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 嶼 志

浙江 苗紅年

島 嶼 志

浙江 苗紅年

似水的言語隱匿其間，她們也在流芳，戲謔和獻藝。傳說從此開始

大海起涌，水仙復位。風暴已于天亮結束自己并沉淪于此，廢棄九千宮闕，飲恨總是來的太遲，天空有過它停頓的痕跡

一座荒嶼充滿玄機：在陛下島①的岸邊，粉黛們織出窒息的網眼，喝酒的船工們用俚語灌醉沿路的草芥。現在，你是唯一出格之徒。萬仞石崖怒氣滿腔，它曾噴出鬼魅與花蕊，在空穴中造風，但此時的情緒比不上低落的泥沙

一團漁火，美人身段，花枝招展。而你堅強地脆裂，迷霧一般對山色無禮。危如累卵的影子逼近桅桿的高度，縱情入水，在魚群里求偶。一生何干，將時間分出層次

我又何干。千萬條血脈汩汩相連，不是彌撒，卻似燃盡的燈芯，重新封存光明。是液體的力量，沉著有力，如一顆種子穿越巖層填平鴻溝，終結風暴，與云雀破陣，令賁士主將皆聽城鼓之音而出。即使釜底抽薪，七彩的衣冢也將蕩然無存

你慈悲為懷，愁云滿面。葬沉舟，過岱衢洋，讓人想起黃昏里的一葉孤帆，蒸著晚霞歸來。給新人以禮拜，給卵石以汁液，告訴我你多想交出娥眉上的那粒赤痣

和我稱兄道弟，結伴同行。像一個不完整的女人，用溫柔手段纏上消散的過程，臺風過后，這出格的藍。寧靜得有點虛假

水像盲人那樣微笑著②，現在，如果你要退卻，你將一無所有。大海如森林般垂直著行蹤，又在放浪形骸后退守原址。而你無能無力，正如你踏波而行不拘禮儀，像過往的媽祖，在五更里懷上漁夫的孩子

這一天，我聽到了魚群交歡的聲音，啪啦啦像弄翻一桌豐盛的宴席③

漁火飄飄，美人夭夭

分寸已亂，波平似鏡④

誰要回了我的僻靜，深藏于幽潭；誰六神⑤無主，讓雷霆搭在烏鴉的空巢里

把原本瘦弱的島嶼藏于腋下。面朝萬頃碧波，讓荒無人煙的美，束手無策。如弄亂自己發辮的天使，我的情人，都是水做的，她們繞過那些被弄臟的月光和沾滿空隙的塵世。三天兩夜，你無權支配一個孤島的沉寂，卻在未遂的篇章里招惹過那些來來往往的波瀾，那些受輕薄的舟子

棄下那盞失去光芒的燈塔。無論清明還是重陽，巨大的濤聲踏過尖銳的山崖。守者已故，只留下她沉默的聳立，等過隙的白駒送來坍毀的書札，這浩瀚的文字像守護井潭的家仆，虛構著巨大秘密

總有年事已久的那一天，蒿草作陪，曾經美艷的人兒，如今已入土為安。

就在追魚⑥之中，花敗的劍麻包裹著鐵定的意志。如果恨已成往事，像大塊的波涌失去聲帶，這一回，這個安靜的書生，如何走進海下城闕，背起那些堆放整齊的命運

一粒過于聰慧的種子，它會讓白天作繭自縛，讓萌芽的春心加快破土的速度

“島嶼像一些頭發冰涼的僧侶

在無聲地切著荒野的面包

寒冬滲透到心里，某種不祥的意外

行將發生。山岳像匹馬把鬃毛豎起來”⑦

萬籟俱寂，從大悲山⑧傳來陣陣梵音。孤島的夜空，有一種比月光還黏稠的纏綿在不停飄蕩。這邊是此起彼伏。那邊在沉醉不已。三萬里江山濃縮成一座孤島，從涉水而來的魚群到隨風招展的信風旗，聆聽的耳朵一同豎立。誰在偌大的稀音里播種、織網、摘冠，把美好的心愿許下；誰在異鄉的床榻上療傷，在海風的吹拂中輕歌曼舞，領取屬于自己的一份命運

即便這一刻我們都突然老去，像秋天的林木，那些關照下的偉大呈現，始終無獨有偶。

一個春天是十萬個春天的勞頓，一方摩崖是千座列島的榮辱。我最慢的閱讀來自極目的帆影：那安靜的場景，沉寂著從未消逝的號角，仿佛高過松崗的潮音，是戰士們奮力的打槳聲；是放慢了速度的捷報，也許他們在征途中曾忘懷過泥土和蔥綠的家園，也許“山海奇觀”⑨刻下的不僅僅大海酣暢淋漓的春天，這場浸透襟袍的雨水賦予了心血來潮和奉旨衛戍的全部意義。

