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平+許瑾
A人一上五十,上半輩子欠下的身體債就都來討賬了。
先是左手食指指尖沒有知覺了,木,沒空理它。
然后是左腳的大拇腳趾疼得不能沾床,沒處放,夜不能寐。一到白天,除了走路疼,坐著也不礙事,沒理它,沒空。
再往后是晚上腿木亂,說癢也不是,脹也不是,抽筋也不是,像一根蟲子滿腿里爬,各處竄,想拿一根針扎它是扎不住的。那根蟲還隔著骨頭隔著肉隔著皮,用拳頭捶腿,像是馬三立早年說的相聲,那個撓癢癢的,嘩嘩嘩,怎么還癢呀,嘩嘩嘩嘩,怎么還癢呀!旁邊坐著的那位說話了:“你干嘛老我的腿呀。”就是這種感覺。比疼更加難耐。簡直躺不住,下床走一走會好點兒,上了床,還是木亂。總不能一夜在地下走,只能去看大夫了。
朋友介紹一個中醫,看更年期的,因為更年期洶涌地來了。同學通電話,都不同程度“更”著,見了面都胖了,不是真的胖,是虛腫爛胖。人人裹著一條披肩,頭伏的天啊!不能碰空調,關了空調一身大汗,連忙從包里掏出把折扇,呼啦呼啦地扇,汗出如漿,面如豬肝。沒一刻鐘的工夫,放下扇子再拿披肩,臉瞬間白了。
“怎么又白了?”
“防冷涂的蠟。”
那是京劇的唱詞。這邊廂,整個人一半在火上炙著,一半在冰里泡著。
女人多的地方似乎比別的地方“更”得更厲害,不知這是不是也是氣場的一種,互相影響。心煩意亂得在家里坐不住,一頭沖出門,就去跳小蘋果了。不讓跳是不行的,誰攔著和誰急,一肚子的火正沒處放呢,全家人都躲著。
這個年紀的女人彼此間又親了起來,踩上同一個節奏了,和中了電差不多,就像漫畫里那個遭了雷劈的家伙,一道閃電呼刺刺劃下來,正打中了我們的頭哇!跳著廣場舞的人們,怎么看著都像踩著了電門。于是彼此共情,惺惺相惜,互訴衷情,一見面有說不完的話,其實未必是好事,互相渲染情緒。
忽然想起來大學里住同一個宿舍,就跟商量好了一樣大姨媽一塊兒來。關系好的閨蜜那是一天也不差,你說這是怎么說的,氣味相投啊。
大家交流著偏方。炒桑葉,喝!止汗了。喝多少呢?二三十斤吧!我的娘!好了嗎?沒有。
一停又出汗了。不是個辦法呀。吹空調吧,小嘴吹歪了。又去扎針,又去推拿。
中醫是世家子弟。一搭脈就明白了,低下頭寫方子。邊寫邊問出了什么狀況啊?盜汗、烘熱、心煩、心悸,大夫頭也不抬嘩啦嘩啦地寫,“還有什么癥狀啊?”
還有—— 一時語塞。
“腿木亂嗎?”
我的天!找對專家了。趕緊的。
“木亂啊!”
其實全亂了。
說話間方子寫好了。抓藥去吧。
臨走囑咐:“別急!把心沉下來,練練打坐吧!”
當晚回去,一個字的稿子沒看,打坐去!趕緊的。
是單盤還是雙盤呢?鼓搗了半天,哪邊都盤不上,將就著盤吧。一時間思緒萬千,八百年前的事都想起來啦:好像借了誰一百塊錢沒還?難怪她說話神神鬼鬼的;老媽給做的旗袍怕是再也穿不下去了吧,可是白放著也不是個事兒,都說斷舍離,可是給誰呢;上小學的時候貧血,有一次早晨跑操倒地上了,從此吃上了蜂王漿,像針劑一樣的包裝,12支一盒,每天拿一個指甲大的小砂輪磨小瓶子最細的地方,沙啦沙啦,掰開喝了,一下子喝了半輩子,長了各種瘤子,真的和蜂王漿有關系嗎……坐了半個小時,睡覺的時候比往日可精神多了,睜了一夜的眼,第二天上班眼睛不能見光,一出門眼淚嘩嘩的,坐哪兒都想睡,站著都能睡著,找行家一問,人家說別是走火入魔了。
“沒人指導可不敢瞎練呀!”
