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真


我們今天的話題,要從進化論開始談起。
什么是進化論?在中國但凡受過小學一年級以上教育的,大都能簡單明了給你“標準答案”:進化論啊,就是高等動物是由低等動物進化來的,復雜生物是由簡單生物進化來的,說直白一點,人是猴子變的唄。歸結起來就是八字真言——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進化論就像我們身邊的空氣,似乎不言自明,已成真理。可是,不是世界上所有地方的人都是這樣想的。
2005年6月,美國堪薩斯州教育委員會通過投票通過了一項政令。該州的學校在教育學生的時候,不能把進化論作為唯一真理灌輸給學生。堪薩斯州生物老師是怎樣教的呢?講物競天擇的時候,還得告訴學生,地球上的生物發展到如今這樣的水平,也有可能是我們現在還不了解的外星生物,通過一系列的精心安排,畫草圖、定方案,搗鼓出來的。這就是所謂的“智能設計理論”。
在堂堂正正的課堂,講這些科幻小說里才有的情節,還作為課本知識傳授給學生,簡直是成何體統嘛。果然,國內主流媒體當即對美國的這件“怪事”進行了報道,還配以一窩蜂又一邊倒的批判性社評。大概意思你不看也能猜得到: “智能設計論”是“上帝造人”的變種;堪薩斯州教育委員會被隱藏很深的“宗教教育者”蒙蔽啦;堪薩斯本來就是美國非常保守的一個州,發動投票的大部分是右翼人士,等等。
其實事情遠沒有那么簡單。此次投票是350位科學家聯名質疑進化論,并積極推動教育改革的結果。如果說這350位科學家都被宗教蒙蔽或者懷著不良企圖,也未免太小瞧這些科學家的學養和人品了。他們做出這樣的行為,大部分是基于自身的研究,對進化論進行反思的結果。
他們認為,進化論存在一些無法解釋的缺陷。比如說,按照達爾文的理論,進化是
一個漸進的過程,新物種的產生是逐步積累,然后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可是,考古學研究發現,大約5億到6億年前的寒武紀的開始之初,絕大多數無脊椎動物和脊索動物在幾百萬年的很短時間內出現了。相對于動輒以千萬年、上億年為計數單位的緩慢演變,無脊椎動物和脊索動物的出現,就像一個孩子第一天晚上還在學10以內的加減法,第二天醒來就掌握了微積分一樣不可思議。
近年來科學對于生物的研究已經進入分子級別。科學家們發現,生物有許多非常重要的突變,發生在分子層面。而這些細微的突變,并不顯著影響生物的生存能力。換句話說,會這樣突變的生物,并沒有比它們沒有突變的同伴生存能力更強,大自然也就沒有理由用“進化論”這面大篩子,把突變的生物保留下來,也沒有辦法把未突變的生物篩除。總之,進化論不能完美解釋這些現象。
美國生化學家邁克爾·貝希1996年出版了一本叫作《達爾文的黑匣子》的書,比較系統地闡釋了對進化論的一些疑問(本書2006年在國內出版,讀者評價不高,應該不用專門找時間讀了)。順道一提,貝希就是前文所述“智能設計論”的倡導者,正是由于他的鼓動,才有350位科學家聯名質疑進化論的時間。
不過這里需要澄清的是,包括貝希在內的這批科學家,并不是在“反對”進化論,或者想找一個什么“智能設計論”取而代之。相反的,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還是支持進化論的。這里可能有點繞,這么說吧,貝希反對的是對“進化論”的盲目崇拜,質疑的是進化論的絕對權威性。他們的訴求是,達爾文的進化論能否作為一個真理出現在學校的科學課本中?是不是應該在課本或參考書中“平衡”反映一下相反的意見,比如“神創論”或者“智能設計論”?
如果說邁克爾·貝希是進化論的“反對意見”,我們今天介紹的另一位科學家理查德·道金斯,持的可謂是進化論的“贊同意見”。無論反對還是贊同,兩位都是一邊質疑達爾文,一邊發掘新的科學佐證、提出新的觀點。這都是嚴謹的科學精神,也大概近于我們老祖宗說的“理越辯越明”吧。
道金斯一輩子致力于在基因層面為進化論拾遺補缺,來推動其完善和發展。要知道,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發表于1859年,此時,分子生物學還處于萌芽狀態,更別提什么基因研究了。達爾文本人是個博物學家,生物學也并非他的專長。進化論與其說是一種完善的科學理論,不如說是一種假設,盡管這個假設可能非常接近真實。
就說“物競天擇”吧,“物”的基本單位到底是什么?是一頭狼,一窩狼,一群狼,還是一種狼?一只獨狼,能力再強,也很難在殘酷的自然環境里存活下去。只有具備協作精神的狼,才能獲得足夠的食物,一代代繁衍下去。“一群狼”是正確答案嗎?
