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婧
[摘 要]環境史的興起和發展,是自然對人類警示的結果,是人對自身歷史反思的結果,是歷史學科的又一大發展。環境史為史學觀念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考范式,即拋棄人類中心主義,從環境中心主義去思考世界史,從自然的整體思考人類歷史,思考整體史,并試圖以此構建一種新的全球史。
[關鍵詞]環境史;荒野;史學觀
人與自然的關系,是人類必須重視的基本問題。當今世界,全球生態危機使人類面臨極大的威脅,使人們聚焦于環境問題的研究。不僅在自然科學領域,在人文社會科學如哲學、經濟學、政治學、人類學、社會學等學科中也廣泛地關注環境問題,進行了深入研究。歷史學亦不例外,但其回應略顯遲緩,直到20世紀70年代環境史研究才真正興起。環境史研究的興起不僅擴大了史學研究的范圍,也給史學工作者歷史觀念的發展帶來全新的思考。
一、環境史的興起
早在19世紀,美國思想家梭羅就曾說:人類不僅彼此之間進行戰爭,他們也對自然界進行戰爭。在人類中心主義世界觀的指導下,人類傲慢地認為“人是萬物的尺度”,認為一切自然物都只是供人類發展經濟之用的資源或潛在資源,于是人為了滿足一己貪欲而肆無忌憚地改造世界。可是,自然界在人類誕生之前就早已存在。現代全球性的環境破壞與現代工業文明的勃興密切相關,這種全球現代化的進程勢必可能造成地球生態系統的徹底崩潰,因此,歷史學家在歌頌現代工業文明的豐功偉績之時,也應該深刻思考同時代自然環境被破壞的歷史,思考人類歷史上的環境和環境問題,從而發揮歷史學科的借鑒價值。
20世紀人類歷史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其代價是對全人類和整個世界的破壞。為了喚起人們對環境的保護意識,一些有識之士奮起疾呼,推動了現代環保運動。現代三次環境保護運動促成了環境倫理學的創立和發展。環境倫理學(也稱生態倫理學)的興起,被譽為是倫理學上“哥白尼式的革命”。20世紀初期到中期是環境倫理學的創立階段。法國學者A.施韋澤和美國生態學家A.利奧波德分別提出了“環境倫理學”的學科概念,從倫理學和生態學的角度分析了人與自然的關系。環境倫理學的發展階段則是在20世紀50年代至今。1962年美國生物學家P·卡遜《寂靜的春天》一書出版對西方環境學科的建立和發展產生了決定性的作用。R·納什的經典著作是《荒野與美國人的心靈》(1967)、《美國的環境:資源保護主義史讀本》(1976)、《大自然的權利》(1996)。國際著名環境倫理學家H.羅爾斯頓于1975年發表《存在著一種生態倫理嗎?》,隨后又出版一系列專著:《科學與宗教:一個批評性的反思》(1983)、《哲學走向荒野》(1986)、《環境倫理學》(1988)、《保護自然價值》(1994)等。這些學理探討以及環境保護運動的實踐逐步引起了史學家的關注,由此將環境倫理學作為環境史學研究的基本依據。
環境主義的中心觀點是“道德應該包括人和大自然之間的關系”,這一觀念從根本上徹底改變人們的思想和行為的潛力,甚至可與17、18世紀民主革命時代的人權和正義理想相媲美。早在1867年,約翰·繆爾就提出要尊重“所有其他創造物的權利”。1915年,A.施韋茲提出要“敬畏生命”。美國哲學家保羅·泰勒發展了施韋茲的生物中心論思想,堅持自我良知的平等主義,認為所有的生命存在物都具有平等的內在價值。H.羅爾斯頓提出自然具有內在價值,應該遵循自然,把生態規律轉化為道德義務,提出“哲學走向荒野”的著名命題。這些思潮風起云涌,激起了人們的爭論和接受,也為一些歷史學家提供了新思路和新課題,一些歷史學家甚至試圖拋卻人類中心主義歷史觀,嘗試生態中心主義歷史觀。
另外,其他學科的發展也為環境史的興起提供了條件。環境考古學的形成大大方便了環境史學家探討史前史和沒有文字資料的歷史;20世紀40年代歷史地理學的出現,對科學的環境史的形成具有借鑒和啟發意義;生態人類學的出現把文化引入了人與環境關系史的研究;新社會史為環境史中以“草根”方法(Grassroots approach)研究地區史和生物區域主義的出現奠定了基礎。20世紀歷史學科本身有很大發展。歷史學吸收了許多新理論和新方法,出現了新的分支,如新社會史,新文化史,婦女史,口述史和心態史等。但這些新領域仍然是“人”的歷史,而20世紀中期以后出現的一系列社會問題卻并不能夠完全用這些“人的歷史”來囊括進去。以往歷史學中很少涉及自然的歷史,所以沃斯特呼吁,“歷史學家已為無數名人立傳,但是很少書寫一個地方的傳記。任何一個地方都包含人,但它的內涵并不僅是生活在那里的人。它是人和非人類社會的混合體。”[1]
二、環境史研究現狀
