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曉語
(湖南工程學院, 湘潭 411104)
“言”與“行”:孔子的語言學思想探析*
羅曉語
(湖南工程學院, 湘潭 411104)
通過研究我們發現,儒學創始人孔子的“言行觀”與西方經典語用學思想,特別是言語行為理論有諸多相通之處,可視為我國古代語言學思想的萌芽。本文旨在通過探究孔子的語言學思想,并通過對比分析西方言語行為理論,推進我國語言學研究的本土化進程。
孔子;儒學;言與行;語言學;語用學
作為“研究語言的本質、結構和發展規律的實證科學”(李洪儒 2011:10),語言學是西方語言哲學高度發展的產物。比如,語言學的重要分支——語用學中的言語行為理論就是直接脫胎于分析性語言哲學中奧斯汀(J. L. Austin)和塞爾(J. R. Searle)的相應思想。長久以來,在東西方文化的交融與碰撞中,一些西方學者以其對語言的科學化和系統化研究而自居,赫然宣稱東方沒有語言學的思想。事實上,“語言學”(linguistics)這一學科概念并沒有可以奉為圭臬的界定標準。誕生于西方民族語言的這一概念,其本身也并不一定完全適用于迥然相異的東方語言文化。我國古代哲學思想強調“對語言和人的整體性研究”(謝萌 2012:12),致力于探求“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和諧境界,早在春秋戰國百家爭鳴時期就已經形成了系統的文化觀念和學術思想。其中,對中國文化影響最為深遠的儒家思想流傳并發展至今,已有兩千五百多年的歷史。先秦儒家學派的創始人孔子就已經發展出較為系統的語言觀,其相關研究以“言”為核心,圍繞言與行、言與仁、言與禮、言與德、言與政等諸多方面展開論述。本研究發現,在以修身養性為主旨的儒家思想中,最具代表性的孔子“言行觀”與西方經典語用學思想——言語行為理論有許多相通之處,可視為我國古代語言學思想的萌芽。
孔子在我國文化界和國際學術界的不朽地位毋庸贅言。他對語言問題的考察主要從言與行、言與仁、言與禮、言與德、言與政等關系切入,極力突出語言的道德意蘊和倫理維度。其中,關于言與行的研究主要圍繞對言/行的界定、言而可行、言行一致、慎言慎行等幾個方面展開。
2.1 何謂言/行
在孔子關于“言”的論述中最為著名的莫過于“言意之辨”。所謂“辭達而已矣”就是強調言意一致性完全可以依賴語言的表意功能和交流功能得到實現。事實上,考察孔子對言意之辨的基本態度就會發現,在他對言/行的界定當中,“知”是一個關鍵因素;言、行皆與“知”密不可分。孔子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論語·堯曰》)。“命”、“禮”和“言”3者并立,同為構成人生和人性的要素,這足以證明孔子對語言的重視。《論語·正義》指出,“言者心聲,言有是非,故聽而別之,則人之是非也知也”。這可以視為對“不知言,無以知人也”的進一步闡釋。同時,這句話表明,知言的現實性與重要性就在于,知言即可知意,知意即可知人。從而,“言”在平常意義上講就是言說/說話,而《論語》中所記之言區別于普通的說話乃是一種“立言”,也就是值得史書記載的名家名言,因為它們通常道出了重要的規律、原則、思想或價值。
儒家思想首次詳盡探討知行關系問題,孔子的相關思想要求知行統一,提倡身體力行,從而做到學以致用。孔子有言:“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他意在強調,書背得再多,如若不能學以致用就是毫無意義的。其實,在某種意義上,言行關系問題歸根結底就是知行關系問題。由此引出孔子教育思想中的重要問題,就是道德認知與道德實踐的關系問題。從理論上講,任何實踐活動都是建立在認知客觀事物的基礎之上的,道德實踐同樣如此。只有對道德規范的內容和意義有正確的認識,才可能產生堅定的道德信念,進而把道德認識轉化為道德行為。為了實現道德品質的社會價值和社會意義,孔子堅持把道德知識與道德實踐相結合,并且以后者為基礎。這就要求把所學轉變為所行,通過踐行落實道德規范的要求。因此,孔子反對空洞的說教,在強調“知”的同時,更強調“行”的重要意義。這從側面反映出,在孔子看來“行”甚或比“言”更重要;由此,“始吾與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與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論語·公冶長》)。“言”與“行”是一種辨證的統一關系,從“言”可以預知“行”,從“行”可以驗證“言”。
2.2 言而可行