得!這后背疼的,腳疼的。與“同更”訴苦,有支招的說去推拿吧。
B家門口就有一個盲人按摩。門口掛著各種獎狀,省里發的市里發的,各種名堂,琳瑯滿目。
探頭探腦進去了,心里嘀咕著是正經生意嗎?
前臺很熱情:“技師都忙著呢,先做個足療吧!”
進來一個小伙子,端著大木盆,走路的速度不慢,后來才知道因為熟悉環境,走慣了。一邊走一邊問:“你是坐中間嗎?”我趕忙說:“不是,是最里面。”他很準確地走到我面前,把盆輕輕地放下,然后說試試水溫,看熱不熱?
我連忙脫了鞋,把腳放大木盆里,略微有點燙,說正好,這時候我抬起頭來看著他,很吃驚地發現他的眼睛很明亮,可是他坐下的時候先用手摸索著凳子,再慢慢地坐下身子。原來是盲的。他微笑著。
足療過去做過。在北京那幾年,朋友的鄉黨開了一個五指生,下了夜班呼嘯著去,也沒覺得怎么樣。
這個微笑的小伙子先捏捏背,告訴我你的頸椎變形了,是伏案工作的吧?你的大拇腳趾頭得很疼吧?我說是呀是呀。他笑著哼了一聲,嘟嚕著:“都是這樣,不變形到這個程度就扛著,每天玩手機吧?”我沒吭聲,因為眼花了看不清手機的那點字,還因為靠眼睛吃飯,知道手機毀眼,像護金子一樣護著眼睛,哪敢玩手機呀,那都是閑得蛋疼的人玩的呀。
他又說脊椎也變形了,壓著大腿的神經,你的腿不舒服吧。這下我無語了。還沒說上三句話一半的病都找到了原因。想之前看了無數西醫,又是關節炎又是風濕瞎扯的那些個淡。
到了足療的時候,搬弄了兩下大拇腳指,他又微笑著說:“阿姨,您拔了兩顆牙,左邊一個右邊一個,都是后面的大牙。”
一驚!趕忙用手捂著嘴巴怕叫出聲來,一想到人家是看不見的,就把手放下了。可不是30歲拔了右下邊的大牙,45歲拔了左邊的智齒。問:“你怎么知道的?”“大拇腳指上寫著呀。”
不得不驚詫了:“啥?”
“你瞧瞧我還少了啥?”
“闌尾。” 007咋不找他做搭檔呢。
17歲,大二的暑假,自作主張在所里的職工醫院割了闌尾。
當天晚上,腳果然不疼了,腿不木亂了。和吃中藥也有關系吧。
就這樣開始定期去推拿。認識了好幾個盲人按摩師。
C二十幾年前為李楠的攝影專題《盲孩子》寫一個專訪。李楠頭發油油的,向后梳得一絲不亂。
有一天鄭立強打電話說你去寫寫李楠吧。
這個城市搞攝影的大半都是侃爺,說話的功夫比扛鏡頭的功夫深、多,呼風喚雨,很是了得。
李楠話不多。這真少見。
看了他17年跟拍的盲童學校的孩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嗓子發干,身子有點發抖,所以拿照片的手是抖的。
那些用手觸摸玫瑰花的女孩,臉湊近花朵,她們的頭仰著,好像在望著天空我們肉眼根本看不到的地方,表情是微笑的。陽光打在她們揚起來的小臉上,嘴巴微微地張著,有一點兒驚訝。
我的心讓一個大拳頭猛地擊打了幾下。就是這種悶悶的感覺。
一個盲孩子從一個床跳向另一個床,他是怎么做到的?床的旁邊有小孩在擊掌,他們靠聲音識別一張床和另一張床。
盲孩子跳起來的瞬間對擊掌的孩子有多大的信任和依賴。
我抬起頭來看看李楠,他微笑著。
我問:“孩子們知道顏色嗎?”話一出口就覺得蠢。
