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媚
一
屈小青從派出所回來便癱在了床上。朦朧中聽到矮門被什么捅了一下,虛掩的兩扇木門吱呀吱呀地放進(jìn)了一扇光。一根滿是疙瘩的棍子伸了進(jìn)來。屈小青在迷糊中感到壓迫,恍惚看到一個老人扶著門彎著腰挪步進(jìn)了矮門。來人是尤四婆。
尤四婆衰老的臉上一張嘴微張著,屈小青看到她那佝僂的腰搖晃著,行動已經(jīng)相當(dāng)困難。尤四婆顫巍巍地捱近床沿,目光冷淡渙散。屈小青張著驚疑的雙眼,雙手壓在床沿上。白發(fā)垂垂的尤四婆,倒顯得高大了起來。她看到尤四婆手里摸得光滑的木棍在顫抖,另一只手提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對于尤四婆,屈小青都快認(rèn)不起來了,屈小青離開這個家已經(jīng)有十五年了,她長胖了。尤四婆臉上的皺褶也越來越多越來越深,嘴巴像個核桃一樣把齒骨突了出來。屈小青本來就已經(jīng)怯生了,尤四婆的木棍在床沿上狠狠地敲了敲,屈小青才從記憶的猜想中清醒過來。木棍的敲擊聲還是這么狠厲和急促。這就是尤四婆,想要表達(dá)什么前先敲一敲手中的木棍。如今這木棍又黑又滑又亮,雖然不像有錢的老人拿的那種精致打磨過的手杖,卻也堅硬無比。這木棍是尤四婆在水渠邊洗衣服時發(fā)現(xiàn)的。那時這根木棍還是一束拖著旁枝和葉子的樹叉。尤四婆從渠里將它扯上來后拿回家砍掉了上面的枝條和尖刺,沉實(shí)的木棍跟了尤四婆幾十年,記憶中屈小青的年齡比這根木棍還小。尤四婆的木棍除了敲地,做拐杖,翻垃圾,還敲過屈小青父親的豬腦殼子。木棍成了她貼身的伙伴,真?zhèn)€形影不離。每當(dāng)夜幕降臨,尤四婆拿著木棍走進(jìn)老街巷子的身影,在街坊燈光的映照下異常倔強(qiáng)。
尤四婆把塑料袋往屈小青面前送,屈小青看到她滿是黑斑的手,青筋像游龍一樣張牙舞爪。屈小青自然地接了過來,里面放了兩個油煎的糍粑,她低頭吃起來。糍粑里包著韭菜、胡蘿卜、粉絲。屈小青餓極了似的往嘴里塞。韭菜味兒聞起來很香,在屋里漫泛飄浮。屋里陳腐的霉味被沖淡了,食物的味道讓這間小屋騰起了一絲溫暖。尤四婆看著屈小青把最后一塊糍粑塞進(jìn)嘴里,看著她不自然地往身上搓油污的雙手,尤四婆閉上眼搖了搖頭,仿佛是對未來的一種預(yù)見。尤四婆蹣跚地轉(zhuǎn)身撂下一句話。那聲音是低沉的,沙啞的,不可拒絕的,同時又是簡短的。屈小青聽起來像是一道命令,要她到尤四婆那兒去。屈小青的回答是細(xì)小的,順搭的,服從的。一個長輩的力量無形地籠罩著屈小青,在送別尤四婆蝦一樣彎曲的身體出門的那一刻,屈小青的目光謹(jǐn)小慎微地壓低著。尤四婆像個瘸子一樣緩慢行動,門口處,扶著門板,側(cè)了側(cè)臉,終究沒有回過臉來,一步三聲地走了。
屈小青是被警察找回來的。他們用滅門兩個字來描述屈小青不知道的情況:弟弟屈平平殺害了他們共同的父親屈六喜。警察又說,她弟弟被起訴了,要判死刑。屈小青絞著手指頭紅著臉“哦”了一聲。警察還告訴屈小青得出她父親的火葬費(fèi),她弟弟在看守所的飯錢也沒有結(jié),都得讓屈小青來負(fù)擔(dān)。屈小青很習(xí)慣地“哦”著。談話的警察很友好,臉上還帶著淡淡的憂傷,可警察還是接著告訴屈小青,在她離開家的這幾年里,她媽媽周布蘭也死了,比她父親早死了一年,從農(nóng)貿(mào)市場的樓頂摔下來死的。這樣,屈小青就更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她們家很快會淪為只剩下她一個人的結(jié)局。
屈小青擰開水龍頭,咕嘟嘟地喝了幾口生水,人才順暢了。她再用清水抹了抹臉和脖子,清醒了自己,帶上包,低頭彎腰鉆出了門,往東頭的尤四婆家走去。
這一帶是老街,青石板鋪就的道路錯落有致。尤四婆家在深處,兩間泥房年久失修,一間是廚房,一間是臥室,門口并排著朝向青石板路。泥房的墻根已長出了青苔,廚房門旁晾著幾根木柴,堆著幾個裝有半袋東西的蛇皮袋。尤四婆抖著她的腳推門進(jìn)房,獨(dú)自摸索著艱難地坐在了凳子上。屈小青跟著進(jìn)來了,房子沒有打開窗,起初感到有點(diǎn)昏暗,雜亂擺放的東西使屋子顯得很擁擠。當(dāng)她看到靠北墻的兩張長凳上橫著一口棺材時,胸腔轟轟炸響了起來,心口像是要斷氣似的抽搐。屈小青倒吸著顫促的空氣,尤四婆喑啞的聲音讓她感到神秘和害怕。是不是老人都喜歡裝神弄鬼?屈小青像是吸入了不潔的空氣,臉自得想嘔吐,她捂起了胸口,正要伸長脖子時,腿彎處卻被重重地一擊,一道命令冷冷地發(fā)出,屈小青腿一軟跪了下去。尤四婆密集地敲打著棺材板,反復(fù)演示著同一個意思——這棺材本來是給你爹準(zhǔn)備的。尤四婆的木棍指著屈小青,嘴里含糊不清地說著什么。尤四婆收了聲,屋子冷寂的那一剎那,屈小青眼前一黑,黑暗中劈下一道天光,尤四婆的臉一下子湊到了她的跟前,又像閃電一樣一閃而過,把屋里的一切都蒙蔽了。屈小青詫詫地什么也看不見,一個身影突然從她眼前跳過——屈小青的爹屈六喜端坐在了棺材上。屈小青沙啞著喉嚨,拉扯著喉音卻始終喊不出一個爹來。她的喉嚨卡得生硬,一身冷汗潮濕了衣服。尤四婆木然地站著,苛刻的目光緊緊盯著屈小青,一只手突然伸出給了屈小青一個耳光。尤四婆自己也差點(diǎn)站不穩(wěn),她收了收步子,揚(yáng)起棍子隨之打在了屈小青的屁股上。屈小青的身體在不住地抖動,像中毒又像是發(fā)了羊癲瘋。尤四婆兜頭的碎語般的咒罵像從空中跌落的石子,砸在屈小青的身上。她刀子般的嘴數(shù)落著屈小青的命運(yùn)和寡情,碎紙機(jī)般嚼絞著混沌的空氣,土話里悶殺著一股力道,她說屈小青是從石頭里冒出來的,說屈小青就該長跪著不要起來;就該知道跪下的滋味;就該知道認(rèn)命從命;就該做牛做馬;就該生下來是個殘疾兒……屈小青大腦空白,冷汗直冒,連眼淚都不知往哪去了。她只看到尤四婆的身影忽閃忽亮的,嘴巴忽長忽大的。棍子上面好像引了一串霹靂,游龍般上躥下跳,摧枯拉朽地震動四方。尤四婆累了似的收了聲,雙手拄著棍子的頂端不住顫抖,含著不可名狀的疲憊表情看著前方。屈小青支撐不住身體,只好趴伏在地上抽泣。她不知道,她為什么要承受這一切。
同樣是這間泥屋,小時候的屈小青趿拉著一雙拖鞋跑上跑下地給尤四婆送東西,或者跳到彎腰生火的尤四婆身旁點(diǎn)點(diǎn)她的肩頭給她捎話。尤四婆不冷不熱的連頭都不回。當(dāng)年的尤四婆雖然冷漠,也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充滿了暴力。屈小青讀小學(xué)四年級時,家里的床再也裝不下她。周末的一個中午,她把一吊新鮮的豬肉掛在尤四婆家廚房的碼釘上,那黑色的碼釘像古樓的檐角,從墻里伸出來,可以掛很重的東西。屈小青絞著手指說出了自己的來意。尤四婆看到這個一頭亂發(fā)的女孩,并攏著一雙補(bǔ)過鞋頭的布鞋,正膽怯地看著自己,欲言又止的痛苦樣把臉都脹紅了。對于這個膽小的,臉上還有鼻涕劃痕的小女孩,尤四婆臉上沒有露出暖色,她瞟一眼屈小青褪了色的短袖,繼續(xù)往她的大鍋里加水。灶臺下的水桶空了,屈小青趕忙提了桶要去井邊打水。尤四婆卻叮嚀屈小青別摔壞了她的桶。桶被尤四婆伸手搶走了,屈小青愣在了那里,她感到尤四婆并不樂意接受她的請求。屈小青咬著嘴唇低著眉瞅著尤四婆提著水桶邁出了廚房,她在原地發(fā)了一會呆,最后吸拉一下鼻涕,抬腿就要走,突然想到應(yīng)該把豬肉從碼釘上拿下來帶走,好歹全家人吃個痛快。當(dāng)時豬肉可不是家常菜,是逢年過節(jié)或者有什么好事大事才能吃得到的美味。屈小青踮起了腳,伸直了腰,小屁屁撅了起來,手卻被橫空掃出的棍子打了一下。屈小青瑟縮地抽回了手,碼釘上掛著的豬肉晃蕩了兩下。尤四婆手里的木棍指了指放在倒水池旁的洗衣粉,叫屈小青到隔壁臥問把蚊帳被褥拿去洗。
