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禎霞
祖宅在下梁。
我能記事的時候,下梁不叫鎮,叫公社。祖宅就在下梁公社王坪三隊,這是當時的行政建制。在外人眼里,他們不這樣稱呼,他們將王坪三隊稱作是“徐家大院”。說起“徐家大院”,很多人是知道的;但說起下梁公社王坪三隊,知道的人卻甚少。
在過去的年月里,祖宅一直都是老家的標志性建筑。在我的童年,我一直以為,這個地方與別的地方別的村莊都不相同。但是究竟是哪兒不同,我卻又說不出具體的緣由。
祖宅坐東朝西,背靠一座高大的青山;前面是一片開闊的土地,足有六十余畝,綿延向兩邊鋪開;土地前面是一條長長的河流;河流緊挨著的是一條公路,一切都是那么的有序,層次井然。祖宅正落在村莊的中央,視線非常開闊。這個地方,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一處絕美的住所,想必我的先輩在建房子之初,是找了風水先生看過的。
祖宅究竟有多大,現在我已說不清,只記得有獅子門樓,有堂屋,有廳屋,有南北廂房,有正房;自外至內,進身很長。
我出生的時候,那所宅子已經不能完全地屬于我們家了,因為,在我出生之前,我們的村子經歷了很大的變革,當然最主要的是針對我家的。
在這里,我向大家交待一下我們的身份,我家是地主,也正是基于此,才有了這樣的一所大宅子,所以,在土地改革這場土地革命運動中,我們家自始至終是這場運動的主角,分田、分地都與我們一一有關。
于是,祖宅被分割了,有我們曾經的佃戶,也有外來的難民。在這些外來人口中,有從鳳凰鎮上來的,也有自西川下來的。這些不同身份、不同地域來的人,他們成了這所房子的主人。而此后,他們便成了與我們共生共棲的鄉親。記得,在這所房子里居住的,有好幾家都是五保戶,也有我們的佃農,以及我們家里曾經的傭工。
在這場運動中,老徐家的人每戶只分到了一間房子,其余的全都騰了出來,供村里旁的人居住。我們家也不例外,只分得了一間偏房。聽母親說,當時,她才嫁到父親家不久,家里有爺爺奶奶,父親兄妹三人,于是,一間房子只得隔成幾間用。
祖宅變得七零八落了,但是祖宅的大氣和雋永依舊還在。我能記事的時候起,我就愛去天井院子里玩。那時,天井院子里住著兩戶徐姓人,一家是我二房的堂哥,一家是我三房的堂哥。二房的堂哥我沒有見過,據說在我出生以前就去世了。二嫂倒是一個賢德之人,謙和恬靜,與母親交好,她個子不大,裹著一雙小腳,走路有點慢,且身子一扭一扭的,是一個典型的舊社會的婦女。三嫂比二嫂小許多,也幸運許多。在這里所說的幸運是她沒有被裹小腳,而且可以大聲地隨意地講話。顯然,她的精神沒有被禁錮,她是一個身體和心靈都很自由的人。最最主要的是,她有一位勤勞憨厚的丈夫,這是她幸福的根源。
兩位嫂嫂待我都很親,每次去了,她們總是會盡可能地給我找一點吃的,有時甚至是一粒花生豆。當然,這也是我愛去天井院子里玩的理由之一。但是最主要的,是我對于天井院子的喜愛,這種喜愛發自骨子里。我喜歡天井院子那粗粗的廊柱,在我幼年的時候,我就常常喜歡伸出雙手去抱住它,雖然我一直都抱不住它,從一小半到一半再到一大半,但最終也沒能將它全部的抱住。
天井院子是祖宅的主體,它由四間正房、南北廂房和廳屋組成,正房居住著四房人家——三嫂二嫂,還有兩個五保戶,這兩個五保戶就夾在我們和三嫂二嫂的中間。而我們要去天井院子要經過一個長長的隴道,那兒還有一道門,當然,門在那個年代形同虛設,并沒有實際的作用。
