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清代江浙文化家族的尚學重教之風

段繼紅

摘 要：清代江浙地區文化蔚然、人才輩出，究其原因，在于地域文化的推助和聚集于此的文化家族尚學重教之風及科學合理的教育理念，其深厚的文化底蘊和濃郁的文化氛圍，形成了滋養人才的沃土。

關鍵詞：重教尚學 文化立族 家學傳承

清代江浙地區，近半數的狀元和鼎甲出于此地，閭里多“朱戶相望”，家世多“累世簪纓”，常有屢代科場連捷，幾乎包羅了清代所有父子鼎甲、父子鼎甲傳臚、祖孫鼎甲、祖孫鼎甲傳臚、叔孫鼎甲、叔孫鼎甲傳臚、兄弟鼎甲和累世科甲。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傳》羅列清代三百年各界名人，亦是江浙人士為數最多。清代知名的學者、大師，也幾乎都出自江浙，清政府的多數高級官員也列籍此地，江浙地區無愧“江左人文藪”。

清代江浙地區何以出現如此眾多和耀眼的人才，究其原因，在于聚集此地的文化家族重教之風及科學合理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方法。這些文化家族雖然家學各自有承，但有著共同的道德準繩和文化表征，積德遺風，樂善好施，這種淳樸經典的道義精神，是族人繁衍昌盛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糧，是子孫后代修身之本，也是他們成為正直無私、光明磊落國之棟梁的精神源泉。重視教育，聘名師授業；振興家族，以科舉為重；家學傳承，文化綿延；家族聯姻，強強聯手，建立家族網絡，優化文化結構；重視素質教育，文學藝術修養全備；家族文化活動豐富，標尚風雅，女學興盛……凡此種種，文化家族深厚的文化底蘊和濃郁的文化氛圍，形成了滋養人才的文化生態，使得文化家族成為清代江浙地區狀元府第、人文淵藪。

一、文化立族

江浙文化家族中的有識之士，對家族的振興和光大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們往往以文字的形式傳諸后人，其核心思想乃是讀書勤學，振興家族。如陽湖惲寶惠等修《毗陵惲氏家乘》，在開篇的《祖訓》中，便引惲日初晚年對“諸兄”所講的一段話：“逆境難處，況在遲暮，其惟學乎？不學便老而衰，學則見性，見性則知化，知化則適時，適時則自得。窮通得喪，處之既一，又何凄焉？”{1}就是將讀書勤學、品行修養作為惲氏家族子孫稟持循習的一條規戒。

文化家族認為讀書可以明理立身，無論子弟智力如何，均應入塾就學，即使不科舉入仕，也可知書識禮，有益于門祚振興。江蘇昆山李氏《族規》中告誡族人：“讀書非僅為也。能研求義理，學為好人，即不必以科名始貴。”吳愉曾《勸學田記》，認為：“學，則中人可以上達，而愚者亦可以破愚。不學則中人必致下達，而才子弟亦不免作狂。”族中子弟在啟蒙識字時，就“必先講明于義理，整飭于灑掃、應對、進退之間”，言行舉止要符合禮教，講求“出孝入悌，謹信愛眾，親仁之節”，這樣才能“自學至終身，念念以圣賢為依歸，居則為孝子賢孫，達則為忠臣烈士”。

讀書自然也是求取功名、振興門祚的重要途徑，同治間劉祺輯《武進西營劉氏清芬錄》序言中提出，族人讀是錄者，須“以讀書為根本，以孝友為教訓，毋忘先德，勿墜厥宗”{2}，乃將“讀書”視為家族繼承先德祖業的“根本”，更被視為振興家族的基本途徑，錫山秦賡彤序《秦氏族譜》中云：“吾秦家世讀書，而今子弟之讀書就試者鮮。夫不讀書則不能明理，不明理則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之道，皆闕焉不講，不但文藝之末也。自時厥后，凡我同宗，尚其以讀書為務，淵源家學，有行有文，庶幾無墜厥緒，而振起有自哉！”{3}亦將讀書視為關乎弟子道德品性及家族興亡的頭等大事。家族中最為憂慮的是子弟不思讀書，宜興任曾培說：“今幸好子姓繁衍，而幼年不學，日荒于嬉，問誰則振我家聲而為宗族增光耶？誠當務之急。”{4}對家族前途的焦慮之情躍然紙上。