大榕樹旁的井臺邊,屈小青把大木盆一放,抱著尤四婆的一床被褥丟了進(jìn)去。屈小青捋一下袖子,吊桶隨之被扔下了井,她學(xué)大人甩甩井繩,好讓桶側(cè)翻吃滿了水再往上拉繩子。屈小青憋紅了臉往上提拉載滿水的水桶,她使勁地挺直了腰,卻感到了快樂,一種被接受的快樂。這份快樂讓屈小青流著鼻涕漿洗著一床冒著黑水的被褥。濕了水的被面和毛毯沉得她都扭歪了身子。有幾次她被扭成麻花的毛毯拖下了水盆,濺得一身的水。那個時候太陽很大,屈小青卻洗得很賣力。洗衣粉的泡沫不住地向水盆邊溢流而出,在陽光下閃著綠色的光芒。
也是在這間泥屋,屈小青有一次向尤四婆訴苦,她在鎮(zhèn)中被同學(xué)打青了臉,尤四婆摸著她腫起的小臉告訴屈小青一個驚天的大秘密,著實(shí)讓屈小青三個晚上合不了眼。尤四婆說屈小青是將軍的后代,父親屈六喜是被一個無可奈何的將軍遺棄的殘疾兒。瘦弱的屈小青聽完尤四婆的描述渾身擰緊了力量。她在黑暗中微微出了身熱汗,呼吸變得粗長起來,興奮的腦袋立即追蹤到了那個神氣的從來沒有音信的爺爺那里。一天晚上,尤四婆心底泛起某種興致要給屈小青描述她們一家人前世今生的來龍去脈。四婆拉高了聲調(diào)說,幾十年前她們這里逢圩日很熱鬧,賣肉的,賣豬的,賣碗的,賣草帽的,賣刀賣火柴的什么都有。尤四婆難得放下了心結(jié)平靜地說了幾句話,最后卻緊閉雙唇靜得出奇了。屈小青睜大了眼睛,只看到黑影朦朧的尤四婆在對面亮著眼睛。屈小青干等著故事的情節(jié)卻沒有了下文。尤四婆簡短的遮遮掩掩的捂盤似的兜售秘密,更加堅定了屈小青相信她們一家人的身世有著某種光榮而又隱晦的歷史的信念。屈小青意猶未盡地伸著脖子讓尤四婆回憶當(dāng)年的情景,尤四婆對糾纏的屈小青下了命令,叫她安生一點(diǎn),就算找到了爺爺,人家也不會認(rèn)她們的,別癡心妄想山雞變鳳凰。屈小青開始放不下,她得尋根,她去問母親周布蘭。母親也是個沒好氣的主兒,斥責(zé)她腦筋有了問題。屈小青憋了一陣悶氣,憑什么自己就不能有爺爺?傳說中的爺爺又是那種高大的人。
二
蜷縮著的屈小青嘴角泛著白沫,尤四婆給她兜頭一葫蘆瓢水。尤四婆說她還看不得屈小青的死樣,叫她再怎么著也得起來料理眼前一攤子的事。屈小青想動又動不了的樣子著實(shí)讓尤四婆生氣。一罐老藥酒被從床底拖了出來,尤四婆往粗瓷白碗里倒了半碗,剛才倒得急了偏了濕了手,尤四婆忙吸著自己的手指,覺得不過癮,她又端起白碗喝了兩口,看兩眼死在地上的屈小青,然后艱難地?fù)纹鸩焕鞯纳戆濉S人钠虐抢艘稽c(diǎn)鍋灰,抖抖顫顫地放進(jìn)酒里勻了勻,一旁坐下后,攬起屈小青的脖子,朝屈小青的喉嚨倒了進(jìn)去。屈小青嗆了兩聲,四肢抽搐了一下,臉色漸漸有了血?dú)狻S人钠艔那∏嗟牟弊犹幊榛刈约旱氖郑亚∏嗔滔拢∏嘁粋€愣怔癱在了地上。聽到尤四婆洗碗潑水的聲音,木棍篤地的聲音,屈小青神經(jīng)通絡(luò)神志清醒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和前胸被水打濕了,不好意思地爬了起來,捋了捋濕處。屈小青歪坐著向門口處張望,尤四婆的腳步聲卻悄無聲息了。
屈小青灰頭土臉地走回到自家矮門前,看到別人家的鎖換成了牛頭鎖、防盜鎖,她家的卻依舊是木鎖,而連這木鎖的門閂其實(shí)也已經(jīng)壞了。最讓屈小青感到不適的是,她們家周圍的房子一家比一家起得高,老街西頭毗鄰正街的青石板早就不見了,變成了水泥路面。屈小青家的房子越來越癟了下去,就像一個黑色的墳塋。屈小青感到了一種被淹沒的羞辱。修路的那段時間,屈小青得繞一個大圈才能回到家。有一天,屈小青把一只小腳印印在了剛過沙漿面的水泥路上。她以為她的杰作會長存在時光的記憶里。可第二天,屈小青根本找不見她的小腳印。
屈小青把頭伸進(jìn)門里,恐懼就如灰塵蒙上頭來。這不是家,那些霉味在悠蕩,那些銹跡斑斑的鐵器上滿是灰塵,雜亂的東西丟在屋子里的每個角落。記得那個放全家福的墻面,現(xiàn)在空了。屈小青開始翻找起來。她像一只丟了孩子的狼,刨挖著每個箱籠的里里外外。她翻得滿頭大汗卻一無所獲。屈小青突然哭了起來。她哭她的遲到,她的無知,她的多余。她不是一個有知識有教養(yǎng)的人,她只是一個卑微的人。她心里頭的恨,回家見到了這一切,被身體里面的惻隱消平了許多。屈小青斜靠在床沿邊,空洞的眼神里泛起了過去的時光,有關(guān)這個家,有關(guān)她的經(jīng)歷,她的心事。
屈小青去看了弟弟屈平平。屈平平的頭低低地縮進(jìn)胸腔里,就像一只刺猬。鐵欄外的陰影感動了屈平平。他看到了一個穿著綠色長袖衣的女子,這個女子還穿了一條牛仔褲,正靜靜地盯視著他。屈平平站起來時,看到了屈小青手上的紅色袋子,還以為是送飯的來了。他再仔細(xì)打量,看到前面的女子高大而白凈,肉色的閃亮,輕微的呼吸,目光直直地看著自己,溫暖和等待的味道在柔和的燈光下飄逸,一種渴望已久的恩賜降臨到他的身上。屈平平似夢非夢地伸出自己的雙臂,活脫脫一個乞丐的模樣,在夢中見過的女子,開始發(fā)酵出一股嗆鼻的酸味,屈平平吞了吞翻涌上喉嚨的大水,一種被淹沒前的恐懼使他激動不已。
屈小青看到胡子拉茬的屈平平手上戴了一副手銬,尖嘴猴腮的樣子仿佛是和父親屈六喜一個模子出來的。屈平平穿著那件訂做的藍(lán)色中山裝,衣面上蒙著一層焦黃的污垢。他的胸腔隆起,把他的脖子都陷了進(jìn)去。屈小青想到了父親屈六喜背著手看落日的樣子。那是一個有著蛋黃色落日的黃昏,鍍上了金色光邊的父親從側(cè)面看就像一只發(fā)呆的啄木鳥。小矮人最大的特征就是頭部和身體極不諧調(diào)。頭部的發(fā)育和正常人的沒有太多區(qū)別,就是脊椎和腿長不長。屈小青曾經(jīng)暗藏了一把軟尺,那是他們一家人去布匹攤買布訂制衣服時,屈小青隨手撿到了褲袋里的。屈小青想給家人都過一下尺,最后她發(fā)現(xiàn),75厘米是父親最標(biāo)準(zhǔn)的高度。母親周布蘭比父親稍短一點(diǎn)。但這并不妨礙他們這對夫妻生了兩個孩子。屈小青還出類拔萃地長到一米六這樣的高度,一再使弟弟討厭起了她。屈小青的母親雖然長得袖珍,相貌卻是玲瓏可愛的。這為這個家抹上了一層溫暖的色彩。屈小青遺傳到母親的血脈,那臉蛋就相當(dāng)可觀。只不過不知道這高度是從哪傳下來的。當(dāng)屈小青讀初中的時候,她才知道,她還是卵子時,她選擇到了一條最佳的染色體。
屈平平差不多也該有三十歲了。臉面上骨頭的堅硬線條凸顯了出來。他尖尖的下巴頦鋼構(gòu)般架起兩頰的皮肉。屈小青被警察介紹給了屈平平。屈平平這才明白這個女子是他的親人,不是他想的那種生命終結(jié)前的一個特大安慰。屈平平一聲大叫哭了起來,這哭聲讓屈小青心里浮起了一層悲涼。過了這么多年,她本來對他們都淡忘了疏遠(yuǎn)了。
回想當(dāng)年,她弟弟的到來也曾給這個家?guī)磉^歡樂。可是好景不長,周布蘭發(fā)現(xiàn)兒子屈平平接受了屈六喜的遺傳,胸骨開始慢慢地隨著蹣跚的腳步漸漸隆起。她不明白,為什么一到男孩就沒有了屈小青的好模樣了呢?周布蘭的眉心皺得越來越彎。有一次屈小青看到,母親周布蘭從小板凳起身時,抬起的老腰咯嘣一聲像要斷了似的。屈小青看到母親的臉上浮著一層怎么也拂不去的烏云。天空中下雨前的沉悶就是這樣,總要醞釀一陣,才會爆發(fā)。周布蘭總是嘆著氣把屈平平上上下下洗個光亮,不顧屈平平的哭鬧給他套上衣服。有時哭得緊了,周布蘭還會在屈平平的屁股蛋上掐一把。周布蘭是袖珍一點(diǎn),但她勻稱。每當(dāng)兒子屈平平鼓著胸腔樂滋滋地?fù)淙胨膽驯r,她想到兒子永遠(yuǎn)都長不高了,心口不禁疼了幾個晚上。加上尤四婆曾經(jīng)用棍子指著周布蘭背上的屈平平,斷言說這孩子腦后有一塊反骨,不如扔掉。尤四婆的話,就像一個魔咒,不時在周布蘭腦海中回響。
三
屈小青終究沒有心情在家里住,這個像地堡一樣的家,已經(jīng)變得雜亂不堪,舊衣服,抹布,鞋底,紙袋等亂丟一地。屈小青看到屋頂垂吊下來的蜘蛛網(wǎng)差點(diǎn)碰到她頭上了,也許夜里偶爾還會有老鼠進(jìn)來串門,反正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要說值錢,就是那兩架黑鐵制造的補(bǔ)鞋機(jī)。可誰敢拿死人的東西呢?放在家里沒人用也是浪費(fèi),那就送人吧。屈小青想到了小時候隔壁補(bǔ)鞋攤的劉姨。