什么是環境史?學者們給出了不同的定義。R.納什認為環境史是“人類與其居住環境的歷史聯系,是包括過去與現在的連續統一體”,它“不是人類歷史事件的總和,而是一個綜合的整體。環境史研究需要諸多學科的合作”。L.比爾斯基認為,環境史研究過去人類與自然界究竟是如何進行雙向而非單向的聯系,其內容具有多樣性。T.泰特認為,環境史研究應該包括四個方面:首先是人類對自然界的感知和態度;其次是對環境有影響的技術創新;第三是對生態過程的理解;第四是公眾對有關環境問題的辯論、立法、政治規定及對“舊保護史”中大量文獻資料的思考。只有把這些主題有序連接起來,才能全面均衡地理解文化與環境的關系。D.沃斯特認為,環境史仍掙扎于出生中,因為在自然研究中幾乎沒有歷史,在歷史研究中幾乎沒有自然。歷史研究確實需要生態學觀點,因此環境史就是歷史與自然相結合的研究領域。如果這樣的環境史誕生,人類將擁有兩類歷史,一是自己國家的歷史;二是人類共有的地球之史。爾后他進一步發展了自己的觀點,認為環境史是研究自然在人類生活中的角色與地位的歷史,應包括三項內容:一是自然在歷史上是如何組織和發揮作用的?二是社會經濟領域是如何與自然相互作用的,即生產工具、勞動、社會關系、生產方式等與環境的關系。三是人類是如何通過感知、神話、法律、倫理以及其他意義上的結構形態與自然界對話的。K.貝利認為,環境史不僅討論人類本身的問題;還研究人與自然環境的關系,其研究范圍包括四個層次:一是人類對自然評價、態度之變化以及意義之探討;二是人類經濟行為對環境之影響及人類環境價值觀對經濟之影響;三是森林與水資源保護即資源保護運動和環境運動的歷史;四是專業團體的作用——如科學家、工程師的貢獻及其與環境思想和環境運動的關系。W.克羅農認為,環境史是個大雨傘,下設三個研究范圍:一是探討某一特定地區的特別的和正在變化的生態系統內人類社會的活動;二是探討不同文化中有關人類與自然關系的思想;三是對環境政治與政策的研究。C.麥茜特認為,環境史是給人們提供一個審視歷史的地球之眼,探討在時間長河中人類與自然互動的多種方式。[2]
西方的環境史研究興起于20世紀后半葉。以人類與環境相互作用的歷史為研究對象的環境史在本世紀60年代首先于美國出現,其標志是S.海斯的《保護與效率主義》(1959年)和R.納什的《荒野和美國思想》(1967年)的出版。美國環境史研究的興起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英國、德國、法國等歐洲國家紛紛開始了環境史研究。近年來我國學者也密切關注環境問題和環境史的研究,對國外的環境史研究進展情況做出一系列的介紹和評述。侯文蕙教授是我國環境史的拓荒者,不但翻譯了多本有關環境問題的經典著作,還出版了我國第一本研究外國環境史的專著《征服的挽歌:美國環境意識的變遷》。關于環境史研究現狀及相關內容還有一些研究性文章可供參閱,筆者不作詳述。[3]
在環境史學中,人依然是主體,自然相對于人而言則構成人類環境。人類環境“是指環繞于我們周圍的各種自然因素的綜合,是指人類賴以生存、從事生產和生活的外界條件”。人類環境由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兩部分組成。所謂自然環境,“是指由地球表層的大氣圈、巖石圈、水圈和生物圈所組成的相互滲透、相互制約和相互作用的龐大、獨特、復雜的物質體系”。所謂社會環境,“從人類生態學角度講,主要是指聚落環境,它以人群聚集和活動作為環境的主要特征和標志。這種環境是以人工因素占優勢的,人類有目的有計劃創造出來的生存環境,是人類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環境以及更加良好的生存環境的產物和基地”。根據自然受人類影響的程度,人類環境也可以大致分為三種,即荒野、農村和城市。荒野受人類影響相對最小,最接近自然狀態;城市受人類影響最大,離自然狀態最遠;而農村則居于二者之間。不論荒野、農村和城市,都可以視為一個完整的生態系統。[4]
研究環境史首先要有歷史學的基本訓練,還必須有環境學科和生態學科的知識,還涉及地理學、人類學、社會學、哲學、經濟學和政治學等,所以環境史研究需要采取跨學科研究方法,但實際研究中勢必存在不同學科不同觀念較難融合的問題。
三、環境史研究的啟示
后現代主義者試圖消解歷史的真實性和客觀性,他們認為歷史的客觀性是值得懷疑的,而且歷史研究者也受到極大的挑戰,比如在歷史學的定義,史料的選擇及批判,歷史的解釋,歷史敘述等等方面都加以批判,試圖顛覆既有的歷史理論。對于后現代主義的解構,史學家們也相應地作出了自省和調整,比如在歷史觀念上不斷更新,歷史學科不斷吸收和借鑒其他人文社會科學甚至自然科學的理論和成果,考察歷史的角度也不斷擴大,從政治史逐漸擴展到經濟、社會、個人、日常生活、小事等等這樣的小歷史、微觀史和日常史。由于過度的強調“人本”,歷史學家長期忽視了“人”以外的世界——荒野,如自然界中的動物、植物、微生物,如高山、河流、湖泊、海洋、冰山以及在此生存的一切生靈。所以說,環境史的興起是歷史學家關注全球、關注自然、關注人類本身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1、史學的研究視野應更為寬廣
