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靜靜
摘 要:現代女作家凌叔華用溫婉客觀甚至冷漠的敘述語調和方式展示了各種不同類型的女性,她們或在閨閣安逸的生活中慢慢泯滅自我意識,或在平淡瑣屑的家庭婚姻生活中打發時光,構成了時代的另一幅“畫卷”,另一種生命景象。本文主要就《酒后》《吃茶》《繡枕》三篇作品中的心理分析進一步解讀凌叔華筆下女性在自我意識或顯或隱間不斷掙扎的狀態。
關鍵詞:女性 自我意識 顯與隱
對于封建大家庭里許多悲歡離合的故事,凌叔華一直是用最公正最客觀的態度來處理的,以第三人稱客觀地陳述,本著對女性的同情心,用小說家至高無上的藝術去書寫。她的敏感與獨到之處,就在于選擇了面向大宅門深處窗口:女性。在凌叔華的作品里,她一方面站在“覺醒反叛”的立足點上批判了傳統文化的滯后性和壓抑女性的陳腐文化心理;另一方面傳統文化集體無意識的制約和古典文化的素養,又促使她在傳統文化的世界里徘徊,處在“因循守舊”中。這樣的創作心理也使得她筆下的女子在“守”與“離”的復雜狀態中徘徊,不過也因此形成了她小說內在的張力。
一、順風而呼的蠢蠢欲動:自我意識的“顯現”
《酒后》最能體現凌叔華在心理刻畫與潛意識愛欲揭露方面功力深厚。文章頗有對比意味的一幕是:永璋在對妻子的贊美中情緒越來越激烈,而他妻子采苕的心思卻放在另外的男人身上:她望著子儀緋紅的臉頰、微微輕閉的眼睛、彎彎的嘴唇,溫潤優美的儀容“臉上突然熱起來”。在酒精的作用下采苕袒露了自己的心聲:“他(子儀)的舉止容儀,他的言談筆墨,他的待人接物,都是時時使我傾心的。”①因為他是個有妻子的人,所以才“永遠沒敢露出過半句愛慕他的話”,他的妻子是個毫無感情的人,不體貼他,于是采苕向丈夫提出了要求:“我只想聞一聞他的臉,可不可以?”丈夫迫于無奈,為了表明自己對妻子的完全信任,答應妻子的要求,于是采苕在丈夫答應不走開、陪著她的情況下,一步步走向子儀,她此時心跳得厲害,走到睡著的子儀身邊時,“臉上奇熱,心內奇跳,怔怔地看著子儀,一會她臉上的熱退了,心內也猛然停止了強密的心跳。”她回到丈夫身邊,一言不發,低頭坐下。小說的結局意外又平淡,“我不要kiss他了”。從這樣的故事情節,我們不難看出小說中所蘊含的那種精神分析的眼光,采苕因為道德意識——自己是有夫之婦,子儀是有婦之夫而壓抑著自己對子儀的愛憐與情感。但是正如弗洛伊德所說:“被壓抑的欲望并沒有消失,而是頑強地隱藏在潛意識里。”酒后,采苕神志恍惚,無意識比清醒狀態下更為活躍,以至于壓倒了她在與現實世界中相互關聯中成長起來的意識,潛意識冒出來了,她的臉熱熱的,要吻一個“授受不親”的男子,然而當她的意識慢慢上升,潛意識逐漸消退下去時,她的“內心亦猛然停止了強密的跳動”。主觀意識逐漸主導了她的潛意識,讓其步入了現實精神的正軌。弗洛伊德把人的精神狀態視為一個系統,即人格,它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部分構成。采苕想要去吻子儀的這個情節就顯現了弗洛伊德的“三我說”。本我是人先天具有的心理過程,采苕具有本能的情感欲望,這樣的一種本我狀態其實也許是為了滿足對除丈夫以外的男子的微妙的情感,從而讓其內心得到某種滿足。但是在采苕神志清醒的時候,那種內化了的社會價值和道德理想的超我,便竭力約束本我的盲目沖動,自我用來調控本我的盲目與超我的壓抑;在酒精的麻痹下,本我顯現而超我逐漸退出精神層面,當采苕一步步逼近子儀時,也許是因為緊張,也許是因為神智的慢慢清醒,丟失的自我重新出來架空本我與超我。
在男性啟蒙者的影響下,一些知識女性借助“五四”風暴沖破了舊傳統的約束,成為“出走的娜拉”。新女性采苔大膽地邁出傳統的門檻,主動想去親吻自己所愛慕的客人,在衡量了一番就要付諸實踐時,退卻了熱情,失去了勇氣。從外在表現形式看似“放蕩”,但要求一吻的舉動表現出女性獨立自覺追求自己的一份權利。而中國的儒家宗法文化及其運作機制是“以男權專制和偏見為中軸”,保證男性的絕對權威和對女性的絕對占有(婚前貞潔、婚后忠貞),所以她的緊張不安、猶豫不決以及主動放棄的姿態也表現了新女性在強大的男權文化背景下孤立無助的心態。雖然僅僅是一個小小的鬧劇,卻體現出新女性曾有一時想要擺脫控制、追隨內心的心理。
二、徘徊躑躅的驚醒回歸:自我意識的“顯”“隱”交雜
這里所說的隱,不僅僅是隱遁,甚至是一種缺失。凌叔華筆下的傳統女性,大多數沉溺、輾轉于“三從四德”所筑成的“高墻”中,在現代新風吹拂下,也曾驚悸、興奮、企盼過,在她們身上有一些新的因素,但只是稍縱即逝,如“死水微瀾”,她們仍在因襲慣性的軌道中生活。《吃茶》中的女主人公芳影,能吟詩吹簫,屬于典型的淑女,正當妙齡之時,遇上了朋友淑貞的哥哥王斌,這個洋式青年“相貌真實不俗,舉止很是文雅”,立刻被他的高雅、熱情、殷勤所打動,把王斌的洋式禮節誤認為是王斌對自己情愛的暗示,因此害了相思,“行也不安,坐也不寧”,“一縷深情,綿綿不斷的暗纏在淑貞哥哥身上”。②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接到王斌的請帖,邀她去參加他與梅女士的婚禮。芳影這才知道前一次會面時的接觸只是紳士的一種禮貌反應,失望和懊悔幾乎使她昏厥,“眼淚不禁點點滴滴的流下來”。小說最后的那句,她遲遲地說:“外國……規矩……”更是耐人尋味,除了極大的迷茫焦慮之外的心理反應,她也只能自我念叨。霍妮在關注社會競爭給人的心理帶來的問題時曾指出:“人為了對抗焦慮,不得不拼命追求愛情,追求事業的成功,追求權利、名聲和財富,以獲得安全感與自信心。”但是像芳影這樣的女子,除了感受文化焦慮之外,別無他法,連發泄和寄托都不能。
