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亂世、男世

張彩蕓

摘 要：《封鎖》是兩個都市人封鎖時期邂逅的寓言，具有臨時性和突發性。張愛玲巧妙地將通俗與先鋒、古典與現代融合在一起，在瑣碎、庸常的市民生活中發現“人”，在亂世中察覺都市人的隔膜和孤獨，在她筆下的男性世界對女性進行內省式的解剖。

關鍵詞：張愛玲 《封鎖》 都市 邂逅

1942年到1945年間，上海因被日軍占領而成了“孤島”。正是這特殊的“孤島”政治社會人生環境，成全了現代文學史上特立獨行的張愛玲。她的創作多避開敏感的政治話題，而聚焦在日常生活領域，觸摸并書寫的最多的還是男女間的私情。《封鎖》就是這樣題材的作品，其主要內容是：上海已經被日軍占領，因為日軍的搜查，平時正常行駛的電車要封鎖，男主人公呂宗楨為躲避電車上討厭的親戚，而與相貌平平的大學英語助教吳翠遠調情。兩人幾乎要相愛了，但是兩人的愛情隨著封鎖的結束而結束了。“封鎖”毀掉了他們那“邂逅”的愛情，然而，正是這種“封鎖”使這兩個日常生活中孤獨的都市人，得以在非常態的時空中暫時敞開心靈，偶爾一露文明約束下深藏的自然欲望。“封鎖”被封鎖消解，“封鎖”也被封鎖成全，封鎖的二律背反內涵因此得以豁顯。其中對吳翠遠這個都市新女性形象的把握，可以看出張愛玲對都市普通女性精神世界深入的解剖和獨特的反省。

一、浮世中的普通人的傳奇 張愛玲的敘述視角如同一個置身事外的說書人，《封鎖》里都是普通人，他們過著千篇一律的日子，庸常、麻木，正如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里所說的都是“軟弱的凡人”。小說第一句“開電車的人開電車”，表明電車司機的生活每天在麻木地重復。作者主要從聽覺和視覺刻畫了一幅封鎖時期的電車上的市井風情畫。流言不僅在弄堂間，而在電車上，公事房里的人也在議論著別人為人處世如何如何。而長得像兄妹的夫妻，妻子讓提著一包熏魚的丈夫不要把褲子弄臟了，擔心的卻是“現在干洗什么價錢？做一條褲子什么價錢？”{1}男主人公是華茂銀行的會計師，因為封鎖無聊而在電車上吃起了包子，因為要防止討厭的親戚董培芝來找自己才和吳翠遠搭訕。在兩個人幾乎墜入愛河時，又以自己沒有錢推卸責任，立馬制止流淚的吳翠遠，生怕別人看見不好，在這場愛情中他帶著精致的算計而得以最終置身事外，連吳翠遠長什么樣子都忘了。在大學擔任英文助教又單身的吳翠遠，因為一個男學生在試卷上直抒胸臆而臉紅，卻對一個陌生人的搭訕產生了愛甚至婚姻的幻想。雖然她愛上了這個和她說說心里話的男人，但是帶著氣一氣自己的父母，并且在最后抱著試探的心理，看他能不能夠記得自己的電話號碼。這些有點心計的普通人在張愛玲眼中“全是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2}。他們既是可憐又可悲的軟殼蟲，虛偽、自私、精于算計，又是充滿了與生活的艱辛抗衡的勇氣和人性的光輝。然而張愛玲對這些普普通通的人以及他們日常生活的瑣碎事抱有極大的興趣，這些庸常的人和日常生活有著“抵抗理性化進程及保存和培育社會性的能力”，并且與追求崇高和理想的英雄生活相比，“建構了自己的真實”。{3}這一點上，張愛玲的努力可以看作是“五四”時提倡的“人的文學”和“平民的文學”的回響，她在普通的平常生活中發現人性的溫暖，體現了她對人性的關注和悲憫情懷。正如在《傳奇》卷首所寫的“在傳奇中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中尋找傳奇”，繼承了關注日常生活的傳統。