馬克思說過,任何一種事物如果不進入人類的視野,那么就是“無”。馬克思、恩格斯所處時代雖然當時生態環境問題并不是十分突出,但他們高度重視人與自然的關系。馬克思指出:“自然界,就其本身不是人的身體而言,是人的無機的身體,人靠自然界生活”、“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地球的表面,氣候、植物界以及人類本身都不斷地變化,而且這一切都是由于人的活動”、“只有人才給自然界打上自己的印記”。它們一方面講人與自然的對立性,另一方面也講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性。恩格斯說:“自然界中死的物體的相互作用包含著和諧和沖突;活的物體的相互作用則既包含著有意識的和無意識的合作,也包括著有意識和無意識的斗爭。因此,在自然界中決不允許標榜片面的‘斗爭”。由此可見,建立人——社會——自然的協調發展系統,是人類從必然王國走向自由王國的重要任務,是人類可持續發展的前提條件。
史學的研究視野不應僅僅局限于“人”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而應該深刻地認識到人僅僅是自然界中的一分子,并不凌駕于其他生物和無生物之上,只有這樣的認識,才能夠真正地寫出“整體的歷史”(Total History)。人類的歷史只有在整個世界的角度來看才是真實的、有意義的。H·羅爾斯頓曾在1975年呼吁:“如果我們現在把‘人這一概念普遍化,我們就會發現它的范圍是如何慢慢地擴大了……包括外人、陌生人、嬰兒、兒童、黑人、猶太人、奴隸、女人、印第安人、犯人、老人、精神病人和畸形人,我們現在甚至已開始考慮胎兒的地位問題。生態倫理學提出的問題是,我們是否應再一次把‘人這一概念普遍化,從而承認生態系統的每一個生物構成者的內在價值。”[5]同樣,在歷史學的研究領域中,在從以往的政治史、經濟史等傳統史學中走出來,進入新史學范圍,細致探究社會史、文化史、婦女史、心態史等等,從而讓我們看到了史學研究的范圍是如何慢慢擴大了,那么,環境史學研究提出的問題就是,我們是否應再一次把“歷史”這一概念普遍化,從而承認環境系統中每一個生物構成者的歷史。在以往的歷史學家的歷史認識中,歷史學家從未將思考自然或者人在自然中的位置視為己任,人始終是歷史書寫的中心。因而,沃斯特發出呼吁:“歷史學的范圍和想象都需要再一次的根本性的擴展。”[1]
2、史學應當關注荒野
羅爾斯頓自稱是“一個走向荒野的哲學家”,指出“哲學走向荒野”,那么,作為一門重要的人文學科,史學也應當關注荒野。環境史學家克羅農指出:“人類并非創造歷史的唯一演員,其他生物、大自然發展進程等都與人一樣具有創造歷史的能力。如果在撰寫歷史時忽略了這些能力,寫出來的肯定是令人遺憾的不完整的歷史。”人類歷史觀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在前現代是循環史觀;在現代是進步和現代化或發展史觀;70年代后正在形成一種生態學與發展相結合的可持續發展史觀,其基本思想都還是人類中心主義的。2002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翻譯出版了一部由英國知名的全球環境政治史專家克萊夫·龐廷所著的《綠色世界史——環境與偉大文明的衰落》,給了我們一個全新的視野,即從“綠色”角度審視整個世界歷史,以一種歷史語境來論述自然環境在人類自身發展與各文明興衰過程中的一系列核心問題。2005年在悉尼召開的第20屆國際歷史科學大會的一個重要主題就是人與自然環境的關系,環境史研究一躍成為國際史學界共同關注的焦點。但中國的環境史研究尚屬于介紹和引進國外研究成果階段,盡管我國的歷史地理學底蘊深厚,但歷史地理學與環境史在觀念上還是有差別的,而且方法上仍然主要采用歷史敘述法,自然科學知識的應用相對缺少。我國有幾所大學的歷史地理學工作者正積極與自然地理學同仁密切合作,以發展我國特色的環境史研究。
人類中心主義歷史觀根深蒂固,而新興的環境史學的發展及其帶出的新觀點給人們以新的啟示。環境史是否可以看成是史學的一種新范式,一種新的通史觀念?環境史敘事把人類歷史放入一個整體的生態體系中,還歷史以本來面目,進而重評人類的發展史,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打破以民族國家和歐洲中心論為主線的傳統模式,還可以充分發揮歷史的警世和借鑒作用,給以正確思考現實問題的智慧和啟示。
參考文獻:
[1]〔美〕D·沃斯特.為什么我們需要環境史[J].世界歷史,2004(3).
[2]包茂宏.環境史:歷史、理論和方法[J].史學理論研究,2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