在枸杞島上，一些海帶撥開了清澈的波瀾，海鷗像一枚輕佻的銀質箭鏃，放棄了對方向的瞄視。它們會用同樣的身段與浪花聳起、轉身，讓渡輪劃出稍縱即逝的航線，讓母羊在崗墩沉睡。年輕的水手扛著網具踏步走來

這條通往天堂的階梯之上，我只在其間露了一次面

更多的魚兒，在大海里列隊游行。一條虎鯊出去清理危局

我的妹妹，兩朵安靜的浪花開在泗礁島⑩上。月色隨處恩寵，是層層薄霧讓她倆越顯嬌瓏。今夜，我只為欣賞，像一個啞巴不再說出那些虛假的美辭

我的妹妹，一個在輕歌曼舞，一個在孤芳自賞，多少芬芳如風干的落英被拋荒郊野。隔著一脈山岡，她們飽滿的春情不勝那脈波瀾，只為觸動點點漁火而錯過了婚嫁；我的妹妹，她們是那么的幸福，那么的孤立，在風暴里一起受難，在清澈里一起傾聽，連洄游的群鯊都放下趕往家鄉的頭顱，連越洋的飛雁都想停宿于高場灣的松林，竊取閨中的私語；我的妹妹，我只要今夜。讓海風把我們緊緊地捆綁在一起，私定終身，重提前世羞于出口的話題：一個人的孤寂，二只手的牽握，三顆心永無休止的糾纏

遠方歸來的游子，舉頭對目如同得到故土的寬恕，鵲橋之行，我的心跳涌動如潮。如今我總是婆婆媽媽，像一個草率的否決，在大風大浪里喪失男人豪邁的勃起

是你讓我骨瘦似柴，是你讓我心馳神往。如果有人把你傳唱，定能痛楚地聽清一陣風帶走過內心的閃爍；如果有人把追憶的拳頭松開，定能看到暮年的心跳會重新沸騰。但誰會一直陪下去，像松樹一樣安靜，在風云喧囂的世間，像松樹一樣安靜，結成黑夜的孤獨者，說出的秘密大于河山的沉落

在黎明的客棧，你是撲打黑暗的撣子，在回家的路上，你是誘惑的紅莓，含著憂郁等待錯過良辰的情人。風暴散了，虎鯊走了，花兒謝了，潮水退了，只剩下你把祖國化為異邦，把紛亂的世俗化作一束塵埃，攔截舷窗上滾燙的淚痕，執著地將一團青艾色植入星河般刺目的深淵

那些棄我而去的海風，堆砌出紛亂淡然的晨曦，從此絕境，將那顆忘負恩情的心放歸汪洋，報紙從未提及過這樣的新聞。有關魚的銷聲匿跡

如今，我怎么向你表白我也有傷心的時刻？潮水退后，遠方的大海猶如無從依傍的魚兒；如今，我真得相信20年前獨自在東崖之巔瘋狂奔跑是命中的注定，讓我親手撩開她的衣衫，恢復一個浪子的輕薄

會有許多烏鴉停在晴朗的空中，會無意地吟誦一行詩句，仿佛不知道，被風暴掏空的雙眸也會流淚。陽光下，孤獨的倒影多么高多么懸，像危聳的自殺者

這慢慢張開的裂縫里，定有滿腔的怒潮要傾瀉。春江潮水連海平，越池后層層疊疊的迷途；滟滟隨波千萬里，一曲萎靡的如夢令。你輕柔地平仄，仿佛正午的佛祖搖扇送上納涼的微風。

潮聲在夢鄉與現實進進出出，它突然打出一個寒戰，柴房邊的水缸頓時泛出無數漣漪。

與汪洋為伍，我只有一望無際的過去時。沉溺。溯源。逆流而行。在玻璃幽深的心臟里作繭。我要化雨為霧，盤旋于蒼生之上，疑似輕盈，手扯一團迷惑，在今晚明朗的夜空上掩目盜星。

也許，那里陳設著龍王的假牙，咬緊這一刻，風起云翻里傳來烏鴉的驚嘆：大象。大象。世界的尊容正露出殘紙般的笑。就像有過自戀的花心，有過三秒鐘的榮華，就像一只章魚抱緊無法駕馭的波涌一去不返。