二、家學傳承

清代江浙文化家族之所以興旺發達，還在于家學的傳承和光大。家學不僅是家族文化，還是中華文化悠久的歷史積淀，包括文學、史學、哲學、醫藥、戲曲藝術等等，而家學傳承是中國傳統文化延續繼承過程中的一個特別值得注意的途徑。中國古代講求家業傳承，克紹箕裘。正如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五“累世經學”條云：“古人習一業，則累世相傳，數十百年不墜。蓋良冶之子必學為裘，良弓之子必學為箕，所謂世業也。工藝且然，況于學士大夫之術業乎！”

文化家族在家學的教育方式上是豐富多樣的。長輩對子裔嚴格教導，同輩之間互相探討交流，家族成員間自為師友，形成了良好的教育氛圍。文化家族非常重視利用家族內部的教育資源，族中的長輩，尤其是有建樹、有名望的族中俊杰，除了作為家族子弟的楷模之外，還言傳身教，親自傳授子弟課業，起到無形感召的力量和家學傳承的重要影響，這種在親族之間開展的直接、頻繁的家族教育方式對家族成員的成才起到了關鍵的作用。文化家族之所以人才叢聚，除了他們自身天資聰穎、勤奮好學外，與自幼便受到家族長輩的訓導教育密不可分。譬如錫山秦瀛，其詩文德業，世所并知。成年后憶及幼時父親訓督的情景，深有感觸，請嚴鈺為繪《秋窗課讀圖》，自為記，記中有云：“瀛無他師，受經于先大夫，督課甚嚴。十三歲時，先大夫人京師逾年，歸課瀛課如前，嘗手《十三經注疏序》及馬端臨《文獻通考序》授瀛讀。一夕，燈下讀《漢書·地理志》，夜半稍倦，先大夫怒而責之，先淑人輒陪先大夫坐而課讀，俟瀛睡始就寢。”{5}秋夜窗下父母督子讀書的情景，躍然紙上。類似的情況，在清代江浙的文化家族隨處可見。

如果一個家族在某一個領域出現了杰出的人才，他們往往會帶動整個家族的群體才干，形成鮮明的家族特征，如常州莊氏之于經學、張氏之于文學，惲氏之于書畫。以惲氏為例，其家族在書畫上的成就，始于惲本初，成就最高、影響家族最深的是惲格，成為常州畫派的代表人物，為惲氏家族贏得了“空前絕后，名滿天下”的聲譽，并引發了“畫學南田”的熱潮，家族中惲鐘黛、惲鐸、惲瑛、惲焯等，都深受其影響，酷好丹青。據《毗陵惲氏家乘》《毗陵畫征錄》《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記載，惲氏家族習畫成風，其余風流澤，代代相傳，可以說是歷代規模最大、人才最多，影響最為深遠的書畫世族。正如徐珂所言：“畫家之四王，三太倉，一常熟，非出一族也。毗陵惲氏，則以一族而多畫。”{6}endprint

“一門聯吟”是文化家族學業交流精進的重要平臺，以常州張氏為例，張琦為常州詞派重要代表人物，其妻湯瑤卿，其子曜孫及四女縉英、姍英、綸英、紈英均工詩善畫，平日家庭間詩文唱酬已是尋常之事，道光七年（1827）中秋節更是一場家庭聚會唱酬的盛事。張琦大半生驅馳困頓，漂泊輾轉，與家人很少相聚，能在中秋節全家齊聚十分難得，于是張琦《丁亥中秋對月》中欣然寫道：“余自少南北奔馳，中秋節多在客中，今者夫婦兒女，團欒看月，二十余年所未有，飲酒樂甚，賦詩紀之，并命兒女輩同作。”{7}

文化藝術活動豐富，乃為文化家族的雅趣風尚，自古已然，晉時的王、謝風流，歷來是文人墨客欣慕歌詠的對象。這一流風余韻，衍澤綿長，至于明清，文學家族幾乎無一例外地都以此為尚，詩酒流連、琴書詠歌，令人歆羨向往。因此像張氏這樣家庭唱和、切磋交流的風雅之事在江浙地區文學家族屢見不鮮、蔚然成風。

文化家族的家學可稱為中國杰出人物成才的搖籃。它對于人才培養，比“官學”和一般“私學”更具備得天獨厚的條件。豐裕、優雅的家庭環境提供了衣食無憂，可以專心學術的條件；家族中學術界、文化界、科技界出現的巨人，可以提供學習的榜樣；族中子弟在濃厚的家學傳統的氛圍中成長，極易受到熏陶和相互之間的積極影響，對前輩的思維方式、知識結構、經驗積累的繼承，再加上名師巨儒的言傳身教和嚴格訓導，往往造就出出類拔萃的人才。

