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間》里無聲的反抗

葉艷琳

電影《空房間》劇照

可以說各國電影人的種種擔憂一直伴隨著有聲電影的誕生，而這近80 年的有聲電影史，也印證了前輩們的擔憂并不只是危言聳聽。大量的對白充斥畫面，使觀眾無暇顧及膠片每秒24 格向觀眾傳送的動人的畫面，漸漸地一些導演和編劇，由于過于依賴聲音這一元素，似乎忘記了電影首先是一門視覺藝術，也似乎忘記了在無聲電影時期，前輩們僅僅利用畫面依然拍出了經典之作。聲音的出現應該和畫面相輔相成提升影片的吸引力，而不應該遮蓋掉畫面的魅力。2004 年，金基德，這個韓國導演，勇敢地做了一次挑戰，拍攝了這部近似于默片的《空房間》，不僅再次捧回了電影節的獎杯，而且還出乎意料地獲得了不錯的商業回報。

這部影片不能說是完全意義上的默片，因為只是人物在整部影片中幾乎沒有說話，而音響和音樂的運用都是非常出色的。影片末尾，女主角道出“我愛你”、“吃飯了”兩句話點金之石，讓沉浸在畫面中的觀眾頓時在內心深處受到一種強有力的沖擊。影片博得了普通觀眾的歡迎說明即使沒有對話，觀眾也能通過畫面感受到導演想要表達的思想和情感。也就是說，導演需要在畫面上下很大功夫來傳達信息，于是表情、動作、環境等視覺元素成了導演手中的有力武器。

導演在互聯網上看見了后來成為男主演的演員在熙的照片，就直接把他接到片場，僅僅因為他喜歡在熙的眼神，這足以說明導演從一開始就注意到在沒有對話的情況下，眼神的交流非常重要。從他的眼里我們看到了他對于善花的憐憫、愛意，對于善花丈夫、警察的蔑視、憤怒。而善花剛出場時留給觀眾印象最深的也是她的眼神——哀怨、絕望。當泰石第一次到善花家，發現其實家中有人時，他急忙穿好衣褲正要逃走，此時善花接到了丈夫的電話，她大喊一聲“啊”，使得泰石停下腳步，于是有了他們第一次眼神交流。滿臉瘀傷的善花眼神中露出了絕望中僅存的一絲渴望，面對這一切，泰石的眼神里也流露出無限憐憫，他們的眼神交流也預示著，泰石就是善花心中僅存的那一絲希望，唯有泰石能帶她逃離她的“空房間”。泰石幾次在路邊沉浸在打高爾夫球上時，善花在一旁用眼神像其他女孩一樣向泰石撒嬌，她在用眼神告訴他“我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了”，“我好無聊哦”，“你陪陪我吧”。而對于虐待自己的丈夫，她的眼神總是在有意逃避，僅有的幾次面對面，流露出來的是積蓄已久的怨恨，直到后來她終于忍無可忍，打了他一記耳光。

除此之外一些經典的動作暗示了男女主角關系的巧妙變化。第一次見面后，他們用腳重復傳遞著同一個高爾夫球，一方面是泰石逗善花開心而設計的一個游戲，更重要的是一個小小的球牽動著兩個孤獨者的心，這就預示著他們就是影片中名符其實的男女主角。在攝影愛好者的家里，當泰石像往常一樣照相時，善花主動地走入了畫面，只是畫面有些生硬。而后來在拳擊運動員的家中，善花卻主動拿起相機和泰石照相，儼然一張張活潑可愛甜蜜的生活照。顯然善花已經完全融入了泰石的生活，她和他一樣享受著寄居生活的快樂。最后在那個傳統典雅的小家里，善花用腳觸碰泰石的腳，他們的關系更加親密，性與愛，靈與肉最終融為一體。導演刻意設計的這些動作難免有做作之嫌，但是這些小小的動作不僅起到了表情達意的作用，而且與影片超現實的風格又相符合，所以相比而言它的缺點也就不太讓人注意了。泰石對于外界的憤怒除了用眼神表達出來，還通過他不停地打高爾夫球這個在影片中經常出現的動作表達出來。大多數情況下他的高爾夫球都被他系在某個地方所以打不出去，可以見得他對于現實的反抗是無力的，因此他只能沉默。

