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淑敏



母親是個教師,但一到發(fā)工資的時候,她就從笑瞇瞇變得臉色青紫:“一樣干活,為啥我的就這么點?什么時候才能轉正啊?”
“不要著急,總有機會的。”和母親在一所小學教書的父親輕聲安慰她。我和弟弟大氣不敢出地遠遠看著氣惱的母親把幾張鈔票小心翼翼地放進花手絹,隨著她手指靈巧地轉動,轉眼那些鈔票不見了;她踮著腳,頂開深藍色柜頭門兒,手里的花手絹也不見了。偶爾母親會給我們一角兩角,我和弟弟便興高采烈地去書店買本小人書,若有剩余更可以買些花生、麻糖之類的零食,然后坐在黃河大堤上一邊看著小人書,一邊瞧著蜿蜒磅礴的黃河盡頭橘黃色的太陽立在水面跳躍著消逝。
回到家,奶奶把我們拉到廚房,悄聲囑咐不要去煩母親。奶奶說母親今年又沒有轉正,只能拿少得可憐的工資。教師就教師為啥前面還有“民辦”兩個字呢?我和弟弟惶惑著對視一下,把奶奶給我們的烤紅薯連皮一塊兒吞掉。
奶奶住在堂屋右邊,中間隔著一道雕鳳的鏤空屏風,屏風依稀露出棗紅底色,卻已被時間染得面目全非。就算奶奶總是用我或者弟弟穿破的背心小心去擦,它還是臟兮兮的。屏風下面雕刻著一個似龍非龍的嚇人動物,弟弟用鉛筆刀把它的眼睛挖走,并用蠟筆在那個坑里涂上艷艷的紅。這只紅眼睛便每日盯著我們吃飯或者寫作業(yè)。母親曾經(jīng)試圖把這個破舊的屏風換成磚墻,奶奶拍著桌子說:“這是我爹給我的陪嫁,將來是要給妮做陪嫁的!”
奶奶屋里空蕩蕩的,除了條幾就是一個四仰八叉的桌子。但條幾上有一個筒子樣的漂亮瓷瓶,奶奶說那叫帽筒。有幾次,我和弟弟爬上圈椅想去看看那個大花瓶里是不是藏著好吃的東西,都被奶奶發(fā)覺拖了下來。她說,要是我們把她的瓶子打碎,會用雞毛撣子抽死我們。這個叫“帽筒”的花瓶居然抵得上我和弟弟的命,我和弟弟大吃一驚,因為平時奶奶總說弟弟是她的命呀。大約奶奶怕我們會因為好奇對花瓶造成危害,所以她小心翼翼地將瓶子抱下來讓我們查看,除了插著飛毛乍翅的雞毛撣子,里面確實空無一物。我摸了摸瓶子,底部和瓶口凸起的花紋很是細密,瓶壁上畫有粉藍色的花插在古銅色花瓶里的形象,顏色很柔和,就像奶奶的眼睛。
奶奶一面守護著它,一面嘟囔我:“這是我的陪嫁,以后是要給你做陪嫁的,沒有這個你怎么嫁?”奶奶不理我們已經(jīng)失去的興趣繼續(xù)嘟囔:“文化大革命,要不是我把它藏到泔水缸里,早就被紅小兵‘破四舊’變成瓦片片了!唉,可惜,那一只被你爹打碎了!”
奶奶還在嘟囔,我和弟弟已經(jīng)跑到黃河邊上玩沙子去了。黃河邊上出生的孩子從來沒用過尿布,都像我和弟弟一樣,一出生就睡在沙子做成的布袋里面。那沙子細得像米糊,衣服濕了只在上面滾滾就是半干的;那時候沒有洗衣機,主婦們把冬天急穿的衣物用它浸個半干再去曬。一方水土一方人,黃河岸邊的沙土撫育出生命力旺盛的東阿人,他們像沙子一樣活在生活的犄角旮旯,比沙子還要堅韌。
我和弟弟玩夠沙子回到家,看到花瓶四平八穩(wěn)地坐回條幾,母親的臉色終于好起來。只有那只紅眼睛一如既往地看著我們在搖曳的馬燈光下喝玉米糊糊。
奶奶沒有看到我出嫁。她走的時候握著父親的手,指著花瓶說:“給妮做陪嫁,娘家不給帽筒,她的男人做不了官!”
我終于知道這個花瓶是奶奶的祖父做知縣時用來放官帽的物件。奶奶心里念念不舍讓帽筒做回帽筒。可惜,奶奶的愿望至今也沒有實現(xiàn)。一則我老公只是平頭百姓,二則就算是他從政也沒有帽子可戴;更出乎奶奶意料的是,現(xiàn)在,就算是冬天,魯西的男人也不會頂著帽子來來去去。
帽筒終究做不了帽筒了,我給它新的用途,那是我蓄謀已久的。我請插花師傅插上和帽筒圖案一樣顏色形狀的干花,瓶壁上的花兒游歷過百年滄桑歲月后,和瓶里的花兒一道在陽光下日夜燦爛。
(編輯·王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