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婷婷
摘 要:中晚明江南城市經濟的快速發展,促進了城市社會的變革,更影響了各個階層的精神結構。這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文學思潮的演進,并在以傳統詩文為代表的雅文學作品中有深刻體現。以王稚登為例,他用詩文記錄了城市化進程中社會變革的諸多細節,尤其是社會心態和精神問題方面。城市化的因素也影響了他的生活方式、文學活動、精神面貌、審美意識,并為其詩文作品中主題體裁、語言風格等各方面帶來新質。
關鍵詞:江南 明代文學 城市變革 王稚登
城市變革,不僅是經濟結構的改變,更與文化精神結構形成整體性變遷。據研究,明代江南城市化進程在成化時開始顯現,嘉靖年間逐步發展;隆慶、萬歷年間進程加快,達到高峰。百余年間,江南城市規模不斷擴大,工商業得到巨大發展,城鄉商品貨幣經濟繁榮,催生了新的經濟因素,使江南的社會經濟結構開始出現前所未有的變局,儒家理想的文化傳統和生活方式因此受到巨大沖擊。{1}中晚明江南城市化進程深刻地影響士人的精神生態,并在其詩文中有所表現。作為傳統雅文學的詩文更有效地參與了城市化進程,反映了文學變革的特點和趨向。{2}茲以蘇州著名文人王稚登為對象,從都市風情與城市感傷、文人雅集與文學生產、市民生活與雅俗之變三個方面,重點關注城市化進程與其詩文創作的相互關系,以期更深入地詮釋城市變革與詩文新變的內在聯系。
王稚登(1535—1612),字百谷、百、伯,號等廣長庵主等,是明嘉靖至萬歷年間的著名詩人、山人。《明史·文苑傳》稱:“嘉、隆、萬歷間,布衣、山人以詩名者十數,俞允文、王叔承、沈明臣輩尤為世所稱,然聲華赫,稚登為最。”{3}時人沈德符曰:“近年詞客寥落,惟王百谷巍然魯靈光,其詩纖秀為人所愛,亦間受譏彈。”{4}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這樣評價他:“吳門自文待詔歿后,風雅之道,未有所歸,百谷振華啟秀,噓枯吹生,擅詞翰之席者三十年。”{5}均顯示王稚登具有較高的文學地位。
一、都市風情與城市感傷
王稚登出生于常州府武進縣,先世常州府江陰人,年幼隨父遷居吳郡,三年后返回武進縣成為縣學生。他二十六歲移居蘇州府吳縣金昌,后歷經科舉坎坷重回蘇州,并在五十七歲買宅于吳縣錦帆涇上,有亭館園廬之勝。{6}可以說,王稚登的大部分時光是在蘇州度過的。蘇州是當時商品經濟最發達的大都會,《鎮吳錄》載:“蘇州為劍南首郡,財賦奧區,商販之所走集,貨財之所輻輳,游手游食之輩,異言異服之徒,無不拖足而潛處焉。名為府實為一大都會也。”{7}受城市生活的感召,移居蘇州的王稚登逐漸被這座充滿活力的大都市所吸引,并用他的文字記錄下了蘇州的都市風情。繁華熱鬧的節慶活動最能真實體現都市的風情,各種豐富多彩的慶祝活動,讓人們暫時放下煩惱、打破界限,自由地抒發自己的情感。迎春節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之一,蘇州的迎春節更是熱鬧非凡,且看王稚登《迎春日》:“草堂新卜近金昌,江上迎春繡陌香。萬萼含紅輪衣錦,千鶯斂舌讓吹簧。水田生菜如魚貴,春日游人似蝶忙。莫道幽居偏寂寞,小樓堞看山光。”{8}金昌一帶是蘇州商業最繁榮的地區之一{9},在新年到來之際,熱鬧的華麗如繡的街市上游人如織。各種喜慶的衣裳和悠揚的音樂讓這座城市充滿了節日的氛圍。即便水田生菜受節慶影響漲得如魚那樣貴,歡樂的人們依然像蝶一樣為家人準備豐盛的飯菜。這一年在蘇州度過的迎春節讓王稚登逐漸放下其母離世的傷痛{10},在這座新的城市里釋然。元宵是歷來最為熱鬧的娛樂性的節日,具有明顯的都市屬性。在蘇州這樣富甲天下的大都會,元宵觀花燈、燃放煙火自不在話下。王稚登《正月十四日雪得花字》這樣寫道:“小院青樓巷陌斜,鉤簾隔水聽琵琶。江城夜黑燈為月,山縣春遲雪作花。火樹瑤華光并入,兔園鰲市□□(文獻中這兩個字已經無法辨認。——作者注)賒。狂歌痛飲真吾事,不惜黃金問酒家。”元宵前一夜,王稚登于青樓愜意地隔水聽曲。這是一個燈節的狂歡,江城的燈照亮了江城的夜,一片片的雪花在燈光的照映下化作美麗的花朵。繁盛的燈會與美麗雪花為設宴慶祝佳節的人們更添歡樂。在這歡樂的節日里,詩人肆意地歌唱、痛快地暢飲,與這座城市的歡樂融為一體。“月子彎彎照幾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幛,多少飄零在外頭。”{11}這首當時吳中極為流行的民歌道出了多少新蘇州人內心的傷痛。客居異鄉,移居蘇州的王稚登在體驗這座城市都市風情的同時,用自己個性化的思考“享受”著這個都市的詩性生活。就連不為人注意的生活細節也能引起詩人的愁緒。有多少次,不過而立之年的他竟發現自己已有白發。