江浙一帶文化家族的教育雖以家學為主，但不拘泥于此，往往在家族內部形成良好的教育氛圍的同時，注意利用家族外部教育資源，并與其他文化家族及文化名人之間進行交流往來，以獲得更多的教益。如海寧查氏家族，在著名學者、思想家黃宗羲應海寧知縣許三禮之請，來此講學的五年之間，查崧繼與之相交深厚，其子查慎行、查嗣琛兄弟即為黃宗羲入室弟子。除黃宗羲外，查崧繼還與同邑陸嘉淑、皖城錢澄之等名士交誼甚篤，故其二子先后投黃、陸、錢門下學詩。查慎行北游太學時與查升一起成為當時詩壇領袖王士禎的門生，而當時與王合稱“南朱北王”的嘉興朱彝尊則是查家之姻親，與查容、查慎行、查嗣琛諸多表兄弟過從甚密，經常詩歌唱酬，查嗣琪還師從著名學者劉宗周。族外名師的點撥、廣泛交游的閱歷，對文化家族子弟的成長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

同樣，江浙的文化家族不光是在家族內部聯吟唱和，家族與族外士人也常常進行“園林雅集”，交流思想，切磋詩詞及學術，形成一個相互交匯的文化圈。在星羅棋布的私家園林里，文學家族與親朋故舊在其中詩酒流連、綢繆唱和已成為一道尋常的風景。如錫山秦氏的“碧山吟社” 幾百年遞衍不息，在明代已經開始“月率一會，會則酌酒賦詩為樂”。至清，秦松齡在罷官后，鍵戶讀書，繼承祖上余風，與故人遺老唱和于園林之中。故《武進西營劉氏清芬錄第一集·軼史類》曾有“吾鄉‘碧山吟社，文采風流，數百年未絕”之說。這樣遍布江浙的集學術、會友、娛樂于一體的聚會形式，是區域文化興盛的獨特景觀，更是促進文化繁榮的重要途徑。

三、物質資助

文化家族對教育的重視，不僅體現在觀念上，更體現在具體的措施上。為了能使家族中子弟潛心讀書，不必因經濟拮據而輟學，許多文化世家都采取了以族田支付的形式來資助。族田一般包括祭田、祠田、學田等。族田的收入除用于祭祀祖先、迎神賽會、賑濟族眾、興辦公益外，主要用于開辦族學，即所謂“族必有田以贍孤寡，有塾以訓子弟”。乾隆《浦江縣志》稱：“賢田之立，歷世而遞增，所以教育子孫讀書尚達也。每莊多者百余畝或數十畝，少亦不下十余畝。”族學，又稱族塾、義學、義塾，是家族為本姓子弟（有的也對異姓親戚開放）開辦的學校。一般辟房數間，或在祠堂中延聘塾師，指教族中子弟計算識字，進行啟蒙教育，開辦經費則來自家族共用財產。海寧查氏也是以此類形式對族中子弟教育提供直接的經濟支持，查繼佐制《查氏宗族事宜》中規定：“其助讀者每于給義之日親來聽試，果有姿穎超群，不妨于常額之外特加獎誘。起十歲，至十六歲止。”家族除在日常生活中對讀書人提供物力財力的支持外，在童試、鄉試、會試時，也往往會提供幫助。《查氏義田酌定規條》上有：“議定縣試助費一千文，府試、院試各二千文，應歲試者助費二千文，鄉試正科舉者助闈費六千八百文，錄遺有名者助闈費六千文。”對科考中成績出色的子弟族中給予獎勵，“其縣試正案三十名內加獎一千文，府試正案倍之。”而對于參加鄉試以上的考試的子弟，族中不僅給予獎勵，還資助盤纏等考試費用，“廩例中副榜者賀儀圓絲銀十二兩……北上時程儀十二兩……中舉人無論南北榜俱送賀儀二十四兩，每次公車程儀二十四兩；會試中式者賀儀五十兩，列入一甲者一百兩，一甲第一名者倍之。”{8}江蘇《吳氏家譜》規定的資助族塾的具體數額為：“延年師貼米十二石，句讀師貼米十石，游庠賞米三石，每年紙筆米二石。應試米二石，中試五。”家族對教育尤其是對參加科考的經濟支持，不僅對族中一些家境良好的子弟有鼓勵作用，更使族中一些家境貧寒的子弟也能得到周濟而學習成才。比如查嗣韓“家赤貧”，但在族中的大力支持下，最終高中榜眼，成為查氏家族中子弟學習的楷模。

