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恒



一百年過去了,歲月的風塵卻難掩她的風華。多年前,錢鍾書便給了她一個最高的評價:“最賢的妻,最才的女。”現在,她是這個喧囂躁動時代的一個溫潤的慰藉,讓人看到,“活著真有希望,可以那么好”。
不看書,“一星期都白活了”
楊家世居無錫,是當地一個有名的知識分子家庭。楊絳的父親楊蔭杭學養深厚,早年留學日本,后成為江浙聞名的大律師,做過浙江省高等審判廳廳長。
楊蔭杭對楊絳特別鐘愛。楊絳排行老四,前面有3個姐姐,她個頭最矮,愛貓的父親笑說:“貓以矮腳短身者為良。”楊絳8歲回無錫、上海讀小學,12歲進入蘇州振華女中。她從小學習好,但個性頑皮,上課時姓馬的老師講“白馬非馬”的典故,她調皮地說:“不通不通,假如我說,‘馬先生,非人也,行嗎?”惹得同學一片哄笑。在父親的引導下,她開始迷戀書里的世界,中英文的都拿來啃。一次父親問她:“阿季,3天不讓你看書,你怎么樣?”她說:“不好過。”“一星期不讓你看呢?”她答:“一星期都白活了。”說完父女會心對笑。
與錢鍾書“緣起一面”
1928年,楊絳17歲,她一心一意要報考清華大學外文系,但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清華招收女生,但南方沒有名額,楊絳只得轉投蘇州東吳大學。
楊絳念念不忘清華。1932年初,東吳大學因學潮停課,21歲的她與3個朋友一起北上京華。當時大家都考上了北平的燕京大學,準備一起入學,楊絳臨時變卦,毅然去了清華當借讀生。母親后來打趣說:“阿季的腳下拴著月下老人的紅絲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華。”
當年3月初,楊絳去看望老朋友孫令銜,孫要去清華看望表兄,于是同去。這位表兄不是別人,正是錢鍾書。兩人初見,楊絳眼中的錢鍾書身著青布大褂,腳踏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鏡,眉宇間“蔚然而深秀”。當時兩人只是匆匆一見,甚至沒說一句話,但當下都彼此難忘。錢鐘鍾書寫信給楊絳,約在工字廳相會。一見面,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訂婚。”楊絳答:“我也沒有男朋友。”從此兩人便開始鴻雁往來,“越寫越勤,一天一封”,直至楊絳覺出:“他放假就回家了,(我)難受了好多時。冷靜下來,覺得不好,這是fall in love(墜入愛河)了。”
“最賢的妻”,《圍城》名句出自楊絳之手
1935年7月13日,錢鍾書與楊絳在蘇州廟堂巷楊府舉行了結婚儀式。多年后,楊絳在文中幽默地回憶道:“(《圍城》里)結婚穿黑色禮服、白硬領圈給汗水浸得又黃又軟的那位新郎,不是別人,正是鍾書自己。因為我們結婚的黃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熱的日子。我們的結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籃的女孩子、提紗的男孩子,一個個都像剛被警察抓獲的扒手。”
隨后錢鍾書考取了中英庚子賠款留學獎學金,楊絳毫不猶豫中斷了清華學業,陪丈夫遠赴英法游學。滿腹經綸的大才子在生活上卻出奇地笨手笨腳,學習之余,楊絳幾乎攬下生活里的一切雜事。錢的母親感慨這位兒媳:“筆桿搖得,鍋鏟握得,在家什么粗活都干,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鍾書癡人有癡福。”
新中國成立后至清華任教,她帶著錢鍾書主動拜訪沈從文和張兆和,愿意修好兩家關系,因為錢鍾書曾作文諷刺沈從文收集假古董。錢家的貓與林徽因家的貓咪打架,錢鍾書拿起木棍要為自家貓咪助威,楊絳連忙勸止,她說林的貓是她們家“愛的焦點”,打貓得看主人面。楊絳的沉穩周到,是癡氣十足的錢鍾書與外界打交道的一道潤滑劑。1946年初版的短篇小說集《人·獸·鬼》出版后,在自留的樣書上,錢鍾書為妻子寫下這樣無匹的情話:“贈予楊季康,絕無僅有地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錢鍾書的小說《圍城》被搬上熒幕前,導演黃蜀芹曾專門來征詢夫婦倆。楊絳邊讀劇本,邊逐段寫出修改意見。電視劇果然名聲大噪,而出現在每集片頭的那段著名的旁白—“圍在城里的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實際上是出自楊絳之手,她可謂是最懂《圍城》的人。
許多年前,楊絳讀到英國傳記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我見到她之前,從未想到要結婚;我娶了她幾十年,從未后悔娶她;也未想過要娶別的女人。”她把這句話念給錢鍾書聽,錢當即回說:“我和他一樣。”楊絳答:“我也一樣。”
外柔內剛,“文革”時的磨難與風骨