城市里的空氣令人感到壓抑,客居他鄉的王稚登心中想念的還是自己戀戀不忘的故鄉。在一個春陰時節,王稚登發現自己竟已有白發:“城里春風日日吹,城頭云氣濕淋漓。鶯嬌舌變啼還澀,柳短枝寒綠未垂。花片淚寒江上雨,云愁感鏡中絲。季來王粲多憔悴,不似登樓作賦詩。”鬢云見白發之愁不僅因為思鄉之苦,更有懷才不遇之憂。在都市里,人們看重的是金錢,而不是人情。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王稚登再次愁出了白發,不竟感慨道:“信有清風不厭貧,吹簾入幌轉相親。紅顏薄命空流水,綠酒多情似故人。服藥難辭星入鬢,閉門長與竹為鄰。黃金散盡真堪惜,前日親知是陌塵。”除夕之夜的熱鬧和歡樂彌漫在城市的街頭巷尾,可又有多少人可以理解王稚登內心的蒼涼:“忽忽流光歲屢移,燒燈對酒不勝悲。雨寒山縣梅花寂,地僻柴門玉歷遲。市上香醪杯上雪,旅中青鬢鏡中絲。故人若問廷前竹,葉葉枝枝似舊時。”時間過得如此之慢,集市上買來的美酒喝來也如雪一般冰冷,王稚登又一次在鏡中照見了自己的白發。
二、文人雅集與文學生產
文人雅集,自古而然。明中葉以后,江南五府在不長的時間里形成二百一十多個市鎮,其中規模大、功能全的有一百六十個,使得江南的城市人口迅速增長。{12}江南市鎮的大量興起,使得市鎮文化的集聚功能體現出來,“城市不只是建筑物的集合體,她更是各種密切相關的、經濟相互影響的各種動能的集合體——它不單是權利的集中,更是文化的歸極。”{13}受江南城市變革的影響,城市里的民風民俗和人的主體意識也悄然發生變化。文人們更愿意選擇在城市空間中聚會歌詠,在詩酒酬唱間張揚個性。對于這樣的文人聚會,善于交際的王稚登自然不會錯過。而不同城市的特質又影響著其詩文的變現。endprint
射策北上,在燕市之時,政治是王稚登的第一選擇。即便是節慶時節,王稚登也選擇與友人在政治機構集會,關心的是國家大事。《人日集陸尚寶朝房》:“蕭然待漏處,何異子云亭。綠酒逢人日,金門訪歲星。草生燕地白,山入鳳城青。莫道文園病,相如在漢庭。”受當朝宰相袁煒的賞識,躊躇滿志的王稚登思考的是如何建功立業,《迎春日集華光祿齋中》:“椒盤出五辛,下馬拂黃塵。千里周南客,明朝漢苑春。草生將去路,花待欲歸人。君有陶潛祿,猶勝季子貧。”天子腳下,個人的真性往往被忽略,這是這個政治性城市該有的政治色彩。
市隱蘇州,游歷吳興之時,自我個性的解放才是王稚登的選擇。《茅孝若齋頭與諸君夜歌》這樣寫道:“城頭伐鼓夜未央,北風吹殘屋上霜。將出未出月在樹,半醒半醉客滿堂。梨園子弟學紅拂,粉黛猶能識英物。已看真主御神州,更見異人君海國。徐生來尋樂昌主,相對筵前慘無語。攬鏡歸妻頃刻間,司空千載奇男子。美人行酒顏如花,香煙燭影亂交加。絕纓投轄太豪舉,北斗欲傾河欲斜。匆匆分手出門去,雨散云飛那肯住。我輩落落非凡兒,太史明朝奏星瓦。”這是江南場域一個典型的文人集會場面。飲酒觀劇,美妓助興,文人雅士,半醉半醒,香煙燭影,放浪形骸。城市的歡樂、自由性情的抒發、傳統倫理道德的減弱在這次集會中可見一斑。
隨著明代中后期蘇州商品經濟的日益活躍,釀酒業也達到了新的高度。如吳縣西南的橫金鎮,可謂是釀酒業的中心,“中人十金之產,亦必為之大力者秫數千斛,俟四方行旅之酤。”{14}友人聚會,歌吹宴飲,又怎么少得了這蘇州之酒?在惠山寺避暑之時有酒,《與秦汝操兄弟惠山寺避暑》:“樹里山光翠漢筵,酒杯棋局聚群賢。流水出塢千家澗,暮靄含峰一寺蟬。凈域山河無赤日,空王臺殿是青蓮。沉冥卻憶高陽侶,豪士襟期百代前。”樹里山光翠色之間,酒席上酒杯棋局交錯。微醺之下王稚登不禁憶起了“高陽狂士”,豪放任俠之情不禁油然而生,這是酒興使然,更是自我意識的解放。在看漲潮之景時有酒,《與諸文學移酒看新漲》:“五月黃梅雨,高江白浪飛。蛟龍近山郭,魚蟹入柴扉。梔子香薰席,楊梅赤染衣。濟川須爾輩,未可間魚磯。”五月的梅雨時節,在伴隨著梔子花香的宴席上,把酒看江水新漲,吃著熟透的楊梅,這便是蘇州城的愜意生活。在蘇州城里,人們相對可以方便地買來所需的商品,自由地抒發自己的人生旨趣,縱有再多的挫折,也不負這江南之樂。