泰石一共走進了6 個空房間，每個房間都各不相同，每個房間的特點提供了觀眾足夠的信息。善花的家很明顯是一個中產階級家庭，有闊綽的庭院，里面擺放著各種白色石膏像，還有一個高爾夫練習場。房子的大更襯托出她內心的空。在外面有著顯赫地位的丈夫，雖然也故作高雅，養花種草，欣賞石膏像，練習高爾夫，可是面對妻子，終究還是掩飾不住人格的扭曲，不惜大打出手。墻上掛著的善花的裸體藝術照和家中的那本印有善花藝術照的畫冊提示著這個被幽禁在深宅中的可憐女人曾經是一位名噪一時、萬人矚目的模特。過去與現實的強烈反差，讓她有了走出空房間的迫切心情。善花和因為慰安婦事件而備受爭議的扮演者李成妍經歷相似，這也許是她能將善花這個女人特殊的心境準確刻畫出來的重要原因。

導演精心設計的耐人尋味的畫面傳遞著深深的情感。在威尼斯電影節上，當人們看到秤的指針歸于0 時，觀眾報以熱烈的掌聲。

金基德的影片常常因為通過暴力與性來表現那10%的另類人的另類情感，總是在票房上失利，他甚至被認為是情色導演，而這部電影卻為他贏得了很多普通觀眾，他在威尼斯電影節上說:“我以前的影片只有影評人喜歡，但這部電影得到了很多觀眾的認可。甚至還有很多青少年觀眾也很喜歡，所以它是不一樣的。”［1］

影片的男女主角依舊邊緣，泰石是一個整天穿梭于城市的美少年，關于他的背景，影片只是他是一個傳單派送員。他沒有家，他每天撬開那些沒有撕掉傳單的人家的門鎖，過著一種寄居的生活，他也從不說話。有一天，他向往常一樣走進了一個空房間，所不同的是，他帶走了那一家受虐的妻子，并與之產生感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是反社會的，并且他們的情感也很另類。但是導演表現這種情感的方式卻不再那么極端，男人不再殺人，女人不再出賣肉體，一切都是那么的溫和、簡單。他想表現的愛情沒有山盟海誓，沒有甜言蜜語，僅僅是你跟著我，我跟著你，兩人在一起。白天，泰石依舊送傳單，而善花只是緊緊地跟隨他，泰石在前面貼傳單，善花替他拿著傳單和透明膠。晚上，他們把別人的家完完全全當成了自己的家，親自動手洗衣、做飯，穿著睡衣靠在沙發上看看電視、聽聽音樂。無聊的時候可以向對方撒撒嬌，自責的時候對方能過來安慰，哪怕只是喂兩口方便面。影片頗具諷刺意味的地方在于，其中的兩個所謂的邊緣人所追尋的就是回歸到質樸簡單的生活里去。他們的無聲正是對韓國當下社會現狀的奮力反抗。

影片的鏡頭語言也很細膩、純凈、溫和。在攝影愛好者的家里的那一場戲中，有一個鏡頭是前景善花在細細品嘗泰石為她準備的飯菜，后景是泰石在仔細地擦拭家中盆栽的樹葉。整個畫面很有生活氣息，也暗示了他們關系的轉變。在那個傳統家庭的客廳里，有一個畫面是善花和泰石并排坐在沙發上，后景中有一幅大照片，照片里是這家的女主人和男主人的合影，善花和泰石的關系一目了然。整個畫面向他們的生活一樣寧靜、和諧，但是靜中又有動，桌子下面他們都赤腳踩地，善花用腳觸碰泰石的腳，表現了平淡生活中的一點點調皮和浪漫。細膩到極致的一個鏡頭是，在那個老頭家中，有一個俯拍鏡頭表現躺在床上的泰石和善花。這是一個搖鏡頭，鏡頭從表現一雙露在被子外面的腳的特寫往上搖到全鏡，泰石平躺著已經睡著了，而善花斜躺著看著熟睡中的泰石。導演細致到去拍那一雙露在被子外面的腳，平淡的生活在這里被表現得淋漓盡致。通過這些畫面，導演喚起了忙忙碌碌的人們對于生活中那些常常被人忽略和遺忘的細節的注意。這樣精致的畫面，除了向觀眾傳達了一個故事里的信息，而且讓故事本身在觀眾心目中已經不那么重要了，更重要的是，它將觀眾吸引到畫面上來，通過畫面細心琢磨、品味那別樣的情感與生活。難怪威尼斯電影節評委會主席穆勒對金基德說:“別人的電影都贏在故事情節上，你的電影贏在圖像上。”［2］試想將影片加入倆人沒完沒了的對話，可能觀眾尤其是不懂韓語的觀眾就要損失很多值得品味的東西了，善花最后說的那兩句話也就會埋沒在眾多對話中，其力度將大大削弱。

