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三灣

羅錚

一

在贛鄱大地的鄉(xiāng)村，谷雨是一個誘人的節(jié)氣。

谷雨緊跟清明之后，止于立夏，恰逢暮春。縱然大部分花朵已漸顯老態(tài)，可是大地上一點兒不缺色彩。滿山的蒼翠、碧潔的垂柳、微曳的嫩草，組合成層層深淺不一的綠色。奔騰的泉水透徹見底，掩不住青石的一絲細紋。多數(shù)田野已被犁鏵翻過，秧苗偶爾抽出一茬新芽，惹人憐愛。加上穿透層層阻礙滲透而下的形狀不規(guī)則的陽光，一片生機勃勃。小青蛙們在田野里歡快地蹦著，夜晚此起彼伏的“呱呱”聲強調著它們的存在。鳥兒們搔首弄姿，宣示它們完全從過冬的狀態(tài)中調整過來。若是一陣春雨襲來，山、田、樹、水蓋上薄霧，空氣中滿是植被特有的氣味，處處煙雨朦朧，隨意點上一座村莊，也絲毫不亞于周莊、烏鎮(zhèn)的姿色。

這個節(jié)氣里，村里的勞力都在打磨農(nóng)具、料理田坎，等待著即將來臨的移栽秧苗。可以說，谷雨是農(nóng)忙季的前奏，是起早貪黑的預備期，一旦跨過谷雨，身心就將全部交付給田野。因此，大伙印象中的谷雨總是走得太迅疾，迅疾到顧不上留戀。但是，此次有緣于谷雨踏上三灣的土地，足以使今年的谷雨永記心頭。

二

三灣的地標是那棵家喻戶曉的千年大楓樹。

從三灣鄉(xiāng)政府走到楓樹坪，不過兩三百米的距離。陽光明媚，一座頗有些年歲的舊橋隔開了閃著光點的小河，兩旁的村民忙著整理農(nóng)具，掛起曬魚的鐵絲網(wǎng)，平靜地掌握著生活的節(jié)奏。大楓樹比照片上更加蒼翠，葉子上灑落的點點銀輝隨風搖晃，像是微笑著示意歡迎。如果沒有偶然間來到村里的一支特殊部隊，或許這棵大楓樹仍和其他村莊的古樹一樣——默默無聞地獨自生長。

八十六年前的深秋，楓樹照常沐浴著天地精華。突然間，它看到了一支陌生的部隊疾步走來。這是一支缺乏彈藥、沒有給養(yǎng)的部隊，是一支士氣低落、軍心渙散的部隊，是一支悲觀情緒、軍閥習氣蔓延的部隊。朝著大楓樹走來，是一個多少帶些偶然的選擇。剛剛離開秋收起義的戰(zhàn)場，臨時改變了攻取長沙的計劃，撤退途中不斷遭到偷襲，士兵又陸續(xù)逃跑，只剩不足千人和不足50匹戰(zhàn)馬的落魄部隊，迫切需要一個安全的落腳休整之地。經(jīng)過四方打探，他們最終選擇了群山環(huán)抱、四縣交界、沒有反動武裝的三灣村。初來乍到之時，楓樹以為又是一場浩劫，村民們也已經(jīng)習慣性地上山避難，等待著一場燒殺掠奪。可是，這些衣衫襤褸、饑腸轆轆的士兵并沒有四處砸搶，只是借著楓樹的綠蔭休憩，傷員也只躺在新割的稻草上，秋毫無犯。村民們看在眼里，納悶在心，并派人試探，才放下戒心、打消疑慮，逐漸與士兵們打成一片，還爭先恐后送來熱飯熱菜，騰出床鋪，親如一家。

此時此刻，部隊往哪里去？應當怎樣整編以維系生存？怎么才能發(fā)展壯大？一系列關乎生死存亡的問題縈繞在每個人的心頭。面對種種不利影響，毛澤東同志站了出來。在他的審時度勢、力排眾議之下，經(jīng)過徹夜的耐心闡述和解釋，首先統(tǒng)一了指揮層的思想。1927年9月30日，到達三灣的第2天，全體官兵再一次集結在大楓樹下，聽取了毛澤東同志激情四射的動員講話，堅定了革命必將成功的信念，進行了歷史性的“三灣改編”。部隊精簡為一個團，建立黨的各級組織和黨代表制度，開創(chuàng)了舉世聞名的“支部建在連上”，建立士兵委員會，實行官兵平等，確立了黨對軍隊的領導。

三

樹是通人性的。

縱然部隊只在三灣呆了短短5天，但是這5天不僅完成了關乎命脈的調整，還給中國革命史上留下了“毛委員挖紅雙井”、“羅元帥送戰(zhàn)士飯盒”等感人故事，同時也給這棵古老的楓樹注入了新的歷史內(nèi)涵。

有一句名言說：“人的一生雖然漫長，但關鍵時刻只有幾步。”個人如此，集體、國家、軍隊同樣如此。能夠在生死攸關、決定命運的關鍵時刻，支持領導者共同選擇正確方向、共同探索正確道路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歷史自覺，是偉大的軍隊之所以取得勝利的必備條件，也證實了這支軍隊的主體所具備的敏銳判斷力、清晰辨別力和為追求真理義無反顧的精神世界，以及他們與見風使舵者、兩邊騎墻者、投機取巧者所無法共融的歷史抉擇。

紅軍走后的數(shù)十年時間里，大楓樹始終在遙望著這支部隊，遙望它爬雪山、過草地，遙望它抗日救亡，遙望它解放勞苦大眾……如今，依然在注視著這支部隊的繼承者，注視著那份精神和意志的不朽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