三、市民生活與雅俗之變
明代中后期江南地區的商品經濟日益活躍,王學之回歸自我的思潮在江南士人中影響巨大,士人狎妓之風尤為盛行。袁宏道稱:“國大游民聚,時清艷事多。”{15}出生江南巨富之家的王稚登,本就好尚聲色、狂放任情,“少尢好肉,孌童季女不去左右。”{16}兩次與仕途失之交臂的王稚登,在奢靡之風盛行的江南,享受著市民生活的狂歡,尋求著自我心靈的解脫。
在工商業發展迅速的大都會蘇州,城市娛樂,盡尚奢華。王稚登于此地結交名士,任情縱欲,放浪形骸,匿妓于室。{17}流連風月、盤桓花柳是王稚登在蘇州生活的常態,他作詩曰:“花船盡泊虎丘山,夜宿娼樓醉不還。時想簸錢輸小妓,朝來隔水喚烏蠻。”似乎狎妓縱欲在城市生活中已經成為一種優雅的娛樂,更讓士人在風月場中揚名。王稚登的風流韻事在文人圈中頗為流傳,連其好友袁宏也不禁感慨:“聞王先生益健飯,猶能與青娥生子,老勇可想。不肖未四十已衰,聞此甚羨。恐足下自有秘戲術,不則誑我也。”{18}
秦淮河畔,風流之地,“游士豪客,兢千金裘馬之風。而六院之油檀裙屐,浸淫染于閭閻,膏耀首,而之。”{19}王稚登與名妓馬湘蘭的相遇似乎是個美麗的錯誤。湘蘭于王稚登而言不僅是個名妓,更是其紅顏知己。他們詩畫溝通,在文學藝術上有共同的追求。然而年齡的巨大差異,讓世人難以理解,兩人終未修成正果。湘蘭的離世讓王稚登傷心不已,十二首《吊馬姬》訴說著王稚登對這位紅顏知己的深情。在《與陳侍御》中,王稚登這樣寫道:“不肖老謬妄庸,擯斥于時,日飲醇酒,弄婦人,消其磊耳。與馬姬游十又五年,甚憐此嫗俊也。今來見其厄在爨下,不勝愴怛。”可見王稚登的縱欲不僅是為了肉欲的滿足,也是精神上的需要。中晚明江南地區的這種縱欲之風,“原因其實在于他們渴望與女人建立一種無拘無束、如朋友般的關系”{20}。
江南場域,城市化的進程讓市民更關注自我心靈的解脫,市民的愛情婚姻觀逐漸發生改變。王稚登縱欲也深情,享受著市民生活的狂歡,顯示出對道學禁欲說的反叛,對傳統婚姻制度的挑戰。
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和市民階層的壯大,作為精英文化的士人也被卷入這個社會變動的浪潮中,出現了“名為山人而心同商賈”{21}的山人群體,王稚登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李維楨在為王稚登寫的墓志銘中提到王稚登為了謀生,靠替人寫序作疏、品題書畫名物、賣字賣文為生。而市民大眾也因其名聲在外,紛紛購買其作品,附庸風雅,顯示自己的品味。{22}這種士人謀利以自售的商業行為和市民熱衷文藝作品的雙向互動,顯示了精英文化和市民文化的相互滲透,更顯示了雅文化和俗文化的雙向變動。
這種雅俗之變不僅表現在士人和市民的生活方式上,也在士人的文學作品中有所體現。隨著明代市民文學的發展,王稚登也開始向民歌學習,選擇用口語、俗語入詩。當蘇州、松江一帶發生洪澇水災,王稚登用民歌的形式寫下《大水謠》五首。如《大水謠》(其三):“阿儂黑頭三十季,年年不得種湖田。前年倭亂教騎馬,今年水大學乘船。”這首詩用口語寫成,淺顯易懂,更用吳中方言“阿儂”一詞入詩,展現了近年百姓生活的艱難。游歷湖州,王稚登也能善于觀察當地生活,吸收民間文學的營養,寫下《吳興謠》十六首。前往寧波途中,王稚登看到石門采桑女的艱苦生活,悻然寫下《石門曲》三首,如:“采桑復采桑,蠶長桑葉齊。妾住石門東,郎住石門西”等。全詩用通俗的語言和六言民歌的形式展現了采桑女的艱苦命運,體現了傳統詩文在語言風格、體式聲韻、表現手法上的變化。
總之,中晚明江南城市化的進程導致社會生活方式和精神結構的重大改變,在商品意識與文學創作積累后涌現出的求真、重情的文學思潮使得作為傳統雅文學的詩文更深刻地體現這一進程。以王稚登為代表的詩文作品中可以看到江南獨特的詩性生活,而這些作品又在傳播過程中反過來影響著城市變革中市民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結構。在這樣一個雙向互動中,城市變革與詩文新變不斷向前演進。在今天城市化的背景下,將王稚登的作品從城市變革的角度進行系統研究或許會對以“長三角”為主體的江南區域城市建設提供可資借鑒的參考因素,并為當下的文學創作提供一些啟示。endprint