屈小青看到劉姨胖了一圈,也許是整天坐著小板凳的原故,劉姨肚子上的腩肉鼓了出來,分成兩格圈著她粗壯的腰。屈小青的到來并沒有引起劉姨的注意,劉姨遞給屈小青一張小矮凳,她把屈小青當(dāng)成了一個補(bǔ)鞋的顧客。屈小青接過凳子沒有說話。劉姨正往一只皮鞋上上線,那帶鉤的錐子一扎一扎地往鞋里戳。屈小青想到了媽媽周布蘭,要是周布蘭還活著,也有這么老了吧。這個不說話的屈小青,讓劉姨停下了手中的活,都是同一行當(dāng)呆過的人,怎么會不認(rèn)得對方呢。劉姨呆呆地看著這個不說話的主顧,她認(rèn)出了屈小青。屈小青用她誠懇的目光回應(yīng)著劉姨驚詫的目光。劉姨的手指在半空中,“你”字在她嘴里拉了半公里路才剎了車。劉姨嘆了一口氣,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屈小青隱忍著心中的激動,說劉姨的眼睛沒有老花,她就是屈小青。兩個人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卻又不知道從哪說起,就只是微笑和客氣。屈小青要幫劉姨上線,劉姨不用她幫忙。屈小青就看著劉姨,劉姨卻沉默了。屈小青想問劉姨,她母親有沒有和她說過什么?劉姨卻問屈小青幾個人回來的?屈小青說一個人,就一個人。她還強(qiáng)調(diào)了一下,她在廣東的廠里干活。劉姨看到屈小青比十五年前胖了。屈小青離開家后的歲月,在劉姨看來,也并沒有多少歡樂。屈小青在劉姨的臉上,看到了周布蘭的影子,那影子里有一點(diǎn)愧疚,就在劉姨看著她的時候來得特別鮮明。劉姨說她都懂,把屈小青嫁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周布蘭的影子在嘆氣。屈小青抓住了劉姨的手,劉姨停了下了手中的活,低了低頭,又往鞋上扎錐子。屈小青縮回了手,看著劉姨把鞋補(bǔ)好了。劉姨倒不自然起來,屈小青告訴她,她只回來幾天,明后天可能就走了,也許再不回來了。劉姨把一切都變得平淡起來,她只哦了一聲。
屈小青看著街上人來人往的影子從她眼前浮過。那日光晃得有點(diǎn)虛,有點(diǎn)淡。她知道,母親周布蘭在這十幾年里一定和劉姨說了很多事情。關(guān)于屈平平,周布蘭沒有什么講述的嗎?屈小青一臉的期待,她的心里是周布蘭那縷輕柔的發(fā)梢。屈小青搓搓手對劉姨喃喃地說了一句,她想知道,母親周布蘭是怎么死的?劉姨說她只知道周布蘭是從農(nóng)貿(mào)市場的樓頂摔下來摔死的。屈小青緊追著問,那時有誰在場?屈平平有沒有在場?尤四婆讓周布蘭把屈平平扔掉的話從身體的某個角落震顫了一下屈小青。她的心緊了一下。劉姨卻說她不知道,她也是聽街坊們說了才知道的。圓鼓鼓的周布蘭把一種叫做消失的突然留在了劉姨的心上。屈小青的心上也被重重地劃上了一刀,她空落得像是沒有了根的樹。屈小青問劉姨,她不在的那幾年,屈平平在干嗎,有沒有和她的父母一起補(bǔ)鞋營生。劉姨仰起頭鼓了鼓氣,向四周瞅了瞅,低低地告訴屈小青,屈六喜和周布蘭為屈平平操碎了心。有一次,屈平平還來到鞋攤要搶周布蘭的一個鐵盒子。屈平平被屈六喜抱住了腳,周布蘭用鐵錘砸了屈平平的手,才把鐵盒子搶了回來。屈小青看到了那激烈的搏斗場面,路面上浮起一團(tuán)扭打的身影,四周圍起定格的目光。屈小青眨了一下眼睛,浮光一下就幻化了。屈平平一定像那受傷的山豬躥走了。劉姨說,后來那個鐵盒子周布蘭不敢?guī)г谏磉吜恕K唤o了一個人。屈小青急急地問交給了誰?
四
一根木棍敲在了劉姨的補(bǔ)鞋機(jī)上,木棍的一頭對著劉姨。劉姨抬頭看到尤四婆狠戾的目光便收了聲。屈小青看到劉姨的臉僵硬了,回頭看到了尤四婆。屈小青忙站起來叫了一聲四婆。四婆恨恨地說了句,狗東西,說什么秘密話?劉姨挪動雙腳把身子轉(zhuǎn)向一邊,低頭在袋子里翻找著什么。尤四婆在地上敲了四下,鼓著腮幫顫巍巍地走向一邊。屈小青目送著尤四婆走到了斜對面的服裝店旁,她看到尤四婆在一個樹樁邊伸著屁股緩緩地坐了下來,冷著干巴巴的臉盯著她們。劉姨翻開衣服里邊的口袋,拿出了一卷錢,捻開,抽出了幾張十元的人民幣給屈小青。屈小青說不要,劉姨說這是她給屈六喜的,同行一場,情分還是不能忘的。劉姨偷眼瞧了瞧一動不動的尤四婆。尤四婆像只猴子一樣敵視著她們。劉姨把錢塞在屈小青的手上時,摁住了聲對屈小青說,讓她到鎮(zhèn)子里藥材公司旁邊的涼茶鋪找王老太。劉姨告訴屈小青,王老太是她的遠(yuǎn)房舅媽。
屈小青對劉姨說收攤前她會再來這里,把家里的補(bǔ)鞋機(jī)帶來給劉姨,劉姨訕訕地接受了。屈小青回頭找尤四婆,卻發(fā)現(xiàn)那里空了,尤四婆已經(jīng)在路上顫巍巍地走著。
屈小青找到了涼茶鋪,也找到了尤四婆。屈小青對王老太沒什么印象。王老太腰挺直的,年輕時的苗條倒是有幾分保留。屈小青看到她萎縮的嘴里一口銀牙,凹陷的面頰像總吊著兩個笑瓶。屈小青感到王老太是一個友好的快樂的人。王老太穿著干凈整潔,把在角落里的尤四婆反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尤四婆的藍(lán)卡其布偏襟衣已經(jīng)褪色,那一頭光亮的木棍就挨在她身上。尤四婆用木棍敲了敲地板,指指屈小青,對著王老太說屈小青是她的外甥女。王老太很熱心地給屈小青拿過一杯茶,屈小青接過放在手里捂著,卻捂出了自己滿臉的汗水。尤四婆說屈小青來看舅媽也空著手來,真是太不懂事了。尤四婆后面說了什么,屈小青都聽不見,耳朵像是盲了音。她只聽到街上的車輪聲。屈小青說她走了,屈小青看到王老太咧著嘴干笑,向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第二天,屈小青到了火葬場,交了相關(guān)費(fèi)用后,抱回了屈六喜的骨灰。屈小青看到,屈六喜的火葬手續(xù)是尤四婆按的手印,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屈小青推門進(jìn)屋時,看見尤四婆端坐在床沿邊,身旁放著一個包袱。屋子里已經(jīng)收拾過了。屈小青看到尤四婆把香火、蠟燭、燒酒和黃裱紙放在了用作餐桌的箱子上,一塊已經(jīng)煮熟了的半肥半瘦的豬肉盤在碗里和幾個面包放在箱頂上。屈小青把骨灰盒放下,尤四婆讓她往杯子里倒了點(diǎn)燒酒,再點(diǎn)上蠟燭和香火。蠟燭兩根,香火十四根。兩根蠟燭和十一根香火插在“供臺”上的三個矮腳爐里,其余三根分別插在門側(cè)和地上。門外已經(jīng)是水泥地插不進(jìn)去,屈小青不知道該怎么辦?尤四婆遞給她一個饅頭當(dāng)香墊才算放穩(wěn)了。尤四婆抖出一件白色的紗衣,讓屈小青穿上,又遞給她一條草繩令其綁在腰間。尤四婆把一條黑繩纏在了手臂上,屈小青伸手拿過一條往自己的臂膀上纏。尤四婆喃了一句,告訴屈小青就在這里哭吧。尤四婆說她不能送比她年紀(jì)小輩分小的人。尤四婆駝著背用木棍在地上點(diǎn)了點(diǎn),抬頭看看木然的屈小青。屈小青沒明白什么意思,尤四婆的棍子利索地敲在了她的腿彎處。屈小青得到了明白的指令,跪下后對著屈六喜的骨灰盒膝行挪正了身體。尤四婆大聲呵斥屈小青,讓她先磕三個響頭。屈小青震撼得身子發(fā)起抖來。尤四婆瞅見屈小青恭順了,一步一頓地走到了矮門外,屈小青能夠感受到她步履艱澀的模樣。屈小青仔細(xì)聽著尤四婆的腳步聲,卻聽到了棍子敲打門板的聲音,尤四婆罵了一句“死貨”。屈小青感到尤四婆那尖刻的目光擊打在她背上,便捂起了臉,發(fā)出了嗡嗡嚶嚶的聲音。尤四婆走遠(yuǎn)了,那些香火的嗆鼻味和死亡有關(guān)的陰冷氛圍讓屈小青感到不適。屈小青止住了哭聲,找了一個席子鋪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去。身著白衣的屈小青不知道該怎么擠出眼淚,她真的感到不自在。屈六喜的骨灰盒前沒有相片。屈小青只能想到弟弟,昨天剛和弟弟打過照面。弟弟屈平平已經(jīng)不再是兒時的可愛,他已經(jīng)像父親屈六喜一樣骨格堅硬,相貌上如出一爐。屈小青畢竟已經(jīng)離開這里十五年了。屋頂上到處是漏洞,她抬頭看看瓦頂上瀉落的幾束光線,猜想,已經(jīng)沒有什么吃的了,貓怎么還會來這里撒野。難道是老鼠太猖獗?屈小青仰頭看著這破落的天光,有一束光線投在雙層床上鋪的圍簾上。屈小青的記憶在天光里漫泛……
