和寺廟中所未有的。

羅漢是指小乘佛教修行者所要達到的四種果位中的最高境界，即阿羅漢果，俗稱羅漢。阿羅漢是在佛住世，有佛法的時候聽聞佛法而悟道的，有些甚至只聽聞一句佛法就覺悟，故稱為聲聞。他們注重自身的修養，依靠頓悟求得解脫。取得阿羅漢果的覺悟者滅盡了一切煩惱，不再有生死顧慮，獲得了“心解脫”。無明煩惱已斷，已了脫生死，證得涅槃果，在修道上已無可修學，故阿羅漢被稱為無學圣人。

羅漢本為佛教小乘追求的終極目標，但是佛祖遺言要他們延長壽命，長住世間，護持佛法，引度眾生。《大阿羅漢難提密多羅所說法住記》說：“如是十六大阿羅漢，一切皆具三明六通八解脫等無量功德，離三界染誦持三藏博通外典，承佛敕故，以神通力延自壽量，乃至世尊正法應住常隨護持，及與施主作真福田，令彼施者得大果報。”

《佛說阿彌陀經》描繪了極樂世界無比美妙的景象：在西方十萬億的佛土中，存在著極樂世界佛土，阿彌陀是這個世界的主宰者。何為極樂世界？是因為居住在這個國度中的眾生沒有苦難，只有無邊無際的快樂，故曰極樂。在極樂世界里有七重行樹，以四寶裝飾周圍。有七寶池，八功德水充滿其中，池底布滿金沙。池四邊階道皆用金、銀、琉璃等諸寶鋪成。池上樓閣亦用金銀等寶裝飾。池中蓮花大如車輪，五顏六色，美麗純潔。黃金為地，天樂常作。阿彌陀佛光明無量，普照十方國土，佛與眾生俱得長壽，無量無邊。

極樂世界不僅永超三界，還充滿歡樂，人人沒有生、老、病、死之痛苦，只有長壽和幸福。

乾隆供奉羅漢的目的就是為了延長自身的壽命，拯救眾生進入極樂世界，實現“億萬人增億萬壽”的理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