霍妮曾對弗洛伊德關于女性心理是由生理構造所決定這一觀點提出了質疑。她認為,生理上的特點和生理結構盡管構成了女性心理特點的生理基礎,但是女性如何體驗自身的生理特點,是深受其文化影響的,女性的心理特點和女性的發展與社會環境及文化有關。③凌叔華筆下的閨閣女子心靈中的恐懼、孤獨感、軟弱感、不安全感恰恰就是未曾變化的舊的生活方式與變換之中的時代風氣相脫離這樣一文化背景與社會背景所導致的,也導致了深藏在女性內心的陳腐的文化心理。凌叔華的深刻就在于她看到了雖然封閉型淑女在時代新潮熏染下,也有一部分人開始走出深閨,在社會交際中進行愛的追求與嘗試,但由于她們在思想觀念上尚未擺脫傳統的束縛,那種根深蒂固的東西,那種文化帶來的異質對女兒們的傷害至深。她們沒有脫離封建社會傳統女性那種軟弱和依賴,缺乏革新和勇氣,已經習慣了幾千年來的封建男權社會制度和生活。正如夏志清所說:“(凌叔華)很巧妙地探究了在社會習俗變幻的時期中,比較保守的女孩子們的憂慮和恐懼。這些女孩子在傳統的禮教之中長大,在愛情上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技巧來跟那些比較洋化的敵手競爭。因此,只好暗暗地受苦。”④endprint
《繡枕》里待字閨中的大小姐美麗溫柔,可她的身份和教養不允許她像子君那樣的新女性大膽地追求愛情。時代的轉變又使她獲得一點主動的權利:懷著對愛情對婚姻的美好憧憬,頂著酷熱,精心繡制了一對枕墊給當時的達官白總長,希望借此求得一段美好的姻緣與幸福的人生,不料枕墊送到白總長家當晚就被當作腳墊踐踏,最后破爛不堪地輾轉回到大小姐女傭手中,“才子佳人”夢徹底驚醒。⑤當時女性地位的卑微、精神的困惑、浮世的蒼涼在無言中呈現。大小姐由希望到失望乃至絕望、由忍耐到煩躁、由有情到絕情、由夢想到現實、由沉迷到醒悟(“搖搖頭”等舉動表明她對自己傳統行為的不認同,具有朦朧的反抗意識)等都表明女性自我意識“顯性”的一面。大小姐的命運恰恰就如同這對繡枕,自己無法掌控,任人擺布,如同無根的浮萍。那種溫柔典雅、不露聲色的憂郁正是自我意識的丟失所導致的,長期的深閨生活里只有施動者和行動者,深閨的主人并不是自己命運的主人,她的行為和去留決定于深閨外的男性世界。對于她們來說,自我意識的缺席(也可以成為隱遁)使她們很難在社會中清晰地建構自我——本來就生活在社會中,卻在社會中無法找到位置與價值——這樣一份恐慌,這樣一份被拋棄感就恰恰暗含在大小姐們的那一刻“出神”之中。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社會、歷史、文化傳統就好像一把鏡子,女子在這把鏡子的映照下,塑造著自己,規約著自己。凌叔華以自己冷靜客觀的筆致給女性角色進行了定位,作為一種符號,肩負著愛、家庭的名義,女人一直在放棄迷失著自己。從社會生活切入到女性自身的生存境遇,體現了其深刻的女性獨立自主意識,并且或多或少地浸潤著包括女性在內的對人類整體命運的思考。
{1} 凌淑華:《酒后》,《新文學碑林·花之寺》,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9—11頁。
{2} 凌淑華:《吃茶》,《新文學碑林·花之寺》,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7—24頁。
{3} 凱倫·霍妮:《我們時代的精神人格》,貴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4} 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香港友聯出版社有限公司1979年版,第106—111頁。
{5} 凌淑華:《繡枕》,《新文學碑林·花之寺》,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2—16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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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西蒙·波伏娃.第二性——女人[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
[4]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新講[M]. 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87.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