周布蘭帶著孩子從尤四婆屋里回來了,她變得心煩氣躁,越是煩越是堵得慌,越堵得慌心越亂。屈平平從背簍里爬了下來,周布蘭一把撈過他按在自己的腿上。屈小青情急地跑了過去,撲在周布蘭的腿上,一只手搭在弟弟的身上。周布蘭把屈小青撥開,仔細(xì)摸了摸屈平平的后腦勺,她真的發(fā)現(xiàn)屈平平的枕骨處比一般人的突了出來。周布蘭的心涼了半截。反骨反骨,必害其主。這是老人們聊天時說到某某家出了逆子時常常掛在嘴邊的比喻。周布蘭想,把屈平平拿去丟了,那是我要害他。這可是自己的親骨肉啊,狼再毒都要奶大自己的孩子。周布蘭看著在一旁擺弄補(bǔ)鞋機(jī)的屈六喜發(fā)著呆。屈平平煩躁地掙脫了周布蘭的枷鎖,屈小青拉著弟弟的手來到屈六喜身邊。屈平平想拿手指去碰活動的針頭,屈六喜忙停下?lián)u動轉(zhuǎn)輪的手把他撥開了。屈小青想拉弟弟屈平平走,屈平平賴著不走,屈小青拉得越緊,屈平平越是來了興致偏要去玩補(bǔ)鞋機(jī)。屈小青用力一拉,屈平平便倒在地上哇哇哭起來。屈小青緊張地站向了一邊。周布蘭沒有去扶屈平平,她冷冷地坐著,她眼里的神色覆滿灰暗。她在想著,怎樣才能化解屈平平將會帶給家人的災(zāi)難。屈平平見沒人把他抱起來,越發(fā)踢蹬著腿哭得更鬧。周布蘭起身拉起屈平平,在他屁股上拍打了兩下,屈平平拉開了大嘴哭得口水都流了出來,他不住地揉著他的眼睛。屈小青看見弟弟哭得可憐,也跟著哭了起來。屈六喜把圍兜從腰間解下,一把抱住了屈平平,屈平平又打又踢又鬧地說要跟媽媽。屈六喜看著不快的周布蘭,周布蘭轉(zhuǎn)身側(cè)向一邊。屈六喜被屈平平張口咬了一口,屈六喜痛叫了一聲。周布蘭看到屈平平咬著屈六喜不放,氣哼哼地過來拍打屈平平的屁股,一邊打一邊說把他的牙齒拔出來,看他還咬人?周布蘭從屈六喜的懷里把屈平平搶奪了下來。屈六喜低頭拍拍前胸,他的衣服冒著一身尿臊味。
周布蘭沒有輕易地放過屈平平,她不能讓他這么倔。她從裝著修鞋工具的拉鏈袋里找出了一把牙鉗,做勢要把屈平平的牙齒拔下來。屈平平嚇得一邊哭一邊咳,周布蘭還是逼屈平平回答以后還咬不咬人這個問題。屈平平參差不齊地回答不咬了不咬了。周布蘭這才把屈平平攬住,屈平平鵝鵝鵝的哭聲漸漸轉(zhuǎn)為抽咽,最后睡著了。屈小青看見周布蘭疲累地把屈平平放在床上,她丟了鞋拱起屁股爬上了床。周布蘭拿著扇子不停地給弟弟和她扇風(fēng)。屈小青假裝閉著眼,卻一直在打量著周布蘭,她發(fā)現(xiàn)周布蘭在給他們打扇時,額邊細(xì)微的頭發(fā)就一張一揚(yáng)的,像在風(fēng)中輕拂的細(xì)柳。可惜,帶了一點(diǎn)白。
屈小青要去讀學(xué)前班了,因?yàn)樵阪?zhèn)上,沒讀過學(xué)前班的學(xué)生,人家小學(xué)不收。讀沒讀過學(xué)前班,拿一張試卷小測一下就知道,有些人連名字都不會寫,當(dāng)然被退回去。屈小青差不多七歲了,在他們家里,她已經(jīng)和父親母親一樣高了。屈小青和周布蘭來到學(xué)前班報名時,人家要戶口簿她們根本拿不出來。人家收費(fèi)的老師說,住哪就到哪辦事處辦去。周布蘭講孩子都大了,讓他們先收下,過后再補(bǔ)辦。人家老師堅決要求看戶口簿,說要知道年齡地址,不然沒法辦。屈六喜和周布蘭在家呆坐了一陣,看著在箱子和床邊鉆來鉆去的屈小青和屈平平,他們失落地明白,他們一家人什么檔案都沒有,就是一個黑戶。隔壁家的小男孩,和屈小青一樣大的何豆豆,今天穿著新衣服背著新書包注冊去了。周布蘭和屈小青從學(xué)校回來后,問過屈小青想不想讀書。屈小青撓著齊耳的頭發(fā)回答得很利落,她想讀書。尤四婆知道了這事,特地來到屈小青家。尤四婆彎腰進(jìn)了門,屈六喜和周布蘭向她投來企盼的目光。看著無計可施的屈六喜像只小雞呆立著,臉上那個苦瓜樣,尤四婆拿出一個豬肝色的本本。她遞給周布蘭,尤四婆讓她們一家把戶口都寫在這本本上,當(dāng)然是去街道辦叫人寫。
五
上了學(xué)的屈小青,總是張望著教識字的女老師,女老師年輕又穿著干凈,她的褲子是燙得起了邊的西褲,她的衣服是銹了花的長袖衫,袖口上也有領(lǐng)子和扣子。她的鞋是一雙小皮鞋,大熱天的女老師也穿著白襪子。這一切都讓屈小青感到新奇。屈小青上學(xué)去得早,她總是在窗戶邊張望女老師騎著自行車進(jìn)校園的樣子。女老師踩著旋轉(zhuǎn)的踏板,扶著車頭轉(zhuǎn)過花壇,身體微微傾斜,那動作在屈小青看來,就像一只輕盈的燕子,十分好看。屈小青看到女老師把自行車停好后,趕忙從窗后走開,她要寫字。沒有人和她玩,她就自己寫字,自己畫畫。女老師走進(jìn)了辦公室,屈小青就畫起了女老師。一個六歲多的小女孩,流著半隱半露的鼻涕,畫自己心目中的老師,在屈小青的心里,是一件幸福的冒險的事。但何豆豆把她的畫搶走了,急得屈小青跟著何豆豆的屁股轉(zhuǎn)了幾圈教室,最后把桌子撞翻了,引來一陣哄鬧。女老師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她抓住那張幼稚的歪歪扭扭的畫,認(rèn)為屈小青的涂鴉對自己簡直是一種褻瀆。屈小青看到女老師斜了她一眼,扯了一下她的衣服又放下,她被叫到了辦公室。辦公室里的屈小青低著貓一樣的眼打量著四周。她的鼻涕快掉地上了都沒發(fā)現(xiàn)。女老師看不下去了,指著她的鼻子皺起了自己的鼻子。屈小青干脆用袖子把鼻涕抹凈了,再往屁股后面擦擦。屈小青的手不知道干啥老是摸臉,撓屁股,汗水也從頭上冒了出來。這樣屈小青身上又多了一層酸味。女老師起身拿了一本書對著自己的臉扇著風(fēng)。女老師草率地對屈小青說,以后不能亂畫老師了,亂畫老師和給老師取花名,都是不對的,要是再發(fā)現(xiàn)就要叫家長來帶回去,不準(zhǔn)上學(xué)了。屈小青趕忙收起了畫畫本,把手藏到了身后。女老師的聲調(diào)雖然不高,但卻是鄙夷的,直人屈小青心肺的。何豆豆和一幫圍著辦公室門口的同學(xué)在門外探頭探腦的,他們看著瑟縮的有點(diǎn)滑稽的屈小青從辦公室萎靡地走出來。人群讓開了一條小道,何豆豆鼓著掌第一個編起了歌謠:小矮人,鉆地鼠,學(xué)畫畫,黑麻麻,老師叫,就尿尿,抱個冬瓜愛睡覺。不明是非的同學(xué)們樂得跟何豆豆一起圍著屈小青大聲念起來。屈小青蹲到了墻角邊,臉上麻麻辣辣的,終是頂不住哭了。老師們出來驅(qū)趕那些念歌謠羞辱屈小青的同學(xué),屈小青才有機(jī)會跑開了。
傍晚的老街多了一陣咒罵,周布蘭氣不過何豆豆對屈小青的羞辱,她擺出了一副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你好活的氣勢。何家人起初爭辯了幾句,說小孩子的事,教育好就行。周布蘭不服氣,說何豆豆要不出來道歉,碰見了非給他顏色看。何家人把嚇得大氣不敢出的何豆豆拉到了周布蘭面前,叫周布蘭打,有本事往死里打。何豆豆的媽媽居高臨下地把他推到周布蘭面前。何豆豆掙開媽媽的手躲到了一邊。周布蘭瞥見何豆豆躲在他媽媽身后,想看又不敢看的樣子。屈小青在一旁哭著,周布蘭斥責(zé)屈小青是個不長臉的軟柿子,她教訓(xùn)了幾旬何豆豆,拉著屈平平走了。街坊們看熱鬧的搖搖頭散開了。
晚上,屈六喜整理著他的補(bǔ)鞋用具,他從箱子里拿出鞋底、麻線、膠水、鐵掌,準(zhǔn)備著明天要用的東西。周布蘭數(shù)著一天的收入,她把皺巴巴的錢捋平,再藏在她隨身攜帶的腰包里。家里沒有個藏錢的地方,帶在身上最安全。
屈小青從漫泛的天光里收攏起滿屋的淚光,她轉(zhuǎn)頭看了看家里矮小的門口。她哭出了聲,那聲音像狼在嚎,又像狗在叫,悲悲切切的嚶嚶聲穿插在那哀號里多了幾分撕裂人心的力量。尤四婆坐在大榕樹腳下,她坐了一個晌午,也許屈小青已經(jīng)累暈了,那恍如隔世又似催命的哭聲停止了。尤四婆干涸的身體里打轉(zhuǎn)的淚水凝固了,卻又沉默地放任著她空洞的目光,仿佛一切都已經(jīng)變得沉寂與虛無。街道辦的阿姨帶著幾個老太來到尤四婆的身旁,她們建議做個道場就把屈六喜埋了吧。尤四婆握緊了拐棍,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秋風(fēng)將一片黃葉吹落在了她的肩頭。街道辦的阿姨把一包東西塞進(jìn)尤四婆的手里,并對尤四婆說:都是街坊們的一點(diǎn)心意。尤四婆冷冷地看著一群人走遠(yuǎn)了。
