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昊征

大戲,鄉人對晉劇的俗稱。
七歲,爺爺領著看大戲。自己是長孫,爺爺最疼。老人年近八旬,手里拄著拐棍,走得很慢。我是后面跟著的。進了戲園,便手牽著爺爺的后衣襟。戲園子是鄉政府的招待所,很大的一個院子,鐵藝的大門常使自己對這里既好奇,又有些敬畏。平時是很少來這里玩兒的。大戲的臺子搭得比我還高,棚子是帆布搭的,要比二人臺的大很多。觀眾席就是戲臺前的那片空地,一排一排橫擺著檁子,也只是幾根而已。后邊還有大塊的空地,給人們留著擺放自帶的板凳。拽著爺爺的后衣襟,急急地碎步往前行,不時觸碰爺爺的腳后跟。眼睛不停地向四周瞟瞭,看到挪不開眼的事物,便任由爺爺拖著走。坐在臺前正中,抑或某個角落。乖乖地坐著,手還揪著爺爺的衣襟不放。開戲前是有三通鼓的,只覺震天的鑼鼓聲好聽。我從小就愛聽大戲中那個馬鑼的聲音,清亮又不失厚重。時至今日,仍不時想起那種感覺,就像端坐云頭的某個神仙在靜觀凡間的種種,走神之際,一聲清響,宛如一顆定心丸,那是戲啊,切不可迷失。跟著爺爺看戲,記憶中更多的是一種感覺,看了什么,不記得了,有的只是老人高大又略顯蒼涼的背影。三年后,老人過世。
和姥爺看戲,自己已經能領路了。戲是在另一個村中唱,走著去要好長時間,只覺兩腿如注了鉛一般。趕去時,戲已開唱,是《啞女告狀》。我們看的是白天的戲,盡管是下午,太陽還是曬得厲害,又沒坐的地方。站在人群中,不時地用手擦汗,聽戲臺上那個一人扮兩人的青衣大段地唱,偶爾還要踮起腳尖看一眼臺上快步疾行的人。戲散了,天依然熱。回的路上只覺肚子疼得難受。
“姥爺,肚疼了。”
“乃你去地里拉哇。”
“姥爺,拉出血了。”
“……”
“唉,乃是吃西瓜來來哇!”
和父親看夜戲,坐著家里帶來的凳子,唱《劉公案》。不時地問,“他說(唱)甚了?”回到家里,父親便講今天扮劉羅鍋那個唱紅的當年是多么的有名,“人家叫他十六紅,十六歲就唱紅了,《四郞探母》唱得最好,辮子功厲害,四郞的辮子耍得,不得了!文革不讓他唱,斗他。文革后能唱了,頭場還是《四郞探母》,唱得硬是吐了血,高興!今兒黑夜唱得不行,看來夜兒黑夜喝多了。”
“你咋知道?”
“我們都喝到一半兒了,不知道誰給吼進來,唱了兩嗓子,喝了半瓶子。”
“……”
上初中了,和同學一起看戲。唱《回龍傳》,鄉人叫《王花兒買父》。賣魚郞王花兒貪便宜香銀,買了微服私訪的八王爺,養在家中為父,老爺子每日無肉不歡,竟至家中無米度日,媳婦只好將一雙親生兒女賣與他人,以換取養父食用(其實是被媳婦娘家人買去了)。那日唱戲的青衣和兩個小演員唱得投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于是乎,滿場的抽泣聲不絕于耳。旁邊同學一本正經地問,“哭來來沒?”左看右看,俱是悲戚戚一片愁容,忙說“哭了哇”。不想左右皆大笑,才知上了小當。一時間,滿場打鬧,引得嘩然一片。
畢業后在鄉鎮上班。鄉里有一武裝部長,愛戲,好酒,人緣好。愛戲,是因他父親愛戲,孝之使然。他是家中獨子,常酒后對人說“我是十里路上一苗谷”,言其家中嬌貴,老人看重。同桌喝酒人糾正說“乃敢是十畝地里一苗谷哇”,眾人皆笑,他亦不惱,呵呵陪笑時,杯中酒已然下肚。再次喝酒,還是“十里路上一苗谷”。人緣好,亦是因酒。那幾年鄉里光景不好過,半年才開一次工資。下館子吃飯都是賒欠,久了,館子主人便有些嗔惱。唯有老部長去了,頓頓吃得開。人問飯館兒老板,“他能吃,我們咋就吃不成?”
“人家門還沒進,先就說好了,現顆子。”
“給你了?”
“給不給人家有話了哇,順氣!”
哪村唱戲,戲班子是哪兒的,早有人提前通氣。更有好事者,還請部長點戲。他知我愛看戲,便將這好差事讓與我。孰不知這是個好龍的主,哪懂得點戲,于是白天《走山》,夜戲《下河東》。開戲了,老部長把我安排在演員下場門旁邊的衣箱上,便去喝酒了。坐得地方有點日玄,絲弦鑼鼓聲大,壓住唱了,好在記得大部分唱詞。臺上老曹福和曹玉娥走得急,寬衣長袖擺得呼呼響,倒也解了戲癮。點了夜戲卻沒能留下看,老部長急著回鄉趕酒攤莊。幾天后,村里來人和部長閑話,“你可把那班子戲給害苦了。”
“咋了?”
“點了兩場硬戲,可把個唱紅的劬了個灰。第二天干脆沒上場。”
“……”
一日,父親回家笑著說,“今天和賈某某喝酒了。”賈是小縣城當年的名人,唱青衣的。我說,她快七十了哇?
“七十多了。”
“沒給你們唱一段?”
“唱來來。”父親言罷,興致有些索然。
“咋了?”
“眾人讓她唱一段,先是推脫老了,嗓子不行了。人說就要個念想。后來也同意了,說唱也行,得去墻邊邊上唱,將就點兒聽哇。人問咋了,說是牙掉完了,張嘴怕人笑話。后來真就面對墻站著唱了一段。”
“……”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