李楠說:“人們說太陽照在身上熱的感覺,告訴他們熱是紅色的,把青草放到鼻子前面聞,說青草的這個味道是綠色的。”
我不知道怎么說自己的感受。那是一個和我們多么不一樣的世界。
這個世界李楠拍了17年。他的照片中盲孩子有時像是要飛起來一樣,這樣的抓拍應該是攝影師希望賦予的感覺吧。他用鏡頭盡可能地顯現人生不那么沉重的一面。
再早之前和衛視的孫震博采訪過鄉村一個被挖去雙目的女孩。很端莊的模樣,剛剛訂了婚,她一沒了眼睛,對方就毀了婚,連帶她弟弟的婚事都吹了。
我們去的時候,她在九零醫院做康復治療。
正在裝義眼,就是假眼睛,玻璃體。不仔細看還挺好看。等到攝像關了機,她告訴我們,裝義眼疼得要命,“你想啊!眼睛里進去一個沙子都疼得流淚呢”!沒有人的時候,她就把義眼取出來。
她哭。種種的不適應。摸索著在病房里走來走去。
醫生說半路瞎最苦。
后來聽說她學了按摩。其實她應該先做做心理治療,那是20多年前了,心理治療還不大興。
我記得特別清楚的一個細節是,她的房間有一盆菊花,盛開著。
她低下頭仔細地聞了聞。然后說:
“菊花是苦的。就像我!”
我做推拿的時候常常會想起她。
D按摩師們都有自己的工作號,顧客大多是預約的,先打個電話,說幾點幾分過去,請幾號做。
我不知道這些盲人更喜歡別人叫自己的名字還是編號。一直也不太敢問這個問題。
第二次去的時候約了一個女按摩師,到底方便一些,我去得早了點,她剛下鐘,正在吃飯。是在一個很窄小的過道,等著上鐘的按摩師們坐在小凳子上,神情各異,相互也在開著玩笑。那個空間特別逼仄,如果是明眼的人會有喘不過來氣的感覺吧,我探了探頭,感到里面濕悶濕悶的。
前臺叫:“9號上鐘。”我忙說不急先吃完飯。一個正往嘴里扒拉飯的女子麻利地放下了碗,她轉過身來,我知道這就是9號了。
9號是個漂亮的女人。無論用什么標準看,都是漂亮的,她的那雙眼睛很亮,她望著你的時候,簡直沒法相信那是看不見的。
她總是微笑。
我和她一同上了樓,找了個房間進去,她說這個房間小,安靜。
后來我常常找她做,因為可以拉拉呱,她說出的話讓我感到她是有點經歷的。后來聽人說她26歲視網膜脫落,之前有男人,有兒子。她失明之后男人執意離了婚。盲人們說起這段的時候都是很通融的口氣,一個21歲的女孩說“拿正常人的眼光看,這其實很正常,男人多勢利呀,拿我們殘疾人來看,這肯定是不公平的,但是我們就得認這個命。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活法,我們就得這樣活”。這簡直不是一個21歲的姑娘應該平心靜氣說出的話,如若她不是從前經歷了一個21歲的正常女孩所不曾經歷的艱辛和磨難。一個21歲的失了明的孩子在外地打工,爹娘該很不放心吧。
男人再婚,據說找了一個帶著女兒嫁過來的女人,她因為失明連監護權都拿不到,那混賬男人還不讓她看兒子。一個母親離開了2歲的孩子,那種撕心裂肺的痛不知她是怎么熬過來的。我聽到之后大叫,“告他呀!告她男人。探視權是不能剝奪的!”告訴我的人用嘴巴噓我:“小點聲!小聲呀!別讓她聽到呀!”
