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島信夫《擁抱家族》看戰后日本的家族制度

張景榮

摘 要：小島信夫在《擁抱家族》中講述了一個中年男子明明知道自己的妻子有婚外情，卻極力維護理想家庭模式的故事。作者貫穿了以往“解體性”的文學主題，揭露了戰后美軍占領下日本國民的喪失感，試圖探索在傳統家族制度逐步瓦解的背景下日本家庭應該何去何從，這也是第三新人作家共同關注的主題之一。

關鍵詞：《擁抱家族》 小島信夫 喪失感 解體性 家族制度

小島信夫與安岡章太郎、吉行淳之介、莊野潤三、遠藤周作、三浦朱門等人齊名為第三新人，是戰后日本文學的代表作家。憑借《美國學校》獲得第32屆芥川文學獎的小島信夫以戰爭體驗為素材在創作前期發表過《燕京大學部隊》《步槍》《星》等部隊小說，被認為是第三新人之中最接近戰后派作家的異質者。但最終確立其文學地位的作品則是1965年發表的長篇小說《擁抱家族》。在《擁抱家族》里，小島信夫講述了身為大學教師的三輪俊介明知妻子有婚外情，卻極力維護理想家庭生活的故事。作者借此暗示了看似繁榮卻從內部逐漸瓦解的日本傳統家庭存在的危機。小島信夫用幽默、詼諧的寫作手法使三輪一家迥然不同的人物形象躍然紙上，將文學創作的主題由對平凡、卑小自我的審視轉移到對日本家庭生活的探究，影射了美軍占領下日本社會特殊的歷史背景，觸及了戰后日本出現的家庭問題。

一、傳統家庭的解體。《擁抱家族》的創作源于因患乳腺癌離世的小島夫人自身的經歷，作者以此為素材完成了這部家庭小說。主人公三輪俊介是一位從事外國文學翻譯的中年知識分子，擁有美貌的妻子和一雙兒女，但被女管家告知妻子和家中住客——美國士兵喬治有染之后，身為一家之主的俊介卻無可奈何。為了從窘境中逃離出來，主人公搬進了美式新家，但伴隨妻子的病逝、兒子的離家出走，理想的家庭終究迎來了瓦解危機。

《擁抱家族》以主人公三輪俊介的心理描寫開篇，交代了在女管家到來之后，家里不但沒有變得井然有序，反而一片臟亂，就連妻子也無視這一切。這看似是對人物出場背景的簡單鋪墊，實則暗示了俊介和時子夫妻間由來已久的隔閡以及三輪一家的瓦解，同時也為道代介紹的美國士兵和這個普通核心家庭產生糾葛而埋下伏筆。其實早在東窗事發之前，三輪夫婦的感情就已經有隔膜了。時子認為丈夫不理解女人的心情，一直對沒有帶自己一同出國的事情耿耿于懷，這也成為俊介懷疑妻子背叛自己的依據。同時，男主人一方面擺出一家之長的架勢，另一方面又和有夫之婦保持曖昧關系，在維護家庭的同時也曾經游走于道德倫理之外?？〗樯頌橹R分子頻頻出席夫婦生活座談會以及舉辦家庭生活主題的演講，但對自己家庭的事情絲毫沒有責任感。他將家庭變臟的原因歸結于管家，自始至終沒有認真思考自己在家庭中的作用，所以注定了其竭力改善家庭關系的做法是徒勞的。小說以這樣寓意深刻的話語開篇就暗示了三輪一家今后將要面臨的危機。