好,有趣的玩藝兒來了。狼群的“統一戰線”該有多大的包容能力?為了狼這個種族整體生存延續下去,是不是那種與所有同伴都能和平相處的狼,才應該被“天擇”呢?(事實上狼群之間劃分勢力范圍的競爭是非常殘酷的)進一步說,為了脊椎動物整體的利益,狼是不是應該和羊成為朋友呢?
自然界里真實的生態狀況,遠比這個狼群的例子復雜得多。總之,誰是進化的主體,一直是科學家們爭執不休的主題之一。《自私的基因》便圍繞這個主題,給出了道金斯自己的判斷。
簡而言之,道金斯認為進化的主體既不是某個生物個體,也不是什么族群種群,而是具備遺傳和變異能力的基本單位——基因。我們今天的生物世界千姿百態,完全有賴于基因“想”活下去并且越活越好的不懈努力。生物之于基因,如同汽車和人的關系。所有生物,包括我們人類在內,不過是基因某個階段的“載具”而已。遠古時期,它曾“駕駛”三葉蟲,后來“駕駛”恐龍,今天“駕駛”人類。作為人類的個體會迅速消亡,甚至人這個種族在時間的長河里也許只是瞬間光華,但是,基因卻通過不停地復制得以永恒。
你也許會說,我們人類可不是基因想開就開、想停就停的載具,我絲毫感覺不到基因的控制嘛。對此,道金斯用電腦程序來進行類比。一個程序如果想要贏得國際象棋的世界冠軍,它會怎么做?將世界冠軍每一步走法都列舉出來,然后準備因應之道?實際上不同的棋局比銀河里的原子還要多,電腦的運算能力無法企及。但是程序的確獲勝了,它是怎么做到的?
程序實際上是個指點兒子下棋的父親,它提綱挈領地講述基本原則,“象走斜線”之類的。然后,它再輸入一些“忠告”,不外是“不要把你的王暴露在敵前”。或者一些訣竅,例如一馬“兩用”。所有這些原則加起來是有限的,等到電腦完全掌握了所有原則,就能一步步趨利避害累積勝勢,最終贏了人類的世界冠軍。
我們人類和基因的關系也差不多,基因告訴我們基本原則。比如,下面這些會帶來好處:口中的甜味道、情欲亢進、適中的溫度、微笑的小孩等;而下面這些會帶來不快:各種痛苦、惡心、空空的肚皮、哭叫著的小孩等。然后我們開始行動,然后,我們開始生存繁衍。
基因并不具體指導每一個行動,我們得以享受主觀的自由。而且,基因的某些原則也會有錯。比如,甜味是好東西,應該盡量獲取。它一定沒有預計到,在我們這個糖多得有點反常的環境里,糖吃得過多的危險性。
要把理查德·道金斯這一套“奇談怪論”復述出來,可能寫同樣厚的一本書也不夠。鑒于我科學門外漢的自我覺悟,道金斯的進化論只能點到即止了。
其實,我想談的核心話題不是進化論的興衰存廢。回到我們最初的那個場景,關于“進化論是什么”的知識問答。估計全世界所有國家的國民一起來做這道測驗題,能夠給出整齊劃一標準答案,并且信奉不渝的,就屬咱們中國人了。要知道在達爾文的故鄉英國,認可進化論的人,也不到半數。
這牽涉到一個大問題,就是對于知識的態度。在我讀中學的那個年代,進化論這樣的理論,老師是以絕對真理的表達方式,再輔以嚴酷的考試手段,將其深深烙在我腦海里。天知道有多少中國的理查德·道金斯,在那樣的環境里停止了思考。
我們需要的是為知識的進步(修正)留有余地,知道某理論在哪些領域獲得驗證,有怎樣的共識,存在怎樣的不足,又有哪些對立的爭執。
直到今天,進化論依然是生物學的基石,是非常偉大又基本正確的科學理論。但是,我們不該因此就放棄質疑它的權力。想想近代物理學的發展吧,同樣被視為理論基石,同樣偉大的經典力學,一朝被相對論顛覆,人類社會收獲的是全新的認知和突飛猛進的發展。
于不疑處有疑。如果你有志成為一個對社會進步有貢獻的人,就從懷疑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