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在忠
摘要:西方哲學在發端之初便開始對于世界的形而上學探索,并逐步發展出對于世界的認知以及認知方式、方法的思辨推演。一方面人們不滿足于獲得既有的本原解答,不斷尋求新的解釋;另一方面,科學與社會的進步也促使哲學家對人類已有認知方式乃至知識的獲取及其客觀性、準確性做出懷疑、批判甚至研判。這種尋求真知識和真觀念的運動,與哲學史上哲學家相互繼承、批判其研究方法的方式一起體現了西方哲學追本溯源、尋根究底的特點。
關鍵詞:知識;觀念;基礎性論證
亞里士多德著作中《形而上學》部分(meta-physics)希臘文的含義為“物理學之后”,由于亞里士多德認為哲學(也即柏拉圖所謂的知識)是一切科學的匯總,它也因此被譽為“第一科學”,這種觀念也體現了哲學誕生之初人們對其的定義:即探尋一切關于現實存在的根源,或稱之為“世界的本原”,觀念與知識也是哲學本體論階段構成人們對世界認識的兩個因素。這種本原式探討不僅是哲學家們不能回避的問題,其追本溯源的方式也影響到后人對于所獲得的知識或產生的觀念的正確性、客觀性的界定和判斷。而對于知識的信任并以此形成的觀念,筆者在此姑且將其定義為信念,它與知識、觀念一起成為整個基礎性批判的對象。本文嘗試對哲學史上這種基礎性論證進行闡述,并揭示它與西方哲學求真運動之間的聯系。
一、對于知識和觀念來源的判斷
盡管對于知識和觀念來源的判斷促使哲學在近代出現了“認識論”轉向,不過對于知識和觀念的問題,我們可以追溯到柏拉圖時期,柏拉圖對知識的定義是得到確證的真信念,然而他又把知識的最高層次——理念上升為本原層次,認為經驗事物的存在時因為分有了理念,因而對于知識,柏拉圖也試圖將它和人們平時對于事物產生的觀念加以區分。在《泰阿泰德篇》中,柏拉圖認為“真實的信念和知識一定是不同的”,即使“正確的信念加上解釋還不能稱作知識”,“感覺、真實的信念、真實的信仰加上解釋,都不會是知識”,①而由于他對理念的推崇,因而正確的觀念或者稱之為信念則應當包含關于一事物與其他事物的共同性與差異性所在的認識,筆者在此認為這就是所謂對于理念的認識。而至于信念究竟和知識有什么不同,該怎樣定義,直到《泰阿泰德》篇結束,柏拉圖似乎都沒有給出答案。
柏拉圖這種做法遭到其弟子亞里士多德的批判,亞里士多德認為,如果理念和可感事物是分離的,認識的內容(知識)與認識對象沒有嚴格一一對應的關系(因為柏拉圖認為事物多樣性只是可感事物分有了理念的部分產生),那這種“斷層”將會導致邏輯上需要借助無限個“第三者”連接理念和事物來實現知識和對象的對接,形成無窮倒退。所以,亞里士多德對于知識和觀念的態度存在了某種可知論方向的肯定,他追求確定、普遍的事物,借助對事物的分析,利用“四因說”以潛能和實現描述運動,繼而讓觀念與知識之間有了同一的可能。在知識或正確觀點的獲得問題上,亞里士多德在《后分析篇》認為借助證明能夠獲得正確的觀念,其方式就是“三段論”。
然而這種本體論式的肯定伴隨希臘晚期社會危機以及懷疑論哲學的興起開始失去效用。中世紀宗教哲學,對于知識的證明甚至獲得,都是為了信仰,即所謂“哲學是神學的婢女”。到了近代,唯理論和經驗論的爭論又使得知識和觀念的獲得與確證有了發展,不管是唯理論對于理性直接推導出知識的理性至上的推崇,還是經驗論重視實驗獲得確證的知識,二者似乎都有意無意地將知識和觀念二者的正當性做可推廣性的論證。笛卡爾主張把追求真理(知識)作為哲學的根本任務,并且借助“我思故我在”的論題構建自己的體系,在知識探求的方法上,以一種“普遍懷疑”的方式,把涉及精神、物質的形而上學知識進行排查,“我思”是一種可以感覺到的行為,而“我在”則由這種思考行為的主體所推出。有學者指出,笛卡爾此舉是“將直覺和演繹確定為獲得一切真知識的唯一正確的方法”。②