{1} 參見萬明:《晚明社會變遷問題與研究》(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張顯清《明代后期社會轉型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
{2} 參見查清華:《中晚明城市變革與詩文新變——以江南“皇甫四杰”為中心》,《求是學刊》2014年第2期。
{3} 張廷玉等:《明史》卷二百八十八,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389頁。
{4}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三,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585頁。
{5} 錢謙益:《列朝詩集》丁集第八,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81—482頁。
{6}{10} 參見祝燕娜:《晚明布衣詩人王稚登研究》,《2010年南京師范大學碩士論文》。
{7} 《鎮吳錄》,明萬歷刊本。
{8} 王稚登:《王百集十九種三十九卷》,北京出版社1998 年版。本文引王稚登詩,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9} 《鎮吳錄》(明萬歷刊本)載:“金閶一帶,民饒商聚。”
{11} 葉盛:《水東日記》卷五,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9頁。
{12} 參見樊樹志:《明清江南市鎮探微》(復旦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曹樹基《中國人口史·明時期》(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13} [美]劉易斯·芒福德:《城市發展史——起源、演變和前景》,宋俊嶺等譯,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5年版,第91頁。
{14} 轉自李伯重:《江南的早期工業化(1550—1850)》,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104頁。
{15} 袁宏道:《袁宏道集箋校》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37頁。
{16} 王稚登:《王百谷集十九種三十九卷·竹箭編》,北京出版社1998 年版,第 269 頁。
{17} 參見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八,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913頁。
{18} 袁宏道:《袁宏道集箋校》卷四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270頁。
{19} 顧起元:《客座贅語》卷一,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6頁。
{20} [荷蘭]高羅佩:《中國古代房內考》,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39—240頁。
{21} 李贊:《焚書》卷二,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9頁。
{22} 參見李維楨:《大泌山房集》卷八十八,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544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