但是,從她的身上看不到一點情緒。
我一直認為這個漂亮的技師很有教養。
有一回我心里不痛快,她一上手就說:“你上火了姨!肝火這么旺!”然后努力替我把肝筋揉開。
那天悶熱,要下雨又下不來的樣子。今年整個夏天都是欲雨又止的。我知道推拿是不能開空調的,可是她一腦門汗,就說開空調吧。她很詫異,說你沒出汗啊!堅持一下吧,別受了風。我說你太熱啦!她還是微笑:我不怕熱。
我總是不能相信她是看不到我的,我和她說話的時候就看著她好看的眼睛。她的手能摸出我身上的陳年舊疾,她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身體。
她總是微笑著。
她的微笑和平靜的后面應該是她的尊嚴吧。
有一天終于下了雨,我去他們店旁邊的一個小店買水果,路過的時候看到門開著,她站在里面,偏了頭,像是在聽雨,也像是在想心事,她的臉是那么寂寞。
聽說去年她談了一個對象,是有一點點視力的男人,這男人疼她,還為她買首飾,不知為什么就散了,她說是沒感覺。
后來她說女人過了30歲找不找就無所謂了。還是那個21歲的姑娘告訴我的,她正談著戀愛,她說我們還有夢想,不知道婚姻里是什么,還在興沖沖地往前走,而她怕是已經知道了,所以不敢走了。
有人說要什么感覺呀,太奢侈了吧。我想對于一個盲人來說,因為他們看不見,所以,要的那份感覺就非常重要吧。
E7號是個胖子。只有24歲。
他擅長用單手做推拿,手法好,手上的力度剛剛好,不是生硬的那種,也不是做不到穴位上的毛毛雨。
推拿講究的是運氣。早年間我給爸媽買了一個著名品牌的按摩靠墊,扛回家去總不見他們用,我坐上去試試,覺得敲敲打打得挺有勁,便問為啥不用。媽媽說那哪是按摩呀!受罪呀。我一聽特氣,讓我爸用,脅迫著他。
爸爸非常善解人意地坐上去,我幫他打開開關。
咚咚咚咚!按摩靠墊擊打著爸爸的老背,他忍不住地哎呦了一聲!因為怕女兒失望,馬上笑了一下,調整好情緒享受那一通亂砸。后來看“微表情”,常常會回憶起爸爸那天眼睛是不笑的。不是發自內心呀!
再后來看中醫,大夫說推拿和按摩用的不僅是力而是氣。是用氣打通經絡,機器只會一通亂砸,不傷人就不錯了。
我聽了難過了好多天。小時候爸媽背疼的時候,我常常會站到他們身后,用小拳頭給他們敲背,張弛有度,一會兒緊一會兒慢,爸媽會發出很享受的哼哼,那聲音聽著讓人滿足。后來大了忙了,以為機器可以替代人了,哪里替代得了啊!等我明白的時候,已經是子欲養而親不在了。
長期為人做按摩,如果自己不注意調養,是有可能把病人的病氣過到自己身上的。過去只聽老大夫說,我并不信,有一回參加一個活動,心理學的。下午的課大家都有點困了,老師讓兩個人一組互相按摩對方的后背,我和河北來的一個讓傷心壓抑了半輩子的女士分到一組,那是春天,我的右手放到她大椎的部位就像放到一塊兒冰上,拔涼拔涼的,嗖嗖地往胳膊上走涼氣,用中醫的說法是,幾十年的陳寒了。
她瞇著眼說姐,真舒服呀!真暖和呀!