到了休謨時期,關于知識和觀念的思辨仍在繼續。在休謨的《人性論》當中,知識的問題表現為“觀念”之間的關系,這些關系可以是純粹的,僅僅由觀念本身決定,例如幾何代數的知識,有的則必須借助事實決定,如自然科學、歷史學。信念問題在休謨眼里卻“似乎從來是哲學中最大的神秘之一”,他認為邏輯上的因果聯系只是人們習慣性的聯想,我們不可能通過解釋個別事物來獲得對于普遍性的結論,這有著徹底的經驗論傾向,但是這不表示他否定知識,或者說,僅僅是從研究個別事物所獲得的觀念不能代表知識而已。在休謨看來,觀念“是對于這個對象的信念的一個必需的部分,但不是它的全部。”③“觀念”是“信念”之下的一個概念,而且信念又來自于我們的“習慣性聯想”,我們對于因果推理是借助于習慣的原則,也就是如果一事物與另一事物經常聯系在一起,我們“就會由一件事物出現而期待那一種事物的出現”④這種休謨自稱的“溫和懷疑論”最后把我們引向了常識,而非知識合理性或科學性證明。
對于知識的問題的證明或者說將觀念、信念、知識做了較為明確的澄清和歸納的人當屬康德。康德曾明確表示過,是休謨的懷疑論驚醒了他的獨斷論的迷夢,促使他對于過去的知識論進行批判。但與休謨否認因果關系的必然性不同,康德認為因果必然性不容質疑,但是,要想解決前人唯理論與經驗論的矛盾,確保由人們純粹知性(康德不將它稱為理性)獲得的感覺經驗的綜合判斷(也就是知識)是不容置疑的,知識具有普遍必然性,而不是僅僅只是某種觀念或是信念,就必須對知識的來源進行批判。這也就是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的一個寫作動機。鑒于學界已經有很多前輩對康德哲學做了深入分析,筆者就不在此論述了。
在康德所處的18世紀,牛頓物理學、歐幾里得幾何學等科學知識體現了優越的普遍必然性,也成為當時人們眼中絕對真理的典范。在對知識進行形而上學方面的界定時,康德將原先“我們對于事物的認識必須符合事物本身”扭轉為“事物展現的特點必須和我們的認識相一致”,這種轉變稱為哲學領域的“哥白尼式革命”,換句話說,就是把“知識必須以對象為轉移”顛倒為“對象必須以知識為轉移”,并從當時的科學典范即物理、數學知識的獲取層面入手,定義所謂“先天綜合判斷”,與休謨的綜合判斷和分析判斷向區別,休謨的分析和綜合判斷的區分等于必然真理和偶然真理,又等于先天和后天判斷,休謨以此把原先的形而上學層次的獨斷“投到烈火中去”,而康德此舉則是為了建立新的形而上學,以先天、必然,同時針對世界,對知識、觀念,或者說是判斷進行重新的“身份確認”。這是一種清理地基式的探討。
對于意見(或者說是觀念),知識和信念三者的問題,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有專門的論述。筆者此處引用學界前輩陳嘉明先生在《信念、知識與行為》一文中對這一論述的介紹:當我們把某個事情視為真的時,它在知識論上的根據如何呢?或者說我們有什么樣的根據來確認我們“視其為真”的充分性?康德將這個問題確定為“意見、信念和知識”三個層次的差別。意見屬于最低層次,它是一種不僅在主觀上而且客觀上都不充分的“視其為真”,這首先就被康德排除了;而信念高于意見,雖然客觀上它不充分,但在主觀上充分(筆者認為這是因為信念來自人本身);知識是最高層次,在主客觀上充分“視其為真”,并且康德把主觀上根據的充分性叫做“確信”,在客觀上根據的充分性叫做“確定性”。⑤
鑒于對知識問題的批判是《純粹理性批判》的重點,學界前輩對此已有研究,此處就不追敘了。而信念方面,康德認為只有通過實踐(具體的行動)、學理、道德方面才能存在,信念與知識是無關的,是非科學認識層面,在學理、道德的層次康德又在《實踐理性批判》當中引入對于“上帝存在”的設定,以實踐層次的“自由”(道德律)規范和說明這種信念對于行為的作用和引導。而對于知識的客觀有效性和普遍必然性,康德在《未來形而上學導論》中強調,當一個判斷符合一個對象時,關于這同一對象的一切判斷也必定彼此相互符合,這就使得經驗判斷的客觀性也意味著它的普遍必然性,此外,如果有理由使得一個判斷當做必然、普遍有效的,那么它也必須被當做客觀的。⑥此處存疑:康德這種“客觀有效性與普遍必然性能夠相互換用”的說明是否僅僅是邏輯上的推演?“一個判斷符合一個對象”與“同一對象的一切判斷”彼此是否同一?對于某個對象的單一判斷A與其他判斷B,C,D等等就內容與形式而言應該是不同的,如何證明其“相互符合”?因篇幅所限,這些疑問在本文不做分析。