第二天,矮門外,道士們跳起了送死者走往黃泉路的8字舞。屈六喜的骨灰盒就放在門口下方,連同供桌面朝大街。炮聲響過,稀稀拉拉的賓客扶著抱骨灰盒的屈小青向鐵路那頭的荒嶺走去。她們要把屈六喜與周布蘭合葬。將土填滿之后,屈小青癱坐在了墓前。尤四婆柱著拐棍顫顫巍巍地來了。她走路的樣子讓人以為世界上每天都在刮大風(fēng),她實(shí)在太老弱了。她把兩個面包丟給屈小青,還有一瓶水。屈小青看著兩根紅燭燃盡了,把面包塞進(jìn)嘴里伸直了脖子拼命往肚子里咽,她太餓了。尤四婆撿起地上的水給屈小青,然后看著一列長長的火車駛過。火車消失后,她告訴屈小青,她看到屈平平把屈六喜推進(jìn)了茅坑里。
屈六喜在茅坑里掙扎著,惡臭和甲烷的氣味讓他喘不過氣來。這公廁在老街東頭的盡頭,五十年代末用青磚砌成,專門為人民公社生產(chǎn)隊提供農(nóng)機(jī)肥。公廁的糞坑也是用磚頭砌成,對于正常的成年人來說,糞坑的深度不會沒過一個人的高度。可對屈六喜來說,淹死他就綽綽有余了。屈六喜在冒著沼氣的糞池里呼喊過,大白天的誰會在意一個公廁呢。這公廁其實(shí)相當(dāng)于屈小青一家人和尤四婆的公廁。老街里的人不是去做生意就是去打工,掙回了錢蓋了新樓,家家戶戶都建了自己的衛(wèi)生間和化糞池,沒有人來擠這種惡臭和蒼蠅滿天飛的公廁。屈六喜在糞池里沉浮掙扎時,曾有一根棍子伸向了他,屈六喜抓住了棍子,試圖往上攀爬,可棍子遲疑了一下,反而將屈六喜往糞池里推。屈六喜不得不放開棍子,茫然的手抓向天空。他驚嚇過度的慌亂再加上睜不開的眼睛,也許到死都不知道是誰在自己的頭顱上猛敲了幾棍,讓他沉入池底停止了掙扎。
屈平平殺主的預(yù)言成真了,尤四婆是第一個知道的人。其實(shí),屈平平這個禍害第一次傷其家人的時候,尤四婆已經(jīng)覺察過,只是她都埋在心里。
尤四婆已經(jīng)走不動了,她整天呆在家里,生活上只能靠接濟(jì),街道辦和街坊鄰居時不時給她送來一點(diǎn)青菜和大米,學(xué)校里的學(xué)生還組織了學(xué)雷鋒志愿活動給她拾柴送米捐錢。在人們的記憶里她只是一個孤寡老人,沒有人留意她的身世,她來自哪里,為什么會在老街像一只掉了隊的烏鴉悄悄停駐。
屈小青是靠尤四婆最近的人,讀四年級后,屈小青搬去和尤四婆睡,她們家的床再也裝不下她了。她們家的床長度只有一米三,寬度只有七十五厘米。為了節(jié)約空間,屈小青家添置了一張?zhí)刂频碾p層床。屈六喜和周布蘭睡在上鋪,屈平平起先一個人睡在下鋪,等到他十歲后單獨(dú)在另一個角落給他安了一張床,并用布簾和箱子在中間隔開。小小的外間就有了兩個私密的領(lǐng)地。周布蘭用簾子把上鋪也圍了起來。屈小青讀初中時周末回家,晚上一般是在家里吃過飯,坐在下鋪看會電視。電視的擺設(shè)是朝向周布蘭的床的,下鋪的空位正好拿來坐人,也可以午休。十點(diǎn)鐘前屈小青就要到尤四婆家里睡覺。尤四婆家不安電燈,屈小青就拿個小手電照路。
周布蘭舍不得叫人裁衣服,手工錢和布錢差不多一樣。上次全家人買布制衣裳,在裁縫店把錢交給縫衣的張阿姨時,周布蘭就覺得很貴,不劃算。如果是自己裁相當(dāng)于得兩件了。周布蘭仿照著舊褲子的樣式剪開了布,她當(dāng)然事先量好了尺寸,還請教了一些長輩。周布蘭剪好布后,架在補(bǔ)鞋機(jī)上縫合布邊,屈六喜歡喜地在一旁幫她拉展著布塊。屈平平也蹲在一旁看媽媽的杰作。最高興的是屈小青,她一面笑著一面站一旁給媽媽周布蘭打扇子。制造衣服的工作迎來了全家人的歡喜。周布蘭花了兩個晚上,終于制成了屈小青的第一件純手工褲子。屈小青穿上新褲子高興極了。
屈平平?jīng)]有新褲子,他在屈小青背后掐一下她的屁股。他討厭姐姐也討厭她的新褲子。一個朦朧的黃昏里,矮房相當(dāng)灰暗,屈平平從灶口引出火苗,紅頭的柴枝被高高地舉起點(diǎn)在屈小青吊在鐵線上晾曬的新褲子上。正在燒水的屈小青大叫著及時跑過去撥開屈平平手上的樹枝,可還是在膝蓋處起了一個小孔。聞聲趕來的周布蘭揪扯屈平平的耳朵,差點(diǎn)讓他打了個轉(zhuǎn),順手給了屈平平一個耳光。屈平平賭氣倒在柴草堆旁,鼓起他的胸腔把喉嚨鬧得呼嚕嚕地響,像一條毒蛇噴著毒氣。周布蘭抓起木枝抽他的屁股,屈平平爬了起來,尖著他的嘴跑出了外間,像老鼠一樣鉆進(jìn)了床底。屈六喜想笑又不敢笑,因?yàn)橹懿继m叫嚷著已經(jīng)拿木條追了出來。屈平平閃躲著不出來,周布蘭的木條在床底下打他的腿。屈平平不還手了,靜靜撇過臉去不屑周布蘭的亂棍。周布蘭趴下身子鉆到床底抓住他的腿把他拖了出來。被拖出來的屈平平抓住了床腿不放手,周布蘭的木條就打在了他的手上。屈平平站起來受訓(xùn)時朝周布蘭的臉上吐了一口唾沫。周布蘭餓了屈平平一個晚上,不給他飯吃。周布蘭和屈六喜熟睡后,屈小青半夜起來找飯給屈平平,她端著碗在灶臺邊打飯,又拿凳子墊腳把掛在麻繩上的竹籃拿了下來,竹籃里有剩菜。把菜放在竹籃里掛起來可以防貓防老鼠防蟑螂。屈小青小心翼翼地把菜往盛了飯的碗里夾,夾得差不多了把菜放回原處重新掛好。她去推了推肚子一直咕咕響的屈平平,告訴他起來吃飯。屈平平不肯起來,他倔著呢,拱起兩個饅頭似的屁股對著屈小青。屈小青就在他的肚子上揉了揉,再壓一壓,再把手指彎起來在他肚皮上做走路打滑狀。屈平平憋不住笑了一下,他起來了,卻說自己去小便,叫屈小青不要跟著他。屈小青不揭穿他,也不跟著他。屈平平跳下床,在姐姐手電的照射下,穿鞋進(jìn)入里間的灶房。
穴
屈平平讀小學(xué)一年級時,屈小青讀四年級,姐弟倆在同一個學(xué)校讀書。老師們都不相信屈小青和屈平平是姐弟倆。屈平平在班級里是最牛氣的一個主。年齡的原因使一幫孩子看起來沒什么身體上的優(yōu)勢,一樣的高度,一樣的體重。唯獨(dú)特別的是屈平平的胸腔,像整天有深仇大恨氣鼓鼓的樣子。屈平平比一般的孩子有力氣,他就像一個打足了氣的皮球,整天在教室里狂奔亂躥。為了展示自己的奇特,一天下午屈平平脫掉了上衣,讓圍觀的男同學(xué)參觀他的胸腔。有一個冒失的孩子叫了一句屈平平是只公雞,一群孩子樂呵呵地叫起來。屈平平穿上了衣服,他斜睨著這幫過河拆橋的家伙。這幫歡樂的家伙一邊叫著一邊拍手,圍著屈平平轉(zhuǎn)。屈平平的喉嚨呼嚕嚕地響了一陣,像一條毒蛇噴著毒氣。他沖上去舞動著雙手亂抓,幾個圍著他轉(zhuǎn)的孩子慘叫著大哭了起來。屈平平受了老師的訓(xùn),他還是喜歡上了打架。他把全班敢和他頂牛的男生都打敗了,那些軟氣包的下場都是哭著被老師帶走了。屈平平倒挺強(qiáng)的,在老師面前總是一言不發(fā),誰叫他講我的壞話,這就是動手的理由。后來屈平平發(fā)現(xiàn),只要他揮舞一下拳頭,那些小同學(xué)就得給他吃的,就得給他玩具玩。屈平平倒成了挺胸叉手過街的少爺。有家長專門來學(xué)校找過屈平平,并告訴老師,他們的孩子都快不敢來學(xué)校了。屈平平的耳朵被到校找他算賬的家長拎了起來,屈平平腳后跟被吊起不住地喊疼。算賬的家長本以為從此自己家的孩子就太平無事了,怎料到第二天屈平平會進(jìn)行報復(fù)。他把羞辱他找他算賬的家長的孩子進(jìn)行了由外到里的修理,先是把對方放倒,拖著腳往教室后面甩,不管同學(xué)的哭鬧,抬腳就踹,他還不過癮,鼓了鼓腮幫把從家里拿出來的補(bǔ)鞋針往人家的屁股上亂扎一氣,儼然一個劊子手。哭昏過去的同學(xué)屁股上冒出血時;圍觀的同學(xué)都嚇傻了,沒等老師追上來,屈平平已經(jīng)逃離了校門。周布蘭當(dāng)然沒有放過屈平平,她把屈平平吊起來狠狠地打。屈平平扭動著身體哭喊著。周布蘭想到尤四婆那陰冷的讖言,對這個不想讀書只想玩和打架的古怪孩子下手就更狠了。