“正名說”是由孔子提出的影響極為深遠的語言哲學思想,這一思想的主旨就是要求名要符實,言之有物;與行相關聯,君子“言之必可行”(《論語·子路》)。也就是要求言必有徵,言而可行,相關思想主要由儒家學派的后繼學者們進一步發展而來。
“君子之言,幽必有驗乎明,遠必有驗乎近,大必驗乎小,微必有驗乎著。無驗而言之謂妄。君子妄乎?不妄。”(《法言·問神》)君子之言要言而可行、言而可觀,要能夠被可以感知和經驗的事實或事物所檢驗,得不到檢驗的就是“妄言”,而君子是“不妄”的。這里還運用了我國古代樸素辯證法的相對性原理予以說明,幽閉之言可被明朗之言所檢驗,宏觀之言可被微觀之言所檢驗等。由此可見,儒家一向堅決反對說名不符實的空話,君子必信,小人則妄。因此,在名實關系上,儒家“正名說”始終強調名要符實;“名足以指實,辭足以見極,則舍之矣”(《荀子·正名》)。進一步講,“事莫貴乎有驗,言莫棄乎無徵,言之未有益也,不言未有損也。水之寒也,火之熱也,金石之堅剛也,此數物未嘗有言而人莫不知其然者,信著乎其體也。使吾所行之信,若彼數物而誰其疑我哉?”(《中論·貴言》)。萬事萬物貴在可被檢驗,言亦如此,得不到證實的言論猶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無妨。“水之寒”、“火之熱”、“金石之堅剛”,這些事物的諸特性是由其本質所決定的,“信著乎其體也”。因此,君子也應將言之信內化為本質,做到言而可行。“君子之言,非有意于厲也,是曰是,非曰非。”(《日知錄·聽其言也厲》)由此可見,言說具體化、經驗化是儒家保障言而可行的重要原則。行為的現實性要求作為行為導向的言語也須具有可證實性。“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程顥 程頤 2000:114),只有言而有徵、言而可行,才能保證言行一致。
2.3 言行一致
孔子有言,“言忠信,行篤敬,雖蠻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論語·衛靈公》)。“忠信篤敬”是高度概括的道德觀念,“忠”指忠誠不貳、盡心無私;“信”指誠實不欺、道義真確;“言忠信”要求言之鑿鑿,忠誠、真實;“篤”指厚實真誠、牢固專一;“敬”指恭敬嚴肅、尊重謹慎。按照孔子所述,君子若能“言忠信,行篤敬”,即使身在蠻夷之地,依然能夠以己服人,行走四方;反之,“言不忠信,行不篤敬”,即使身居要地,也難以理取信,獲得他人的尊敬。
具體地講,由于在自己的學生宰予那里發現言行分離的現象,孔子在震怒之下調整了自己的言行觀。“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于予與何誅?’”,“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于予與改是。”(《論語·公冶長》)學生宰予大白天睡覺,其師孔子大動肝火,怒其不爭,甚至直言“于予與何誅?”除了斥責他“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孔子重新提出了據言行而識人的思想。在言與行的關系上,之所以把“聽其言而信其行”改為“聽其言而觀其行”,就是為了確保言行一致;進一步講,君子以光說不做、說多做少、言過其實為恥。此外,孔子還注意到言可以掩行,他主張“先行其言”同樣是為了言行一致。孔子反復強調,“先行其言,而后從之”(《論語·為政》);“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論語·憲問》);“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論語·里仁》)。
2.4 慎言慎行
既然孔子把言而可行、言行一致當做對君子的德性要求,那么自然可以得出,君子必然要慎重對待言行;要言之有物、言必可徵、言而可行,并且要“恥其言之過其行”(《論語·憲問》)。孔子更進一步指出,“君子納于言而敏于行”(《論語·里仁》)。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論語·里仁》)。古之圣賢從不輕易妄言,言出必躬行于身,恥于說而不做;這與“君子納于言而敏于行”所言說的其實是同一個道理,即君子要謹言慎行。時至今日,依然可見孔圣人的高瞻遠矚;當今社會,吹噓浮夸之風仍有盛行,言行不一、言而無信,甚至危言聳聽的人很多。鑒于此,回歸儒家思想的樸素與平實仍然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在言與行的關系問題上,孔子認為,君子寧可在言語、口才方面遲鈍些,也要具備積極主動的行事作風,訥言修德,身體力行,做好分內之事。簡單地講,“剛、毅、木、訥,近仁”(《論語·子路》)。“木”指人的思維反應不夠靈敏,較為遲鈍;“訥”形容人口齒笨拙,不善言談。誠然,以當今的社會標準來看,這種木訥的“君子”與人辦事定會四處碰壁;然而,孔子認為這些人為人質樸、做事謹慎;反之,“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因此,孔子對其弟子當中不善言辭的顏回和曾參偏愛有加。明代朱柏廬所說的“言多必失”其實也包含這層意思,即君子不能妄作力所不及、難以兌現的承諾要言而有信,言而守信。