二、知識基礎性論證的意義
前文已經提到,康德借助對于知識的重新定義,構建新的形而上學,其理論特點是“先天”的,也就是說,康德的知識論設定基礎是先驗的,這種基礎層面的形而上學的設定,到了現代則由于西方哲學的“拒斥形而上學”傾向被批判和拋棄,但是,對于知識的基礎性研究并不僅是形而上學層面的討論,也不僅僅是康德的“先驗感性論”的努力所致。
早在古希臘時期,對于知識的基礎性證明,或者言是否成立的證明,首推亞里士多德的“三段論”。在《后分析篇》,亞里士多德討論知識如何可能時,就將知識視為借助證明而獲得,這里的證明就是“產生科學知識的三段論”⑦,而近代的知識基礎性證明,則借助于弗蘭西斯培根的科學實驗方法與歸納方法以及經驗論者對于經驗知識的可靠性證明,而德國古典哲學則有康德的先驗理性批判,黑格爾的矛盾辯證法進行論證。在前文提及的案例中,柏拉圖的方法是以絕對理念為本原作為不證自明的信念;亞里士多德否定理念的作用,但是借助“三段論”的方式以及對自然科學的研究來確定信念或觀念認識的確定性與可證實性;近代唯理論將邏輯推演發展到極致,以理性萬能來立論不證自明,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以“我思”這一行為的確認性來證明“我”的存在,并由此開啟近代西方哲學的“認識論轉向”;經驗論則將真實性訴諸于感覺經驗,貝克萊甚至以“白板論”來證明人們對于感覺經驗的可接受性與“純天然”;休謨則借助“習慣性聯想”來確認對于感覺經驗作用于人們思維層面的可確定性;康德則從先天綜合判斷出發,確定人的知性在何種程度上可以認識事物,盡管他預設了“物自體”,認為人不能完整認識事物,但是確立知性能力也是一種對于觀念獲得的方式上的確證。陳嘉明先生指出,這種基礎性的證明(或稱為“基礎主義”)的基本要義,一是需要先對基礎信念和非基礎信念進行區分,筆者認為這也就是邏輯上論點和論據的區分;二是斷言基礎信念(論據)本身必須是確定的、可靠的,其確證性無需訴諸其他信念,也就是說,它們本身必須是自我確證、獨立于其他信念(也就是“不證自明”)。⑧
如果我們仔細考察對于知識基礎性或者正當性的論證過程,則可以嘗試概括出某種論證范式:由感覺經驗得出的認識(即感性認識),成為存在于人腦海中的觀念,或作為有待證明確認的信念A,如果邏輯上假定有信念B來證明A成立,那么信念B就可作為A成立的理由;而如果信念B也有C作為其證明的依據,那么C也就是B成立的理由,如此反復進行,就形成一種無限追溯下去的證明,學界前輩將其稱為“回溯論證”;而如果要中斷這種無休止的論證,只需其中一個信念或觀念在實踐中是可以被確認的,或者不證自明即可。
竊以為這種對于知識的基礎性證明本身就體現了哲學思辨不斷追溯認知的本原和基礎,不斷通過質疑、否定、再證明的方式完善自身,康德的證明方式就深刻體現了這種基礎性證明的方法。而西方哲學從本體論轉向認識論,也是由于直接訴諸本體,以具象化的本原或獨斷的形而上學來回答思維與存在的關系問題,解釋人的認識的來源上經不住懷疑主義和現實的考驗;而現代方法論轉向,則是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繼承發展德國古典哲學的優點之上,把握哲學的基本問題以及實踐這一人類認識發展的真正來源后對于哲學問題的解答,以及從西方其他諸派對于黑格爾式“絕對精神”哲學體系的回擊,加上現代科學的發展繼續改變人們對過去世界的認知,社會變革下人的自我定位的轉化促進“存在主義”的出現,語言分析學派也力圖以新的方式詮釋對于固有的知識論斷,這些變化無不體現著哲學反復對“地基”的清掃,這也是知識基礎性證明的背后動因。