屈平平被退了學(xué),周布蘭勒令屈平平跟在她身邊,她去哪里他就得去哪里,并把一把鞋刷和一瓶鞋油丟到了他的腳下。周布蘭扭著屈平平的耳朵告訴屈平平,她每修好一雙鞋,屈平平就得把修好的鞋刷干凈。屈平平七歲就干起了刷鞋的營生。有的主顧心眼好的給屈平平一分五分的刷鞋費(fèi)。屈平平一千就是兩年。他九歲了,也不再長個了。周布蘭有一天看見街坊鄰家的小男孩在背乘法口訣,周布蘭再看屈平平把補(bǔ)鞋工具從車上抬下來,搬進(jìn)家門時顛簸著矮小的身影,覺得屈平平這樣下去也不大好,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將來世道變了怎么混口飯吃。進(jìn)門后,她問屈平平,還想不想讀書。屈平平回答得很干脆,不想了。屈平平把掙到的刷鞋費(fèi)拿來買酸味或者薄荷糖吃。他最想吃的是朱家飯店的肉包子和老林家的豬腳飯。朱家飯店的肉包子兩毛錢一個,里面是韭菜和軟腰肉加蓮藕絞成末做的餡,那個香啊,咬下一口簡直是包子往喉嚨里沖。屈六喜曾經(jīng)買過一個給屈平平,屈平平從此就念念不忘了。還有那老林家的豬腳飯兩塊五一碗,這價格差不多得一斤豬肉了。每逢圩日,圍坐在豬腳飯攤前的人就絡(luò)繹不絕。屈平平看著那紅褐色顫悠悠的豬腳疊在一個大盆里,老林伯久不久拿勺子舀起那些燜豬腳的料汁澆在燜熟的豬腳上,那香噴噴的滋味直往屈平平的鼻孔里躥。他的口水不知流了多少遍。屈平平想吃上一回鮮嫩的豬腳飯真是太難了。屈平平的嘴本來就長,泛酸的口水再一個勁地冒,他的尖牙就咝咝地響。翻卷的褲腳加上一雙解放鞋,穿著又有點(diǎn)丑陋,屈平平每次在老林家的豬腳飯攤前站久了都被老林趕走。老林不喜歡屈平平來妨礙他的生意。屈平平只能去買他的酸蘿卜吃,然后沾了紅辣椒粉,把他的嘴巴燙得像個紅紅的大喇叭。
屈小青五年級畢業(yè)后,很成功地考得了鎮(zhèn)中。當(dāng)時讀小學(xué)是五年制,初中也是劃有分?jǐn)?shù)線的。兩科加起來考得140分以上就可以上鎮(zhèn)辦的初中,考得160分以上就可以讀縣辦的初中,也就是高中里另招的初中,能夠讀高中里的初中,相當(dāng)于以后讀本校的高中也是有著落的了。要是考不上鎮(zhèn)辦的初中,只能去讀那些大隊村委辦的初中。大隊村委辦的初中培養(yǎng)的學(xué)生叫雞孵生,意思是人才出產(chǎn)率很低,基本上沒有人考得上高中的,只是為了去混一張初中的文憑。鎮(zhèn)級以上的初中培養(yǎng)的學(xué)生叫電孵生,培養(yǎng)技術(shù)和產(chǎn)量都大大提高。屈小青當(dāng)年考得上鎮(zhèn)中是相當(dāng)了不起的事,得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周布蘭開始數(shù)她腰包里的錢。周布蘭的腰包是自己做的,做好了一個小口袋,用一根繩子穿過口袋,把錢放在里面綁在腰間。為了防止錢會滑出或者漏出,也為了防止小偷用夾子偷錢,周布蘭在腰間綁好腰包后,再用腰包纏兩圈腰間的麻繩,包就放在她前襟位置,外衣正好再罩住一層,這樣就安全多了。
周布蘭腰包里的錢大都是一塊兩塊五塊面額的紙幣。她把錢攤開在床上,往手指頭吐著唾沫仔細(xì)地數(shù)著,誰也不許靠近。結(jié)果腰包里的錢只有兩百多塊,而學(xué)校的學(xué)雜費(fèi)一個學(xué)期要五百多,屈小青看到周布蘭只有這么多錢不免失望了起來。沒想到周布蘭從放工具的拉鏈袋里拿出了一個鐵盒,鐵盒比長方形飯盒大一點(diǎn),還上了鎖。屈小青看到周布蘭用一把小鑰匙啟開了掛鎖。盒子被打開了,屈小青和屈平平往鐵盒里探頭,一疊用發(fā)圈箍著的紙幣被母親周布蘭謹(jǐn)慎地端了出來,那些紙幣都是一百元面額的,泛著藍(lán)色的光。這個鐵盒里到底有多少錢,只有周布蘭知道。她不識字,家里所有的錢都是她保管,以前的小票,她都拿去換了大票,好藏。從此,屈平平就對母親周布蘭的鐵盒多了幾分關(guān)注,他總想知道這個神秘的鐵盒里到底有多少錢。自從鐵盒的秘密曝光后,周布蘭睡覺都枕著鐵盒睡。
姐姐去讀初中了,她住在學(xué)校里,只有周末和假期才回家。屈平平覺得有點(diǎn)失落。因?yàn)閶寢屩懿继m每個星期都給屈小青5塊錢伙食費(fèi)。屈平平在家沒有零花錢。靠著擦鞋掙的那幾個小錢,滿足不了他越來越饞的嘴。周布蘭平時也不買豬肉,都是等到屈小青周末或假期回家時晚上才有肉吃,周布蘭對屈平平說,姐姐學(xué)習(xí)用腦過度,得補(bǔ)腦。姐姐每個學(xué)期都可以買新衣服,姐姐長得越來越高。屈平平看到屈小青就像街上的女孩一樣高了,他得仰起頭才看得見她的臉。屈平平有一次對周布蘭提出了一個相當(dāng)有水準(zhǔn)的問題,姐姐是不是撿來養(yǎng)的。周布蘭斥責(zé)屈平平胡說,她沒有感受到,其實(shí)屈平平已經(jīng)和屈小青生分了。
屈平平夜里喜歡到街上去逛,他就像一只老鼠,獨(dú)自在角落里看著行人車輛從低矮的視線里路過。那些夜里開門做生意的店鋪不歡迎他,屈平平就躲到樹腳下,看夜市里的啤酒攤,人們喝著啤酒,拿著話筒在唱卡拉0K。20世紀(jì)末城鎮(zhèn)還沒有包廂,夜生活的人們就在啤酒攤里喝酒、吃花生、吃燒烤、唱歌,照樣玩得不亦樂乎瘋狂致極。有一天晚上屈平平看到尤四婆在啤酒攤里撿啤酒瓶,屈平平躲著沒讓她發(fā)現(xiàn)。他就在一個沒人注意的地方看著雷射布面上的影像。家里沒有電視,他就到啤酒攤來看免費(fèi)的錄像。一到夜里,屈平平徹底沒有事做了。他再也不能逞能打架了,因?yàn)椋l(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變得微小,不再是社會上這些人高馬大的正常人的對手。他也不敢去搶人家小孩的東西吃,因?yàn)樵谶@樣一個只有幾條熱鬧正街的小鎮(zhèn),屈平平也算是個奇特的人,大家都認(rèn)識他們一家人。屈平平就曾經(jīng)干過一次搶小弟弟的棉花糖吃的丑事。家長半個小時內(nèi)就找到了他們家的鞋攤。這回不是在學(xué)校里,家長給了屈平平一個響亮的耳光。屈平平捂著火辣的臉像老鼠一樣逃開了。
屈平平夜里在外面游蕩不回的事讓周布蘭很傷神,這孩子已經(jīng)不在乎她的竹鞭。皮肉之刑對屈平平已經(jīng)失效,只會增加屈平平對周布蘭的偏見。夜里的屈平平喜歡呆在光影閃爍的世界里。啤酒攤上那些免費(fèi)的錄像放的都是港片,打打殺殺很過癮,偶爾還有幾段親熱的鏡頭。屈平平就像中了魔一樣準(zhǔn)時到達(dá)他的據(jù)點(diǎn)蹲在那里,癡癡地守望著雷射機(jī)把人影投射到布面上,畫面中的人把他帶到許多新奇的世界里。要是有哪天晚上,他不能出來看錄像,那個晚上他就渾身不自在好像落了什么東西睡不著。周布蘭知道了屈平平的秘密,是尤四婆告訴她的。尤四婆真的很精。尤四婆早就看到屈平平蹲在街角如癡如醉看錄像的樣子。周布蘭咬咬牙從鐵盒里拿出了三百塊錢,叫屈六喜踩著三腳車用280元買回了一臺飛躍牌黑白電視機(jī),還買了一架天線。買電視機(jī)的那個晚上,屈六喜和周布蘭眉毛都喜開了。屈平平起初還幫著選臺,看到電視是黑白的畫面,里面的人又噦里噦嗦就膩歪過一邊去了。他起身踢飛小板凳,甩開了門,還是去看彩色錄像去了。周布蘭睜著大大的眼睛望著門外的燈影,一輛單車碾了過去。周布蘭覺得這個孩子很絕情。
七
屈小青上初中后,成績并不是很好。初三時她只考了畢業(yè)考試而沒有考升學(xué)考試。考完畢業(yè)考試她就像一部分同學(xué)一樣帶上行李回家了。那個時候,成績不好的,老師都會動員不報考高中。那時候?qū)W校的升學(xué)成績是要全縣排名的。屈小青被老師找過談話后放棄了繼續(xù)讀書的念頭。周布蘭減少了一個負(fù)擔(dān)也不反對屈小青的決定。她開始教屈小青補(bǔ)鞋。屈小青卻有一個心事想對周布蘭說,她想和同學(xué)去廣東打工。
屈小青沒能去廣東打工,周布蘭沒有立即同意她的想法,尤四婆說,在家養(yǎng)著好。屈小青畢業(yè)后的第一個春天暖潮時,尤四婆開始駝了背,并伴有輕微的咳嗽。屈小青晚上得起來給她熬涼茶喝,其實(shí)尤四婆得的是虛癥,喝了涼茶起夜的次數(shù)變多了,咳嗽不見得有所好轉(zhuǎn)。屈小青問了中醫(yī),中醫(yī)開了三劑藥。尤四婆恢復(fù)了元?dú)猓难僖仓辈黄饋怼K糁咂ご淙涠械挠白幼兊冒o助,屈小青感到老街里頭多了一個童話中的女巫,這個女巫卻毫無法力。屈小青發(fā)現(xiàn),尤四婆彎腰極力抬頭看人時,目光中多了一絲悲涼和無助。