祖宅最精致的地方,便是正房。它有高高的廊檐,有粗粗的圓木柱子,有鏤空雕花的門窗,有闊大的天井院子。它所有的房子都是用大青磚砌成的,那些青磚質地細膩,方方正正,大小一致,都是二尺長一尺寬,所以砌出來的墻面很是大氣美觀。從正房下到天井院子有兩個長條形的石階,這些石階都是由一塊整的石頭雕成,上面能明顯地看到雕刻的斜紋,起防滑的作用。天井院子邊上都有排水溝,也都是由寬大的石條鑲砌而成,齊整美觀。兩邊是兩溜廂房,廂房比正房的位置低。從正房下到廂房的地方也依舊有兩列石階,邊上也依舊是由寬石條砌就階檐。這些整的石條總會帶給我一些奇怪的想像,讓我想像到祖宅里面的人是否也是像電影或者是電視里的人那樣生活。
天井院子通向外邊的是一條長長的石板路,我想這是防下雨濕腳或者是腳上帶泥。兩邊是用鵝卵石鋪就的幾何圖案,有圓形的,有橢圓形的,有三角形的,美觀有序而不零亂。在我愛幻想的腦子里,天井院子應該是供這所宅子里的人玩樂的地方——男人們在這里喝茶、打牌,女人們在這里聊天、帶孩子,甚至可以在這做針線活。現在,這個院子里總是人聲鼎沸,在以前,這兒肯定也不會寂寞。
廳屋前面有一個大大的回廊,足有一間大房子的面積那么大,它被后來居住的人用來堆放雜物和棺材,也被人們隔成灶房。回廊外面是一個石頭門檻,約有兩尺高,剛好供人可以自由地出進。在以前,這是有門的,只是后來,居住的人多了,門反而有些礙事,就被人給卸掉了。
廳屋外面還有兩溜房子,一直向前延伸到門樓跟前。中間是一個非常大的庭院,向陽開闊,平平如席。門樓上有很大的石頭獅子,有石頭的門凳,有石頭的門檻,有朱漆的大門。
只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這些已經遭到嚴重破壞,朱漆的大門被人卸了,石頭獅子也被人砸了,唯一留存的是兩個石頭門凳和一個石頭門檻。及至后來,這些也被村里的人挖走用來砌成豬圈或者是階檐了。
于是,祖宅一天一天地變得面目全非。它被眾多居住的人改造,擴建,因為在多數人眼里,生存是一件最實際的事。而居住在這座宅子里的每一個人都是主人,他們所做的一切都無可厚非。
祖宅在村民的改造下慢慢地與整個村莊開始融合并接軌了。在長達六十余年的時光變遷中,唯一可以留下歲月印記的是那座四合院,是它還在記錄著一個村莊的歷史和文化。
據說,我的祖籍在安徽,由于連年水澇,土地和房屋皆被摧毀,無以生存,我的祖上就逃荒來到了柞水;在柞水流浪的過程中,發現了這樣一個處所,他們覺得這個地方可以居住,就在此開墾荒田,筑屋修路,定居了下來。沒承料想,這竟是一個富饒之地,莊稼豐收,人畜興旺,幾多年的光景,竟成了一戶富庶之人。于是,他們大興土木,建下了這樣一座宅子。及至后來,一母生兄弟八人,兒又生子,子又生孫。族內竟出了五個大學生。人丁興旺,財源廣進,成了當地耕讀傳家富庶一方的大戶,“徐家大院”便因此而得名。
當時,族中讀書人極多,很多人都是在三四百里外的西安讀書。那時,沒有盤山公路,也沒有高速公路,走的是現今旅游景區秦楚古道。據說,走一趟西安需要三天。秦嶺山高林密,野獸眾多,一個人是斷然不敢走的,需要兩到三人同行方敢上路。即便在這樣的環境下,族人也仍在堅持讀書。這在我來說,一直是一件引以為榮的事。