三、結語
哲學作為人類對于世界與自身思想的好奇的緣起,在發問與探討的過程中,漸漸不滿足于已有的答案,不論是早期希臘哲學的具象化本體,還是柏拉圖的“理念論”,亞里士多德的“第一哲學”,都體現出探求目標答案的多樣化。而在中世紀神學信仰獨攬本體論領域時,形而上學的探究幾乎被等同于對于信仰的證明。而隨著經院哲學衰落以及繁瑣證明方式的被摒棄,經驗論與唯理論接續了亞里士多德式與柏拉圖式的對于本原問題的解答方式,在笛卡爾的直覺與演繹的方法和休謨的懷疑論影響下,對于所獲得的知識與觀念的認識,對于人們理性能力的懷疑成為問題的焦點,追求本原回答這一行為中,對于答案的質疑成為哲學家的任務,在解決對于所獲得的知識的客觀有效性及普遍性問題之前,形而上學問題變得無意義;康德試圖調和唯理與經驗之爭,挽救人們因為質疑而對形而上學的摒棄,利用先驗的方式使客觀世界的事物真實性得以保存,并通過論述人們知性加工知識這一過程證明人的理性在認識世界層面的局限,并通過《實踐理性批判》與《判斷力批判》界定人在認識世界的過程中的理性自由度和解決形而上學問題的最終歸宿;黑格爾的“絕對理念”運動與辯證法已觸及整個哲學史發展階段中核心問題的狀態,但其絕對化的做法導致其在研究知識現象層面的獨斷與狂妄。現代哲學在科技變革人們對世界的認知以及社會變革帶來的思想變化的前提下體現出對于研究方法的多樣化,不論是現象學、解釋學、語言游戲、邏輯實證乃至科學主義和人文主義的對立,都體現了對于探求方法的“地基式清理”和再確定,“形而上學”問題的解決再次被推遲,而“拒斥形而上學”傾向看似不再探討古典哲學的問題,但是實際上只是以別樣的方式進行“真”道路的探索,這種“真”不僅是對于真本原的追求,也是對于真觀念、真知識、真方法的追求。
不管是對知識、觀念的區分,還是知識基礎性的確證,這種運動的背后都體現著哲學對于真實性、客觀性世界認知的追求,蘊含對于真實性可以被最終獲得的預設。因筆者學識尚淺,故只能結合前輩們的研究成果以及個人對于哲學史的認知對這種西方哲學的求真運動以這一狹隘方式進行簡單探討,對于哲學知識論以及其他諸多哲學家的獨到見解尚須做進一步了解。
[注釋]
①王曉朝譯.柏拉圖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1 P737,748,752.
②周曉亮.直覺與演繹:笛卡爾的方法論選擇及其困境[J].云南:云南大學學報2005年第一期.
③休謨,關文運譯.人性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 P112.
④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編譯.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 P528.
⑤陳嘉明.信念、知識與行為[J].北京:哲學動態?2007年10期.
⑥陳嘉明.從普遍必然性到意義多樣性——從近現代到后現代知識觀念的變化[J].江蘇: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
⑦亞里士多德全集第一卷[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
⑧陳嘉明.論作為西方知識論主流性觀念的基礎[J].文史哲2004年4期.
(作者單位:韓山師范學院 歷史系,廣東 潮州 521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