我戀上孤島之孤，戀上它的自言自語它的與世隔絕它的木然它的小心翼翼，一些陽光還沒有結束孕期，一些松子還沒有抗拒的力量，飛翔的事物總是在找尋立足的枝條，在奔赴中。我必須提前找出明天的皮囊，塞入你帶來的遲暮，隨同腐爛的漁業被精衛銜開。

偶爾與禽獸為伍，像野火一樣出沒山川，偶爾潛入波涌摸一摸藍色有多大體形。這些年，我養成的怪脾氣：人無人樣，不憎不惡，抱著魚骨來獻佛。

入夜，牽動皮影的孩子向前邁動數步，這模棱兩可的世界馬上慌了陣腳，打探這張虛張聲勢的花臉。它復雜的表情，被清風慢慢地描出，寫意的光影處理著低迷灰白的情緒

這片刻的若隱若現，我是它理不清的斑駁，馬鞍（列島）漁火到處布下猝不及防的刀光劍影。美的事物會有如此的破碎，也會有如此的放任，服從于夜的魔杖，深刻的靜像寂寞中走出的瞎子要回了我的光明

在這音樂狂飆的舞臺上，不明的腳尖紛至沓來。每一次都會叩響驚醒的光焰。那點點淬火終將打穿夢游的通道，引燃于天下大白

隔著濤聲，讓我恍如隔世。不知所措

請允許我或以反叛者的名分，一起參與戰事。高瞻的夜，披上黑袍，剛剛起步，波瀾不驚中已將一整夜遼闊的蒼涼星星般放飛到天際，剩下一伙群龍無首的叛賊背道而馳。慫恿的信風吹散蒙面的礁石。醒著，但無助。月色比懸崖中的烏啼更堅刺。此時，隱身的念頭來不及收復，為征前的誓言，我們繼續前赴后繼

不能閃失。自負的王，為瞬間的判別，舉措失當，他在慢慢地為夜曲捐出漫長的記憶。為無法收拾的敗陣尋找，倒戈的營地。一個遇見過但沒有對答的對手。一次低調的外遇。沒有涌現為之動容的激情

眾擎易舉的石頭缷下硬性的覺悟，潮聲來往。不再為穿透秋天而悲鳴，哦！急切猶如一把彎月。盛滿今夜沉沉的哀慟，是誰的氣息洪亮終于把這一口吹出隔著船火。吹出一張冷若冰霜的臉孔世界像起錨的巨輪在慌張中徐徐隱退

①陛下島位于舟山群島之馬鞍列島中央。南宋“海上十二鋪”之最后一道鋪。

②引自于堅的詩《魚》。1989年寫。原詩：“在更深之處 進入令人不安的陰謀/在那黑暗的表面/水像盲人那樣微笑著”作者從最深處的顏色看到了最深度的鱗以及它撥水的聲音，而我們只是個岸邊的守候者。

③靈感來自雷蒙德·卡佛：他曾在一首名為《記錄在案》的詩中寫到：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和他的女兒，/盧克麗霞·博爾吉亞，在陽臺上/“帶著愉悅和陣陣笑聲”/看著馬匹在下面交配。

④引自《七里山塘詞》中：“好是平波明似鏡，吳娘臨水照梳頭”垂幡輕弄著春日的風，舊時舟山漁場水古亭戲臺飛響著甜柔的腔曲，恍兮惚兮，猶如坐上漂蕩的卷梢船，醉入一曲笙歌。

⑤這里六神指的是嵊泗列島上的六井潭中的6位神仙。傳為鎮海之仙。

⑥越劇名，寫書生張珍與丞相金寵之女牡丹指腹為婚，不幸親亡家敗。金寵借口三代不招白衣婿，命張珍在碧波潭畔草廬攻讀，讀書聲感動了鯉魚精，變作牡丹小姐與之相會。

⑦197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德修斯?埃里蒂斯《英雄挽歌》詩句。

⑧大悲山位于東海汪洋之上，西晉時建靈音寺，是普陀山的進山之寺。

⑨舟山枸杞島山岡上有一座高9米、寬7.3米的摩崖石刻，上鐫“山海奇觀”四個大字，下面有一段小字注著“大明萬歷庚寅春都督侯繼高統率臨觀把總陳九思，聽用守備宋大斌、游哨把總詹文武、陳夢斗等督汛于此。”

⑩泗礁島位于嵊泗列島，南宋“海上十二鋪”之一。

2007年6—8月初稿于嵊泗列島、馬鞍列島

2013年12月改稿于舟山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