二、亂世中的都市發現 張愛玲將小說故事發生的背景隱匿了起來，但它是故事的底色。《封鎖》初載于1943年11月上海《天地》第2期，1943的上海已經成為日本侵略者控制下的“孤島”，人們戰戰兢兢地生存著。并且上海由于高度的殖民化，中西文化混雜，出現了電車、咖啡館、電影院等現代事物。因而這個封鎖中的愛情的底色就是戰爭背景和都市文明。戰爭時期，這種反映男女基本愛情欲求的題材并不是敏感題材，因而得以順利發表。并且正是因為這個大背景，原來每天正常行駛的電車才會封鎖，因而才有封鎖后的故事。“‘叮玲玲玲玲玲，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小點，一點一點連成一條虛線切斷了時間與空間”{4}。因此，原本開放的公共空間被這個偶然事件割裂成了一群乘客的私人空間，從而為呂宗楨的調情提供了可能。在《傾城之戀》中，范柳原看著那堵墻對白流蘇說：“……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燒完了、坍完了、炸完了，也許只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一點真心。”{5}在戰爭的特殊時期，文明坍塌，人們開始關注自己內心真實的欲求，因而人性更加真實，這時更容易發生真實的愛情。因為張愛玲認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樸素，也更放恣的”{6}。在平常，呂宗楨仍然是老實的銀行會計，吳翠遠仍然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助教，只有這時他們才卸下了人性的面具，表現出自然的欲求和真實的自己。正如封鎖后，吳翠遠發現呂宗楨遙遙地坐在他原來的位子上，“封鎖期間的一切，等于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7}，他們通通被打回原形。電車是封鎖的載體，封鎖時期電車成為了一個密閉的空間，成了大都市上海的縮影，主要體現為都市人精神的空虛與隔膜。呂宗楨吃完了包子后，百無聊賴地看起了報紙，于是大家紛紛跟風，“全車有報紙的人都學了樣，有報的看報，沒有報紙的看發票，看名片。任何印刷物都沒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他們不能不填滿這可怕的空虛——不然，他們的腦子也許會活動起來。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8}人們習慣了帶著扮演者自己的角色，虛與委蛇，此時只剩下可怕的寂靜。呂宗楨聽了母親的安排娶了小學都沒有畢業的妻子，這是第一層即文化程度上的隔膜。第二層是妻子無法理解自己，不同情自己，盡管每天過著中規中矩的上班生活，“我簡直不懂我為什么天天到了時候就回家去。回哪兒去？實際上我是無家可歸的。”{9}這其實是天天忙忙碌碌的都市人的心聲，表現了精神上的無所皈依的“荒原”狀態。吳翠遠在學校里也是孤孤單單，她看似美好的家庭，但家人都是一群和別人一樣虛偽的“好人”，而不是“真人”。總之，封鎖成了一個都市寓言，因為是戰爭時期限制了人的自由的封鎖成全了這場人性的展示。張愛玲深刻獨到地表現了都市文明中的人生的隔膜與孤獨。endprint

三、男世中的女性解剖 張愛玲在《封鎖》中通過男性和女性的互看達到了對女性自身的內省，表現了張愛玲的女性意識既是傳統的，也是現代的。這些女性雖然是時代的新女性，她們生活在都市中，吃穿用度都是跟著新潮流，很多還受過大學教育，但是她們無意識中還是被中國傳統的男權思想所掌控，某種程度上依然是男性的附庸。“她們全然沒有時代氣息下所常有的躁動和憧憬；但是她們又是熟悉的，幾千年的歷史所造成的生生世世為男性附庸的女性世相被展示得淋漓盡致……”{10}首先呂宗楨對吳翠遠的看是從單純男性感官上出發。“他不怎么喜歡身邊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像擠出來的牙膏。她的整個的人像擠出來的牙膏，沒有款式。”{11}在生活中身兼多種責任的他，在不知他的底細的吳翠遠面前只是一個單純的陌生男子，可以逃避生活的磨難和成全自己原本心中除了妻子之外再擁有一個外室的“奢侈”的想法。這時才覺得她的一絲美麗，覺得她的臉像一朵淡淡的白描牡丹花。在兩人談及終身大事時，卻自私地推卸責任既說要替她安排好，又要重蹈傳統男人三妻四妾的舊路讓她做外室。呂宗楨這樣的老實上班，還大老遠替妻子去買包子的、傳統的、顧家的好男人，在張愛玲略帶嘲諷的筆下顯得平庸、自私、虛偽，表現了對男人的不信任和蔑視。而吳翠遠自己作為一名受過大學教育并在大學工作的現代女性，一方面，她討厭家里父母希假裝高雅聽著交響樂和信仰著宗教，卻又渴望她找個有錢的女婿趕緊嫁掉的虛偽和庸俗。自己向往和渴望真的愛情，因為男學生在試卷上直白地訴說對都市的討厭而給他高分，因為覺得呂宗楨是一個“真”的人而心動，產生了對異性的渴望甚至談婚論嫁。另一方面，她不自主地受家人的想法控制，想嫁給呂宗楨這個有婦之夫氣一氣他們。因為自己目前還沒有嫁出去，也許在男人看來，自己雖受高等教育也不過如此。從吳翠遠的心理刻畫可以看出，即使是受過大學教育的都市新女性，她在精神上仍然擺脫不了“第二性”的從屬地位。這個接受新式教育卻又自卑、煩悶、自我嘲弄的“病態女性”，扮演著雙重矛盾的角色，體現了自我分裂的特質。“在兩性關系變化激烈的過度時代，在亂世荒涼的大背景時代下，她的作品突顯了女性自我的不穩定性、不確定性、矛盾性和模糊性，承載著深沉的性別、歷史、文化和社會等要素。”{12}“擱淺”的電車讓荒誕的偶然調情成為愛情，某種程度上體現了張愛玲對愛情的真實性的消解和嘲諷。因此，通過對《封鎖》中的吳翠遠的形象塑造，可以看到張愛玲對女性精神深入的解剖和自省意識，具有深刻的歷史文化意義和象征意義。

{1}{4}{7}{8}{9}{11} 張愛玲：《封鎖》，見《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49—159頁。

{2}{6} 張愛玲：《自己的文章》，見《流言》，浙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3頁，第24頁。

{3} 邁克·費瑟斯通：《消解文化——全球化、后現代主義與認同》，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77—81頁。

{5} 張愛玲：《傾城之戀》，見《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80頁。

{10} 于青：《女奴時代的謝幕——張愛玲〈傳奇〉思想論》，見金宏達：《回望張愛玲：鏡像繽紛》，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年版，第36頁。

{12} 林幸謙：《逆寫張愛玲與現代小說中女性自我的形構》，見許子東、梁秉鈞、劉紹銘：《再讀張愛玲》，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159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