自從屈小青回家?guī)兔ρa(bǔ)鞋看攤后,屈平平就很少去補(bǔ)鞋攤了。他白天躲在家里看電視,晚上出去看錄像。周布蘭厭惡地說屈平平就是一個廢人。
一天晚上,屈平平從啤酒攤回來,肚子冒泡般地響,他拐過了農(nóng)貿(mào)市場北門的街道。他想去蹭蹭街,看看有沒有小販隨手扔的爛果子。他用腳撥了撥一堆垃圾,香蕉皮、紙團(tuán)、橘子皮被他踢開了,一個爛梨子從他的腳下滾了出來。屈平平拿起爛梨在身上擦了擦,咬掉那些爛如淤泥的壞梨,那好梨的脆響著實(shí)讓他享受了一番。他看到一對黑影從斜對面的藥店急匆匆地閃過,他神經(jīng)質(zhì)地蹲了下來。不就是吃個爛梨嗎?他蹲不蹲都一個樣。響動過后,屈平平從木攤旁站了起來,他跳了跳,視線躍過木攤的臺面,黑影已經(jīng)不見了。他循著黑影來的方向走去,在農(nóng)貿(mào)市場的鐵窗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人的秘密,原來剛才那兩個人是來偷米的。屈平平踩中了撒落在腳下的大米,他的布鞋底咔咔地響。屈平平爬上鐵窗,把手伸向鐵窗里。那是用鋼條焊成的鐵窗,卻只用合板做成板壁。屈平平一抓,手里多了一把沙沙響的大米。屈平平向黑暗張望,那兩個鬼祟的身影在街道上閃了一下。屈平平想到了大米和鈔票,他從窗臺上跳下來,回家找了蛇皮袋子和一根竹筒……
人家的大米賣八毛錢一斤,屈平平三毛就轉(zhuǎn)手給了街邊的小販。屈平平掙了十五塊錢,急匆匆地把錢丟在老林豬腳飯攤前的臺面上。美美地吃完豬腳飯后,屈平平進(jìn)入了農(nóng)貿(mào)市場,那些琳瑯滿目的商品,以前沒有錢在手里,他感到都是別人的,碰都不敢碰。現(xiàn)在他有錢在手里了,那些被他看上了的東西,卻是別人暫時給他保管的。屈平平甩著膽怯的躲閃的目光,邁著渴望的散漫的腳步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里轉(zhuǎn)了一圈,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聚寶盆。農(nóng)貿(mào)市場是一個綜合市場,吃穿用度的生活用品樣樣都有。最讓屈平平得意的是,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進(jìn)入農(nóng)貿(mào)市場的秘密通道,從此屈平平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里神出鬼沒……
屈平平學(xué)會了抽煙。他閑得發(fā)慌的時候就抽起煙。一個小矮人抽煙的動作并不瀟灑,反而有點(diǎn)奇特和滑稽。屈平平大腦的保護(hù)意識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覺醒,雖然他還差幾個月才十四歲。恐懼和啤酒攤前的香港三流警匪片讓他的心有了警惕的想法。他的眼睛像貓一樣地轉(zhuǎn)溜了起來。一次不順利的交易讓屈平平心懷芥蒂惶恐不安。那是他從農(nóng)貿(mào)市場里捎出一捆布匹后無處出手留下的后遺癥。屈平平把布拿去裁縫店,一個女店主看了看布色,再看看屈平平的模樣,對他說今年不流行這種花色。屈平平頭上冒著汗,畢竟是新手,謊都撒不圓。屈平平看見女店主的眼神里有某種詭秘和思索。他把布匹扔下了,叫女店主隨便給點(diǎn)錢。女店主撇見屈平平惡狠狠的目光盯著自己,屈平平越來越粗的呼吸讓她抖了一下,她嘆了嘆氣說虧本收了這布匹,無奈地扔給他五塊錢。屈平平搶過錢逃跑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屈平平出手了十袋洗衣粉,十盒鋼筆,十斤紅棗,十斤白糖,五把卷尺,十把錘子,五把牙鉗,三個皮球,十把小手電,五臺放磁帶的耳機(jī)……這些勝利并沒有給屈平平帶來成就感。屈平平反而像老鼠一樣躲著這些主顧的目光。這個小鎮(zhèn)的街道,開始有了一股殺氣,那刀就是人們惡狠又躲閃的目光。屈平平斷定有人出賣了他。屈平平不敢在大街上轉(zhuǎn)悠,他只能躲到樹林里,火車的嗚鳴聲讓他聽起來沒有傷害,而是有力的熱烈,他的耳朵會感到興奮,像是為他慶祝勝利。為了躲雨,屈平平在一個長滿荊棘的土坡上挖了一個坑。土坑貼著坡壁陷了進(jìn)去,地堡般有模有樣。屈平平在坑里抽起了煙,他想到可能沒有商販敢收他的東西了,怎么辦呢?
屈平平在家里停了一段時間,閑著無事他把玩起屈小青的雪花膏,還有幾個彩色的發(fā)圈。他拿起屈小青的大圓鏡,看到自己長出了胡子,都一寸長了。他看見他的嘴巴真尖,屈平平扔掉了鏡子。屈小青花色的布衣和長西褲吊在里間。天窗上的光線把屈小青的衣褲照得鮮明,屈平平覺得屈小青和他不是同一類人。何豆豆就是這個時候敲開了屈平平家的矮門。他把煙給了屈平平,屈平平不接。何豆豆說屈平平裝什么純啊,自從你回家后,早看見你家的瓦頂冒白霧了,抽就抽吧,還裝什么呢?何豆豆說他也不讀書了。屈平平說你讀不讀書關(guān)我屁事。何豆豆說想和他一起玩,他在家里悶得慌。屈平平不待見地一口拒絕了。何豆豆就拿出了錢,說陪他玩紙牌,一次給一塊錢。屈平平猶豫了一下接過了錢。何豆豆陰陰地笑了起來,他說他們成了好朋友。何豆豆走進(jìn)屈平平家的灶房,他望了望那個天窗,又注視著天窗下那塊凸起被水沖洗得干干凈凈的青石板。何豆豆說晚上請屈平平去喝啤酒,再打牌。
屈平平喝不了酒,兩杯啤酒他都喝不了,啤酒聞起來好臊,就像貓尿。屈平平被何豆豆灌了兩杯,腳就掛在了凳子上。第二天晚上屈平平說什么也不喝了。何豆豆就玩起了新把戲,摸牌大小喝,一次一口,屈平平拗不過又玩了起來。屈平平在何豆豆的引領(lǐng)下酒量有了新的提高,度過了半個月有酒有肉的時光。他們喝酒的地方也變換了幾次。最后一次,屈平平被屈六喜和周布蘭扛回了家。屈平平吐得胃都翻了出來。屈小青當(dāng)時沒有來,何豆豆去報告緊急情況時,屈小青正在家里洗澡。
何豆豆第二天給屈平平十塊錢,他說屈平平真是菜鳥,要不叫上他姐姐幫他喝酒助威,反正在家里也是無事。屈小青給屈平平一個不屑的回答,姐不是閑人也不是廢人。何豆豆一天夜里就在屈小青的身后放火柴炮。屈小青大叫著逃向尤四婆的屋里。何豆豆說她的尖叫簡直比發(fā)情的貓還響亮。這樣的尖叫持續(xù)了幾個晚上。尤四婆按捺不住了,她的木棍敲在了何豆豆的腦瓜子上,狗東西,看我不打死你。
某日中午屈平平看到尤四婆佝僂著腰帶著一個胖墩的阿婆路過了矮門,屈平平向他倆的身影噴了一口煙。晚上全家人去尤四婆家吃飯,屈平平?jīng)]有去,他對尤四婆沒好感,尤四婆沒給他吃過一顆糖。尤四婆家比屈平平家寬敞,屈平平卻感到極不舒服。屈平平?jīng)]有去尤四婆家,也妨礙不了一件大事的最終決定。
倒是有一天屈六喜在家里當(dāng)著周布蘭和屈平平的面被尤四婆的木棍敲了幾記。尤四婆鼓著腮幫說屈六喜是個爛柿子,明明說好了五千,為什么三千就讓人把人帶走了。周布蘭在一旁坐著沒有吭聲,她十指交織,低著眉眼。屈六喜想開口,喉嚨里咯吱了兩聲又咽下想說的話。他呼吸顫促地向周布蘭求助,周布蘭鐵著一張臉不作聲。屈六喜找了條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尤四婆堵滿了氣,她咬著牙用木棍指了指周布蘭,你也有份,你的心眼可不少啊。屈平平愣頭愣腦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尤四婆嘆著氣拖著一身老骨頭走出了矮門。周布蘭低聲向屈平平宣布了一件大事,你姐姐嫁人了。周布蘭抖出一包喜糖和喜餅。周布蘭跳下床,沒好氣地指使屈六喜,等下你給四婆買斤豬肉過去。