也就十幾分鐘的工夫吧,接著上課了。我的手和胳膊還是涼的,兩個手使勁搓,還是涼。一會兒肚子絞了筋一樣疼,跑到衛生間洞破一般水瀉一場,馬上好了。
這件事讓我真是吃驚不小。
聽技師們說,他們這一行干不太長,也就三十多歲,就干別的去了。
為什么呢?干不動了。
所以,無論怎么說,這真的是一個應該受到尊重的行業啊。
F在北京做周刊的時候搭檔叫紅慶,脾氣極綿的一個人。3年的時間來來去去走馬燈一樣換了好幾個搭檔,上面的社長3年換了4個,理念也是換來換去,干活的人無所適從,不免苦悶,下了夜班相約去喝酒。
那幾年特興邊吃飯邊K歌。鬧得連聊個天都不行。滿場的情歌,有一回紅慶說我唱個開花調吧,一亮嗓子就鴉雀無聲了,震住了。
后來我問你哪兒學來的。他說跟我媽學的。
我知道他媽是個盲人,生下來就是睜眼瞎。也聽說他媽生他時問接生婆:“睜不睜著眼?不睜著就摁水里吧!”所幸紅慶是睜著眼來了這世界,眼睛還很大。
后來聊起來他說母親生下是看不見的,大了跟著盲宣隊到處流浪。“盲宣隊你知道嗎?在山西左權,三八年成立的,瞎子們沿村賣唱一邊收集情報給八路。”
“母親16歲嫁了人,男人大自己好多,是明眼人,生下的第一個娃是我。我弟弟紅權生下是盲的,有機會聽他唱唱,比我唱的好。”
后來我回了濟南,過去的同事風流云散。前些年去北京探親,紅慶約我到“天下糧倉”看他弟弟唱開花調。
那一年他們的母親趙愛愛去世了,宮頸癌。紅慶伺候得很苦,現在說起來還流淚。說母親不停地流血,眼又瞎,讓兒子伺候著,心里很難過。紅慶快熬不過去了,給老師田青(音樂家)打電話,哭,老師是信佛的人,告訴他,母親活著就是愛。他想通了。
那年劉紅權和母親趙愛愛的故事上了銀幕,進棚錄音的時候劉紅權知道母親沒了。他唱:
桃花也不再紅來,
杏花也不再白,
一把黃土把娘埋呀,
一生算交代。
盲歌女趙愛愛16歲嫁了男人。見過她的人都說她長得俊,她的兩個兒子都生得唇紅齒白。她嫁了人就不唱了,可盲宣隊只要進城就落腳在她家。紅權學會了唱開花調,心里想著也跟盲宣隊去流浪,爹爹無論如何不準,逼著他上了10年盲校,去省城做按摩師,結了婚,日子過得倒也安穩,爹爹一過世,紅權就辭了工,去了盲宣隊。人問他圖啥哩?他說城里富足,沒有山村放歌自由和暢快。到現在左權360個村莊他走了9遍。
我看過內蒙古衛視給他們做的專題片,一個明眼人走頭里,后面的人用右手搭在前面那人的肩上,左手拄個拐杖,蜿蜒地走在山路上。進了村就唱,村民家里有啥就給他們吃啥,農忙的時候晚上唱,一聽人家說忙,就換個村唱。
我問紅慶難么?
他不吱聲。眼圈是紅的。
紅權唱歌的時候頭微微上揚:
問天問地問爹娘
活了一輩子(老天呀)我是個啥模樣
走過了一村又一莊
拉起胡琴來(老天呀)整日里走四方
云為被子山為床(老天呀)
俺走遍了太行。
他們的歌能把人唱成個淚人。
國慶節前紅慶打電話告訴我,紅權獲了個“太極傳統音樂獎”,我百度了一下,這是為對傳統音樂傳承做出貢獻的人設的一個國際獎,劉紅權獲了提名獎,發了3萬美金。頭獎是個洋人。
他去北京領獎,據說沒經過那么大的陣勢,有點怯場。好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等他一開口讓人吃了一驚,他說用3萬美金設個“師曠獎”,幫助依然在底層不被重視的民間盲藝人,讓他們也感受到傳承開花調的自信。師曠是古代山西有名的盲藝人。
統共3萬美金怎么分呢?說用這筆錢每年的利息。
統共能有多少呢?一年幾千元的利息,紅權說你知道他們一年能唱出幾百塊錢么!
那些失了明的,扶杖牽裳走在山間的農民。
紅慶是他們家唯一明眼的人,他從小就聽盲藝人唱:
誰說是桃花紅來
誰說是杏花白
瞎瞎地活了這輩輩
我可沒看出來
太行山你就開花
走也走不到頭
下輩子好歹要睜開眼
來看看這疙梁和溝來。
后記
紅慶有一年領著田青老師去左權采風。
到晚上紅慶說去看看弟弟紅權,是唱民歌的,田青要一塊兒去。摸黑到了村里,田青聽紅權他們唱了《光棍歌》,哭成了個淚人。田青說:“阿炳還活著。”
阿炳是還活著。比起選秀的歌手,他們更堅韌,更有生命力,他們堅持原創,唱自己寫的歌,唱這塊土地上的笑聲和哭聲。
他們不只在太行,在帝都地鐵的入口,在南方的榕樹下,到處有他們獨特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