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者的故鄉(xiāng)

劉墉

到阿拉斯加靠近北極圈的費爾班克去，偌大的巴士里，只有我這么一位乘客。窗外除了遠(yuǎn)處仍然覆著白雪的山頭，四面望去全是杉樹林，那些樹又都長不大，好像上面有什么力量壓著，全不到5米高。
“樹長不高的！上面是雪，下面是冰，即使在夏天，往下挖，沒幾尺就是冰凍層了，”中年的女司機對我一笑，“一年只有4個月不下雪。”“在這兒生活，寂寞不寂寞？”我問她。“不寂寞，我有8個孩子。從17歲開始生，現(xiàn)在老大都30了，”她又回頭一笑，“下月抱第7個孫子。”“他們都到南邊去了吧？”“不，全在費爾班克。”“沒一個到美國本土去？”“去玩兒過，都回來了，受不了外面的擁擠和吵鬧……還有污染。”她突然發(fā)出一串大笑，“信不信？這里是天堂，一個鳥不生蛋的天堂。天堂不一定是沃土，沃土不一定是天堂。”
電視上轉(zhuǎn)播奧運會體操比賽。特別為奪得男子團體金牌的俄國隊名教練阿卡耶夫作了專題報道。20多年來，阿卡耶夫為俄國訓(xùn)練出許許多多體操名將，一個個拿到奧運獎牌，又一個個移民歐美。
對歐美那些富裕國家，爭取頂尖好手“入籍”，是他們不遺余力的事，只要想跳槽，幾乎立刻就能辦成。于是那些跳槽的選手，一個個換了護照，拿了高薪，住了華廈，代表其他國家出賽，或擔(dān)任其他國家的教練。但是，阿卡耶夫仍然留在俄國住小小的房子，拿不高的月薪。
“誰說俄國窮苦沒前途？”阿卡耶夫在電視上說，“我就愛它。”
現(xiàn)場轉(zhuǎn)播，也特別拍攝了以前受教于阿卡耶夫，而今代表其他國家參賽的選手的畫面。鏡頭運用得很妙，遠(yuǎn)遠(yuǎn)帶到阿卡耶夫不時抬頭遠(yuǎn)眺“老學(xué)生”的特寫。老學(xué)生從平衡木上摔下來了。阿卡耶夫的臉色一震。我不知道他的感覺，是喜，是悲？還是再一次失落？我猜想，阿卡耶夫會不會心里暗罵：“誰讓你不留在自己的土地上？”
離鄉(xiāng)10年前認(rèn)識了一位從蘇州來的青年畫家，他抱著一疊作品四處兜售，畫的都是“水鄉(xiāng)”。氤氳的水氣、蒙蒙的雨絲、撐著傘的村婦，在青瓦白墻的杏花村里，美極了。隔兩年，又遇到他，畫價漲了不少，畫的依然是“杏花春雨江南”，用的依然是宣紙、徽墨，只是感覺差多了。“離開小時候長大的土地，只好拿以前的舊稿子改造，‘空想’總不如‘眼看’的變化多。”畫家倒也坦白。
最近逛畫廊，又見到他，江南的雨景成了紐約的高樓，凄迷的水色成了十里紅塵的燈火，透過水墨的技巧，把紐約的風(fēng)景畫活了。“我找到了另一塊土地，”他得意地說，“何必執(zhí)著在一個地方？”
故鄉(xiāng)就像母親，有的人會守著母親一輩子。有的人小時候雖然愛媽媽，到了叛逆期，卻看母親不順眼，急著離開家。也有人在孤兒院長大，從來不知道母親是誰、家在哪里。我常想，到底是那“安土重遷”，守著故土一輩子的人對，抑或“志在四方”，早早就離鄉(xiāng)背井、出去打天下，甚至一輩子不再歸鄉(xiāng)的人對？
“故鄉(xiāng)”，英文說得好，是Hometown也是Birthplace，家在哪里，哪里就可以是故鄉(xiāng)；生在哪里，哪里就是故鄉(xiāng)。每個人都有故鄉(xiāng)，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不一定是父母的故鄉(xiāng)。正因此，我們才不住在“周口店”；也正因此，世代的人類，才會東南西北地漂泊，創(chuàng)造了多樣的文化。故鄉(xiāng)，本來就不該執(zhí)著在一個地方。有人總盼著歸鄉(xiāng)，有人常盼著離鄉(xiāng)。歸鄉(xiāng)是去尋找自己的故鄉(xiāng)，離鄉(xiāng)是為子女創(chuàng)造另一個故鄉(xiāng)。
這世上有幾人知道他的祖先是從哪里漂泊來的？這世間有幾人知道他的子孫將往哪里漂泊去？只知道：在這漂泊與漂泊之間，我們有了家。對于漂泊者而言，上一個家，就是故鄉(xiāng)。
（老九摘自《生活報》）2014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