矮房里少了個人,空寂了,屈小青的身影在屈平平的記憶里慢慢冷淡了下去。屈小青消失了,何豆豆也不找他玩了。尤四婆倒經(jīng)常路過矮門。屈平平看到尤四婆看他的眼光總是刀般鋒利。有一次尤四婆怨恨地用木棍敲了敲門板,對著矮門說報應(yīng)會來的。屈平平想不明白為什么這個老太婆突然和屈家有了這么深的積怨。中午的時候,屈平平坐在門前吃紅薯,他把剝下來的紅薯皮扔給一條瘦狗。一個老頭搖著啷哨叫賣小玩意從他面前經(jīng)過。屈平平看到啷哨在老人的手中啷啷地響挺有意思。這種叫賣延續(xù)了幾百年了吧,屈平平的眼睛一直追著老人的身影。那個啷哨搖響了屈平平的一個靈感。屈平平嚇一嚇瘦狗,跑上前去跟著老人的推車走了一段路,看看四下無人,屈平平跳起來搶過他手里的啷哨,讓老人一塊錢轉(zhuǎn)給他。老人說五塊錢才能轉(zhuǎn)讓。屈平平照臉扔給他三塊錢,像只老鼠一樣撒腿逃跑,留下一個愣怔的老人。
鐵路旁的一個池塘里,屈平平在洗澡,并摔打著衣服。他換上了一身運(yùn)動裝,配上一雙運(yùn)動鞋,還上街剪了個新頭,在菜市場旁熱鬧的人流里推走了一位老農(nóng)的三輪車。屈平平推著放滿貨物的三輪車,搖起了手中的啷哨,走村串戶地做起了他的營生。他在農(nóng)村找到了一片新的天地,特別是在周末,那些學(xué)生很喜歡他的貨物,價格又合算,簡直是賺到了。
屈平平把散錢換成了大票,他走出銀行的門口時,被周布蘭撞了個滿懷。周布蘭一把揪住他的手。屈平平虎著眼掙開了周布蘭的糾纏。周布蘭給了屈平平一個巴掌,周布蘭咬著牙對屈平平說,別以為他干的事沒有人知道。屈平平愣了愣悶頭走開了。周布蘭突然來的這一出,讓屈平平吃豬腳飯的心情都沒有了。更要命的是,周布蘭前腳不離后腳地跟著屈平平,屈平平賭氣回了家,周布蘭抽出插在檐下的竹枝,她好歹要教訓(xùn)一下這個壞小子。屈平平跳到了里間,出來時手里拿著一把菜刀,正等著周布蘭迎頭沖過來。周布蘭的心冷了半截。
八
周布蘭裝錢的鐵盒,屈平平一直惦記著。周布蘭死后,屈平平把屋里搜了一遍又一遍,就是不知道鐵盒的去向。他只知道逼問屈六喜。屈六喜瘦了,還是照常去補(bǔ)鞋,照常擺攤收攤。屈平平叼著一根煙來到了樹林里,他在土坑前站了站,扒開荊棘正想往里面鉆。遠(yuǎn)處陣陣轟鳴的發(fā)動機(jī)聲讓他收了步。他爬上了一個土坡,短小的身體像彈簧一樣不住地跳了幾下。遠(yuǎn)處的一根桉樹咔嚓咔嚓地倒了下去,接著一根一根桉樹橫七豎八地倒地,樹林里那個被電鋸撕裂的缺口越來越光亮。屈平平感到,他唯一的安寧被完整地打破了。他鉆進(jìn)了親手挖掘的土坑,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有一條蛇。屈平平喉嚨呼嚕嚕地響了幾下,向蛇撲了過去……
尤四婆聽到門口有響動,虛掩的門板像被風(fēng)推了一下。她從床上爬了起來,拄著拐棍開了門,腳下多了一樣?xùn)|西,一條蛇探頭探腦地想溜走。尤四婆照著蛇身一棍棍地打下去,蛇翻起了白肚扭成一團(tuán)。等到蛇僵直了,尤四婆瞇著眼向門外張望,沒有人影,青石板上連個腳印也沒有。尤四婆緩緩蹲下把蛇提起,拄著拐棍拿到灶房去了。從灶房出來,只見掛在竹竿上的衣服無緣無故地飛到了榕樹下。尤四婆嘆嘆氣躬著身艱難地走過去撿衣服。她把衣服收好了卷在手上,像只老雞一樣抬頭望了望婆娑的榕樹,又像瘸子一樣返身晃悠悠地回到了房里。她把衣服放在床上,順手抓了一下放在床腳小矮凳,卻抓了一個空。她轉(zhuǎn)身望了望,看到小矮凳已經(jīng)挪到了墻邊墊在木架上的。箱籠旁,尤四婆若有所思地抬頭看向門外。她用拐棍敲了敲那口黑色的棺材……
屈六喜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屈平平在家里喝了兩瓶啤酒,啤酒瓶被摔爛在矮門前的水泥地上。一個街坊臨居騎摩托路過矮門時,還被扎壞了輪胎,剛下車罵娘,就又跳上車走了。屈平平虎著眼站在矮門里,他正找人出氣呢。
街坊的老人傳說,曾經(jīng)聽到屈平平在家里砸爛了很多東西,乒乒乓乓砰砰的摔打聲里夾雜著屈平平暴怒的哀號,他那像豬一樣的呼嚕,又像蛇一樣回旋著喉嚨里的毒氣:堵上了,堵上了,是誰堵上了。聞訊回來的周布蘭曾經(jīng)追了出去。據(jù)說,屈平平坐在農(nóng)貿(mào)市場樓頂?shù)膰鷻谏希ド卩ド诘負(fù)u著手里的啷哨。還有的人說,屈平平剪頭發(fā)不去理發(fā)店,專往發(fā)廊里鉆。屈六喜每個月給像個廢人一樣的屈平平兩百塊錢零花……屈六喜曾經(jīng)被屈平平打斷過一只手……屈六喜也曾在家里喝悶酒……
屈六喜懵懵懂懂地在找那個鐵盒子。尤四婆看到跑到自己門下,額角擦了一層皮的屈六喜頭發(fā)全白了。她還是一言不吭。有一天晚上,屈平平打落了屈六喜伸過來的兩百塊錢。他逼著屈六喜交出鐵盒子。屈平平砸了一個酒瓶說要到遠(yuǎn)方去謀活路,他要活得好,活得瀟灑……屈六喜終究找不出鐵盒子。
屈小青料理完父親屈六喜的后事。第二天晚上,她買了一斤扣肉,打算去尤四婆家和她一起吃個飯,順便辭行到廣東打工去。她只請了三天假。屈小青不想呆在家里,她也不會告訴尤四婆,她在山里掉過一個孩子:扣肉里有芋頭,都蒸得軟綿綿的了。尤四婆應(yīng)該喜歡吃,這道菜不用動牙齒都可以吞下去。屈小青低頭從矮門出來,正要拉上門,碰到了小學(xué)和初中都是同班同學(xué)的何豆豆。何豆豆看著屈小青呆了幾秒鐘,認(rèn)出是誰后帶著老婆和孩子走了。
屈小青來到尤四婆家門前,敲了敲門,不見人。尤四婆家沒有電燈,屈小青把帶來的蠟燭點(diǎn)燃了固定在灶臺上。黑得有點(diǎn)陰的屋子才有了一點(diǎn)人氣。她揭開水缸,水缸早就干了。她提起木桶到大榕樹腳下的水井打水。提回來兩桶水,屈小青洗了鍋,在橘黃的燭光下,屈小青煮了兩碗長壽面,她希望尤四婆身體更硬朗一點(diǎn)。面湯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膜,她左等右等不見尤四婆的影子。屈小青來到隔壁的臥間,門閂沒有落鎖,屈小青滑開了門閂。她點(diǎn)了另一根蠟燭,把蠟燭向床邊靠近,尤四婆沒有在床上,床上的被子也不見了。屈小青轉(zhuǎn)身的時候,碰見墻角長條凳上橫著的棺材頭上一個大大的“奠”字向她沖來,屈小青嚇了一跳。蠟燭在這個時候“嗒”的一聲掉了地,屈小青忙撿起卻被燙了手,燭火還是滅了。屈小青嚇得腿都軟了,她感到是有人在背后吹滅了她的蠟燭。她不敢回頭,她叫了一聲四婆。四婆沒有應(yīng)聲她,屈小青卻明明感到除了她還有另一個人存在,就在這間屋子里,就在她的身后。她屏住了呼吸,摸了摸口袋里的打火機(jī),想再次點(diǎn)燃蠟燭。可又怕再次看到不該看的東西。她遲疑地握著手中的打火機(jī),告訴自己,把心放平,放靜。其實(shí)有什么可怕的呢?不就是一口棺材嗎?屈小青安慰著自己。自己在這間屋子里也睡了有七八年,不是從來都沒有見過鬼嗎?屈小青閉上了眼睛,感到所有的東西都向她壓迫過來,她蹲了下來,摸索著要找到門口,打算在門口處魂飛魄散地逃走,方向感的錯亂卻摸到了一根棍子。她把棍子抓在手中,棍子上面的疙瘩一粒接著一粒,這是尤四婆的拐棍。屈小青就著拐棍站了起來,她拿拐棍敲了敲,篤篤篤地敲了一氣。拐棍敲中棺材時發(fā)出了嘣嘣嘣的聲音,屈小青也感到這鼓響似的聲音是敲中棺材了。屈小青來了膽量用力敲著,屋子里的響聲有力地彈跳把陰冷都驅(qū)趕了出去。屈小青笑了,她一挑拐棍,把棺材蓋給挑到了一邊。棺材蓋嘎吱吱滑落,砰的一聲掉在地上。屈小青把手伸進(jìn)了棺材,她摸到了棉被,移動的手指繼而碰到了一張皺巴巴的臉皮,一股冰涼讓屈小青癱坐在了地上。
尤四婆走了,帶著她所知道的有關(guān)屈小青家世的一切秘密,帶著她所知道的屈平平的一些秘密,帶著有關(guān)屈小青的母親周布蘭,以及屈小青的父親屈六喜死亡真相的秘密,永遠(yuǎn)地把過去的世界定格在她的嘴上。
當(dāng)晨光鋪滿了大地,屈小青在微藍(lán)的天光里爬了起來。她看到了那個睡得并不安祥的尤四婆,一臉的皺紋和黑斑,冰涼的面皮始終舒展不開,顴骨突起的樣子像是沒有路的山,靜得有點(diǎn)寒涼。尤四婆的嘴張著,絕望的話語好像卡住了她的喉嚨。她的胸前抱著一個鐵盒,十只手指緊緊裹著。屈小青用了力氣才把尤四婆的手掰開。屈小青記得,這個鐵盒是周布蘭裝錢的寶盒,板扣上的銅色掛鎖已經(jīng)有了點(diǎn)點(diǎn)銹跡,掛鎖沒有被打開。屈小青抱著鐵盒想,會有什么在等著她呢?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