四、藏書豐富

中國私家藏書源遠流長，起于秦，興于漢唐，盛于兩宋，極于明清。清代江浙不僅人才薈萃，其經濟亦是蓬勃發展，清統治者對“文”的重視，使得藏書之風熾烈，可謂“下至蓬戶，恥不以詩書訓其子，自商賈鮮不通章句，輿隸亦多識字”{9}。江浙一帶藏書樓、藏書家眾多，匯聚了大量的書籍和文獻，藏書規模幾與官府藏書媲美，形成了特有的文化風景。江浙藏書家不但人數眾多，而且藏書數量豐富。明末清初江蘇常熟著名藏書家毛晉，藏書多達八萬四千余冊，為了收集宋元版本，他不惜散盡家財，重金購置，在自家門口張貼榜文：“有以宋槧本至者，門內主人計葉酬錢，每葉出二百；有以舊抄本至者，每葉出四十；有以時下善本至者，別家出一千，主人出一千二百。”{10}足見其對于藏書的熱衷。

清代江浙的藏書家，往往將藏書與家族教育和社會文化緊密結合。祁承鄴曾說：“積財千萬不如薄技在身，技之易習而可貴者，無過讀書。”{11}很多藏書不光為家族子弟讀書便利，甚至對整個社會開放。余姚的黃滑亮明確規定除后世子孫可登其五桂樓外，“或海內好事者愿窺秘冊者，聽偕登焉”，有遠道而來者，黃家不僅“恣其閱覽，且供膳宿”。藏書不僅為己所用，且能為社會作育人才，其襟懷值得稱道。山陰祁彪佳三代均為藏書家，其書籍數量之豐，正如藏書家黃裳所言：“祁氏的澹生堂藏書，在明代的浙江，是和會稽鈕氏的世學樓、寧波范氏的天一閣齊名的。祁彪佳生前又做了不少增益，祁理孫也是喜歡書的，祁家三世藏書的數量和范圍，遠遠超過了其他的藏書家。”{12}雖幾經戰亂，許多書已經散失，但大多留存了下來，為家族文化的繼承和發展提供了保障。家族的藏書極大地方便了族中弟子的讀書，尤其是貧困家庭的子弟，很好地起到了啟蒙知識、完成學業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使子弟們自小就培養起一種讀書意識，形成濃郁的文化氛圍，正如吳晗所說：“藏書之風氣盛，讀書之風氣亦因之而興。”{13}

清代江浙地區的文化家族，曾經創造了燦爛的文化和輝煌的歷史，培養出一大批重要的歷史人物，毫不夸張地說，其尚學重教之風為清代杰出人才的誕生提供了溫潤適宜的文化生態，其豐富的教育內容、辯證的教育思想及人才培養模式，對我們今天的教育亦有深刻的啟迪意義。

{1} 惲寶惠等修.毗陵惲氏家乘[M].民國三十八年鉛印本，卷一.

{2} 劉祺編，劉繼豐校訂.武進西營劉氏清芬錄[M].民國十二年尚綱草堂初刊本，第一集.

{3} （清）秦蘭枝等編纂.秦氏宗譜[M].同治十二年刻本.

{4} 任曾培.任氏家譜[M].捐建亳陽清芬樓家塾碑記[A].

{5} 秦毓鈞輯.秦氏文鈔[M].民國十九年詠烈堂鉛印本.

{6} （清）徐珂.清稗類鈔·藝術類[M]. 北京：中華書局，1986.

{7} （清）張琦.宛鄰集[M].光緒盛氏刻常州先哲遺書.

{8} （清）查元.查氏族譜增輯[M].道光八年刻本.

{9} 王群、敬卿. 清代私人藏書的文化地理分析[A].求索，1998（4）.

{10} 葉德輝. 書林清話[M]. 北京：中華書局，1999，卷七.

{11} （清）黃宗羲. 天一閣藏書記[M].李希泌，張椒華.中國古代藏書與近代圖書館史料[M].北京：中華書局，1982：36.

{12} 黃裳. 遠山堂明曲品劇品校錄后記[A].銀魚集[M].北京：三聯書店，1985：310.

{13} 吳晗.江蘇藏書家史略序[A].江蘇藏書家史略[M].北京：中華書局，198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