我的爺爺是個私塾先生,我的父親是一名教師,而他們都得益于祖上的教導。我也以生在書香門第為榮,雖然彼時我家族中的很多人都已不再,但是他們的精神卻在我身上得以傳承。
大哥的婚禮是在祖宅中進行的,由于我們成分不好,大哥晚婚,結婚時年已27歲。在當時,早已列入大齡之列。因此,大哥的婚事是我們最大的喜事,母親請了村里的隊長來為大哥主持婚禮。
記得,那是一個夏天,大哥穿著一件淺藍色的短袖,大嫂穿著一件淡綠色的短袖。在祖宅正屋的廊檐下面擺放一張條桌,大哥大嫂及主婚人站在臺上,村里的鄉親們全都坐在或者蹲在天井院子里。婚禮很簡單,但在這樣的一個場合里也算莊重,這是祖宅留在我記憶中最深刻的事件。
在童年的村莊里,祖宅自始至終是整個村子的核心場所。村里開個大小會,村長一聲吆喝,村人們就集合在老宅里。雨天,村人們也會蹲在老宅里,侃個大山,唱個小曲,拉個二胡,寂寞的雨天便變得精彩紛呈。祖宅,于我,印象是熟悉而深刻的;于村人,也一樣是熟悉而深刻的。因為它在長達一百余年的時間里一直是村里的標志性建筑。
終有一天,我離開了祖宅;終有一天,我與祖宅再也不能朝夕相見。祖宅離我便一天一天地遠了,但是祖宅的記憶卻無論如何無法抹去。時隔多年,那點點滴滴、那紛繁雜亂的過往、那兒時的歡娛、那發生在祖宅里太多太多的悲與喜,它們無法與我剝離,它們無法與我切割,它們已經成為我記憶深處最無法忘卻的念想。
假日或者年節的時候,我回到故鄉,心里惦記的依然是祖宅,我會獨自一人去看看祖宅,看看我留在那里的童年和青年歲月。
祖宅由于沒有得到合理而妥善的保護,慢慢地衰敗,零落。它真正的零落是自堂家的二嫂過世之后。1980年代末,村里興起了明三暗六的住房,很多人家都棄了舊房,蓋起了這樣的房子——白墻,假二層的暗樓,醒目高大且洋氣。相較以前的老宅,會時尚且賞心悅目。我的堂侄子們便棄了老宅,搬進了新建的房子。于是,祖宅中的最中間的正房便荒廢了起來。后來,很多的人家也搬離了祖宅。祖宅愈發顯得凋落、頹敗,那些青磚砌就的墻已顯斑駁,那些鏤空雕花的門窗已經嚴重破殘。再走進祖宅,盡是衰敗與凄涼。滿院的荒草,及至膝深。屋上的瓦松長得老高,肥碩而茂盛。這個時候,我能做的,就是站在天井院子里拔一拔那些瘋長的荒草,讓天井院子石板路和周邊的鵝卵石圖紋依然顯露出來,然后靠著那圓木廊柱靜靜地發呆。在發呆的時候,我會情不自禁地想:假如祖宅能夠保留,該有多好,這應該是一個古建筑的遺跡,或者是一種文化的滯留。而我也僅只能是想想而已,因為在這片土地,除了記憶,我已一無所有。我是女兒,嫁出去的人,對于這兒,我不再有任何的話語權和支配權,我只有徒留傷感與惋惜。只是看著祖宅一天一天地衰敗,我竟然有說不出的心痛。因為,它除了是一種文化,除了是一種古建筑遺跡,它更是我的根。
我最怕見到的事是祖宅的倒塌,那于祖宅,將是毀滅性的,意味著這一所古老的宅子自此將不復存在。但這一天還是來了,夏天,我回了故鄉,又來看望了祖宅,祖宅北面的廂房已經坍塌,房頂上的瓦礫與泥土還有那些椽木檁料也已經掉落,在天井院子里鋪下了一大片,滿目凋落與殘敗,盡顯凄涼與蕭瑟。祖宅的一半已經成為廢墟,再也無法作為房子的形象完好存留。聽說,不久這兒將搞開發,祖宅必將被夷為一片平地,取代祖宅的將是一片別墅群。此后,祖宅只能成為記憶!
祖宅將去,我寫下此文,以作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