影片的海外出口額超過了一百萬美金，能夠博得眾多的掌聲，和它的現實性不無關系。泰石和善花的世界雖然沒有對話，可是充滿溫情、安寧，現實世界中的人們總是不停的對話，其實大多是在進行骯臟的交易或者是喋喋不休的爭吵。可以說導演借泰石的手撬開了現實生活的秘密。善花表面上住在豪宅里過著富足的生活，實際上她面對的是一個完全被金錢社會同化的丈夫。他滿以為給妻子提供了富裕的生活，他就可以完全占有她，甚至不讓妻子穿他不喜歡的衣服。他不在家的時候，就將妻子囚禁在那個深宅大院里，他在家的時候又能給她什么呢?對于善花來說，她那個被外人羨慕的豪宅其實只是一個空房間，而她的心靈也是一個空房間，長期沒人拜訪。丈夫拜訪的只是她的身體，要么隨意打罵，留得傷痕累累，要么不管場合、時間、妻子的意愿，發泄性欲。為了奪回妻子、報復泰石，他和那些警察之間還進行了一筆骯臟的交易。再看看其他空房間的故事，攝影師和不計其數的女人有過性關系，試問他們之間有愛嗎?同床的夫妻之間卻有著不停的爭吵和猜忌。儀表堂堂、衣冠楚楚的兒女卻將身患肺癌的父親丟棄在貧民區的一間破房子里，自己卻心安理得地出去旅游，老人直到死去只和無言的小狗相依相伴，是所謂的另類人善花、泰石像對待自己的父親一樣將其安葬。

物質生活高度發達的今天，人們卻仿佛失去了某些純真、樸素的東西。人們不再親手為家人洗衣做飯，洗衣機、飯館可以全權代替。生活的緊張無序使人們無暇顧及壞了的玩具、CD 機、體重秤，一切都是那么混亂，而只有泰石、善花將這些一一收拾妥當。通訊技術所提供的方便并沒有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人們借助通訊技術為關系的疏遠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工具。電影里，年老的父親和兒女取得聯系的唯一方式就是電話。現實中，人們不再親手給心愛的人寫一封信，一臺可以上網的電腦成為了人們交流的主要方式，串門反倒成了一件不禮貌的事。金錢可以買來一切東西，女人、性、公正。在泰石、善花那兩個被大眾認為是邊緣人的世界里，有的是純樸、溫情，而現實生活卻如此冷冰冰。所以在現代社會中，被工業產品異化的人們在面對殘酷的現實時選擇了沉默。當泰石入獄以后，他開始修煉一種“隱身功”，從沉默到隱身他繼續逃避，而且逃避的方式越來越高深。在金基德以前的電影當中，他總是安排主人公用暴力、性直接地表達他對現實的反抗，而這部電影他選擇了沉默，也就是說他從滿腔憤怒轉向了逃避，這也標志著步入中年的導演在創作手法和人生觀上的日趨成熟。《空房間》表現了導演對男女主角的無限憐憫，他給他們創造了一個夢，在那里他們能一如既往地獲得溫情、寧靜。但是不能不說的是，如此美妙的生活只能在他人視線所看不到的生活里存在，導演多少還是帶著一點無奈的心情拍完影片，而觀眾受到的是一次對靈魂的震撼與洗禮。

［1］千龍新聞網.《空房間》威尼斯奪銀獅 卻沒信心面對韓國觀眾［EB/OL］.(2004－09－15)［2014－10－15］http://ent.sina.com.cn/2004－09－15/1055504738.html.

［2］騰訊娛樂.《空房誘奸》:在你身邊就好［EB/OL］.(2005－03－01)［2014－10－15］.http://ent.qq.com/a/20050301/000062.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