1966年,錢鍾書和楊絳都被革命群眾“揪出來”,成了“牛鬼神蛇”,被整得苦不堪言。分給楊絳的任務是清洗廁所,污垢重重的女廁所被她擦得煥然一新,毫無穢氣,進來的女同志都大吃一驚。楊絳特意把便池蓋擦得一塵不染,閑時就坐在上面掏出書看,倒也無人打擾。
形勢越來越嚴峻,中國社科院文學所貼了錢鍾書的大字報,楊絳就在下邊一角貼了張小字報澄清辯誣。這下群眾炸窩了,身為“牛鬼蛇神”的楊絳還敢貼小字報申辯!她立刻被揪到千人大會上批斗示眾。當時文學所一起被批的還有宗璞、李健吾等,其他人都低著頭,只有楊絳在被逼問為什么要替資產階級反動權威翻案時跺著腳,激動地據理力爭:“就是不符合事實!就是不符合事實!”這金剛怒目的一面,讓許多人刮目相看。
1969年,他們被下放至干校,上面安排楊絳種菜,這年她已年近60了。錢鍾書擔任干校通信員,每天他去郵電所取信的時候就會特意走菜園的東邊,與她“菜園相會”。沉重的傷悲未把兩人壓垮,在此期間,錢鍾書仍寫出了精深的古籍評論著作《管錐篇》,而楊絳也完成了譯著諷刺小說的巔峰之作—八卷本的《堂吉訶德》。從干校回來8年后,楊絳動筆寫了《干校六記》,名字仿擬自沈復的《浮生六記》,記錄了干校日常生活的點滴。胡喬木曾對它下了十六字考語:“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纏綿悱惻,句句真話。”
“最才的女”,創作翻譯雙高峰
求學時老師給楊絳的批語是“仙童好靜”,在英才濟濟的東吳大學,她很快就奠定了自己才女的地位:中英文俱佳的楊絳是班上的“筆桿子”,東吳大學1928年英文級史、1929年中文級史都由她“操刀”。她還喜歡音樂,能彈月琴,善吹簫,工昆曲。大學期間她自修法文,拜一位比利時的夫人為師,學了一口后來讓清華教授梁宗岱稱贊不已的法語。endprint
楊絳在清華沒能拿到碩士學位,后陪錢鍾書西方游學,也未攻讀任何學位,但她一路旁聽,一路自修,坐擁書城,遍讀喬叟以降的英國文學,還不時和丈夫開展讀書競賽。兩人在家中無事,便對坐讀書,還常常一同背詩玩兒,發現如果兩人同把詩句中的某一個字忘了,怎么湊也不合適,那個字準是全詩中最欠貼切的字,“妥帖的字,有黏性,忘不了”。
錢鍾書從昆明回上海后想寫《圍城》,楊絳甘做“灶下婢”,輔佐夫君全力搞創作。閑時在陳麟瑞、李健吾等人的鼓動下,嘗試寫了部四幕劇《稱心如意》,沒想到這位自稱業余的劇壇新手出手不凡,第二年《稱心如意》在金都大戲院上演時引來陣陣喝彩聲,一鳴驚人。此后,楊絳又接連創作了喜劇《弄真成假》《游戲人間》和悲劇《風絮》,諷刺幽默,流暢俏皮,頗有英式戲劇的風格。1945年,夏衍看了楊絳的劇作,頓覺耳目一新,說:“你們都捧錢鍾書,我卻要捧楊絳!”
新中國建立后,知識分子普遍遭受冷板凳的待遇,翻譯無疑更為“安全”。楊絳的翻譯生涯最早可追溯到在清華讀研時,她翻譯的47萬字的法國小說《吉爾·布拉斯》受到朱光潛的高度稱贊:“我國散文(小說)翻譯楊絳最好。”
1958年,47歲的楊絳利用大會小會間隙,開始自學西班牙語,打算從原文翻譯《堂吉訶德》。譯稿歷經“文革”的摧殘,“被沒收、丟棄在廢紙堆里”,最后九死一生,逃過劫難。1978年4月,楊絳翻譯的《堂吉訶德》出版。同年6月,西班牙國王和王后訪華,她應邀參加國宴。1986年10月,西班牙國王專門獎給75歲的楊絳一枚“智慧國王阿方索十世十字勛章”,以表彰她的杰出貢獻。
寫于1980年的《洗澡》,是楊絳迄今為止唯一一部長篇小說。“洗澡”是建國初“三反”運動中的專有名詞,指的是知識分子需要對自己思想的“骯臟”面徹底“清洗”。一部《洗澡》淋漓盡致地展現了知識分子在“運動”期間的眾生相。這部18萬字的小說被施蟄存譽為“半部《紅樓夢》加上半部《儒林外史》”。
走到人生邊上,淡泊自在
從1994年開始,錢鍾書住進醫院,纏綿病榻,全靠楊絳一人悉心照料。不久,女兒錢瑗也生病住院,與錢鍾書相隔大半個北京城,當時80多歲的楊絳來回奔波,辛苦異常。錢鍾書已病到不能進食,只能靠鼻飼,醫院提供的勻漿不適宜吃,楊絳就親自做,做各種雞魚蔬菜泥,燉各種湯,雞胸肉要剔得一根筋都沒有,魚肉連一根小刺都不能有。“鍾書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顧人,男不如女。我盡力保養自己,爭求‘夫在先,妻在后,錯了次序就糟糕了。”1997年,被楊絳稱為“我平生唯一杰作”的愛女錢瑗去世。一年后,錢鍾書臨終,一眼未合好,楊絳附他耳邊說:“你放心,有我哪!”內心之沉穩和強大,令人肅然起敬。“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里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場,盡我應盡的責任。”當年已近90高齡的楊絳開始翻譯柏拉圖的《斐多篇》。2003年,《我們仨》出版問世,這本書寫盡了她對丈夫和女兒最深切綿長的懷念,感動了無數中國人。
錢鍾書去世后,楊絳以全家3人的名義,將高達800多萬元的稿費和版稅全部捐贈給母校清華大學,設立了“好讀書”獎學金。她早就借翻譯英國詩人蘭德的那首著名的詩,寫下自己無聲的心語:“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