在妻子去世之后，三輪家陸續搬來新的住客，家庭的瓦解也以親子關系為主線延續著。道代、山岸、木崎以及家庭成員都沒有讓家庭恢復往日的光景。俊介雖然也曾試圖通過再婚的方式實現家庭的重建，但目的無非是尋找一個代替自己的主婦，使自己安心而已。但最終良一離家出走，典子患上頑疾，家庭在不安中分崩離析。比任何人都企盼正常家庭生活的俊介被現實無情地拋棄了，失去了家長的權威，他自始至終沒能守護好家庭這座堡壘。良一的出走是從空洞化家庭中的解脫，是為了尋找新的平衡關系而重新出發。文中多次提到蓋新房，三輪一家幾乎所有家庭成員都企圖用自己的方式進行“家”的改造，繼而達到維系“家庭”秩序和正常生活的目的，但這種行為注定是徒勞的。小島信夫通過對喪失統治能力的“父權”和不斷瓦解的家庭的描寫，讓讀者重新思考了家庭存在的基礎與意義。這種家庭瓦解就像時子所患的癌癥一樣逐步從內部擴散開來，是伴隨近代化發展的必然結果。

二、小島文學的一貫主題。其實，在小島信夫早期的多數作品中，從取材戰爭體驗的《火車之內》《步槍》到芥川文學獎獲獎作品《美國學?！罚酥劣凇稉肀Ъ易濉范钾灤┝诵u文學的一個主題——解體性。從人格解體到家庭解體、從解體過程的變化到解體后狀態的描寫，小島信夫在不同類型的作品中用自己的方式解釋著這種感覺。

在前期作品《步槍》中，小島著力描寫了士兵在戰場上逐漸失去人性，將悲傷寄托于步槍，最后徹底瓦解的過程。二十一歲的主人公帶著對愛人的眷戀來到了中國戰場，在和自己的武器共度生死的過程之中漸漸地對步槍產生了強烈的依賴，步槍成為了自己女人的替代品?？墒钱斆鎸妥约簮廴四挲g相仿的女俘虜時，接受射擊命令的“我”卻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決心。當無法抵抗班長指令的士兵本能地扣動扳機完成任務之后卻即刻昏倒，此后對步槍的熱情蕩然無存，終日自暴自棄，最終伴隨著將步槍燒毀的極端行為，精神徹底崩潰了。主人公性格解體的原因終究歸結為組織的力量和個人關系緊張的結果，所以士兵對步槍的情感從喜愛發展到憎恨、無力、麻痹、破壞，最終肉體和精神全面瓦解。主人公悲慘的下場是戰爭導致的，來源于個人與組織不可調和的矛盾。小島信夫通過對一個士兵身心崩潰過程的刻畫，影射了社會普通民眾共有的脆弱心靈，控訴了戰爭的殘酷。

如果說《步槍》講述的是肉眼能夠觀察到的解體過程，此后的以《美國學?！窞榇淼囊幌盗行≌f里，小島將重心轉移到對主人公性格解體后窮酸窘態的描寫上。在以戰后日本為背景的《美國學校》里，作者圍繞一群去美國學校參觀的日本人展開故事情節，塑造了戰敗國里喪失思想、徹底崩潰的一般市民形象。主人公伊佐身為英語教師，但從心底里懼怕用英語對話，想盡辦法躲避一切使用英語的場合，甚至不惜冒生命危險。對英語憎恨無比的伊佐是典型的抱有強烈自卑感的弱者形象。

以伊佐為代表的小人物在作者的筆下被鮮活地刻畫出來，其一系列不可思議的行為不由得讓人忍俊不禁。但不自然的笑聲掩飾的是羞恥與自我厭惡，是被戰爭抹殺肉體和心靈后崩潰的日本國民真實的狀態。深受俄國文學大師果戈理影響的小島，把持著揭露社會和諷刺現實相結合的態度專注于自己的文學創作。endprint

而在《擁抱家族》里，已步入創作成熟期的小島信夫將一貫的文學主題進一步深化，從人格的解體轉移到家庭內部，讓人們直視戰后相對安定時期之中日本社會普遍存在的家庭問題。無論是人格解體還是家庭解體，作者力求解決的是在處理復雜人際關系的同時，深入審視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因此，小島信夫在挖掘戰爭極限狀況下自我和社會的緊張關系的同時，將目光投向戰敗后傳統生活方式改變的特質。所以身為戰后文學者的小島信夫雖然被歸類為第三新人，卻表現出別具一格的文學氣質，是第三新人中的異質者。

三、從《擁抱家族》看日本戰后的家族制度?！稉肀Ъ易濉防?，三輪家里只有夫妻二人和一對未婚子女，是典型的核心家庭代表。和復合家庭相比，核心家庭是由夫婦和未婚子女組成的家庭，是戰后日本家庭存在的主要方式。在這個核心家庭中，身為家長的俊介在家庭中地位的喪失標志著日本傳統家族制度的瓦解。在以儒教思想為基礎、父權家長制為本質特征的封建日本家庭里，強調家族中的家長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其存在凌駕于任何家庭成員之上，所有人必須聽從家長的統領。但是《擁抱家族》中的主人公俊介在作者的筆下是一個丟失家長地位、卑微、懦弱的小人物形象。他在家庭里得不到家人的尊重，甚至女管家和家庭外部人員也能替他拿主意，對于妻子被美國士兵侵犯的事實束手無策，最終無法守護理想式的家庭秩序。事實上，這部作品所揭示的正是戰后五六十年代經濟高速發展背景下日本社會和家庭存在的普遍狀況。

伴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束，美國否定了日本傳統的價值觀念，將戰勝國宣揚的正義和自由、民主的思想體系帶到了日本。1946年頒布的《日本國憲法》把天皇從神的座椅上拉下，將其弱化為毫無實權的國家象征。日本國最大的家長——天皇權力的喪失一方面標志戰后日本民主改革邁出了實質性的一步，同時打破了自江戶時期以來形成的日本傳統的家族制度。

《日本國憲法》第三章二十四條強調了“家庭生活中的個人尊嚴和兩性平等”，指出“婚姻僅以兩性的自愿結合為基礎而成立，以夫婦平等權利為根本，必須在相互協力之下予以維持。關于選擇配偶、財產權、繼承、選擇居所、離婚以及婚姻和家庭等其他有關事項的法律，必須以個人尊嚴與兩性平等為基礎制訂之?！毙聭椃ǖ闹贫ㄍ品朔饨易逯贫戎心凶鹋暗母嘤^念，主張婚姻自由和雙方平等，同時婦女享有獨立自主的權利。

在《擁抱家族》中，女主人公時子是追求解放、向往自由的新時代女性代表。無限渴望愛的時子強調自己不屬于任何人，甚至與丈夫吵架時說出要與別的男人私奔到美國的氣話。這一刻的時子既不作為母親，也不是人妻，是一個渴望自由、想要掌控自己命運的自由女性。面對質問，她沒有悔恨之意，反將責任歸咎到丈夫身上，并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勸俊介隱忍。在家庭關系中，向往美國民主式家庭的時子掌握了家庭決策的主動權，強調自身不是丈夫的附屬品，與傳統的女性形象格格不入。

戰后美軍的占領雖然給普通的民眾蒙上了極大的心理陰影，但是將“近代”這一觀念送進了一般家庭，自由、民主的思想剔除了封建家庭制度的腐朽，將本應該早就實現的現代家庭制度帶到了日本社會。小島信夫通過這部作品揭露了戰后美軍占領下日本國民的喪失感，摸索著家長制度逐步瓦解的日本家庭應該如何生存下去，這既是《擁抱家族》里小島信夫力求探究的問題焦點，也是戰后日本文學的主題之一。

參考文獻：

[1] 小島信夫.抱擁家族，昭和文學全集第21 卷[M].日本：小學館，1987.

[2] 小島信夫.小銃，昭和文學全集第21卷[M].日本：小學館，1987.

[3] 小島信夫.アメリカン·スクル，昭和文學全集第21卷[M].日本：小學館，1987.

[4] 落合惠美子.21世紀的日本家庭，何去何從[M].鄭楊譯.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