本研究發現,孔子的言行觀與西方經典語用學中的言語行為理論非常接近,甚或已經包含其中的核心思想。言語行為理論的提出者奧斯汀曾把話語分為施為式(performative)和敘述式(constative),前者與后者的區別在于,施為式話語可以用來實現某種意圖,也就是用來做事。(Austin 1962)在孔子有關語言的思想中,言行之間從來就是相即不離的,“言必信,行必果”;“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論語·子路》)……其實,這些思想當中已經蘊涵后人所熟知的“說話即做事”這一思想要義。簡單地講,言語行為理論歸納言語的3重功能,即以言表意、以言行事和以言取效(Searle & Vanderveken 1985);孔子對“言意之辨”的闡釋通過“辭達而已矣”充分說明語言的表意功能,以言行事和以言取效這兩種最為重要功能則通過立言與立事、立言與行教這兩個維度的論述得以表達。
上文已經提到,孔子所說的“言”即言說/說話,從普遍意義上講,除了獨白以外,說話總是在特定的環境中,針對特定的人或對象而言的。如《論語》記載,“孔子于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庭,便便言,唯謹爾”(《論語·鄉黨》)。這從側面揭示了語言交際受到語言環境的制約;“朝,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與上大夫言,訚訚如也”(《論語·鄉黨》),這說明了言語交際受到交際對象的制約;“夫子時然后言,人不厭其言”(《論語·憲問》),這體現了在交往和對話中應注意言語時機的思想。在這種意義上,可以說“言”即“事”,記言就是記事;無言之事猶如無本之木、無源之水難以尋得或把捉。《論語》等儒家經典中所“立”之言同樣如此;質言之,“立言”就是“立事”。這揭示了儒家思想賦予以言行事的另一層含義,即“立言”亦可“行教”。據筆者考察,目前還沒有明確的論據可以表明,儒學中所說的“教”就是指制度性的“宗教”。因此,我們抑或可以通過更加樸素的方式去理解這一問題,“教”也就是作為一般行為的教育、教養或教化。儒家經典通常由言記事,由事論知。《論語》就是記錄孔子師徒相互學習及日常言行的經典著作,是儒門示教的范本,以言行教具體表現為孔子師徒對話所展現的一種生活方式。
此外,儒家思想對“言能盡意”的另一種詮釋在于較早注意到了語言的表達能夠對人或物產生很大的社會影響。例如,孔子有言,“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論語·子路》)。有研究指出,這是中國思想家最早對“以言取效”的闡釋(彭傳華 宋喻 2008)。進一步講,立言與行教的直接關系同樣傳達以言取效的含義。孔子的相關思想表明,作為言語行為的言傳身教同樣可以揭示語言實踐的一般規律。從普通語言學角度講,立言所立之“言”既是和語言相對應的、處于從屬地位的個人的“言語”,又是從個體日常生活中抽象出來的能夠揭示道義倫理和社會規律的、更具普遍意義的語言。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孔子正是以自己的實際行動,通過言傳身教啟示世人如何正確遵循語言實踐的道義方式。《論語》就是通過對個人言語實踐的真實記錄來揭示人類普遍語言實踐的一般規律的。在這種意義上,“行教”顯然就是“立言”所力求實現的效果,慎言、慎行、言行一致是做人的基本底線。
事實上,同西方語言學的誕生與發展相似,孔子有關語言的思想同樣源于他對語言哲學的探索。孔子對語言功能和價值的定位不但決定其語言哲學的人文情懷和道德底蘊,而且從人生、倫理和政治等方面引導儒家語言哲學的價值旨趣和致思方向。因此,在當今社會,儒家思想不僅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而且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例如,在大學教育中須要引入“知行合一”、“言行一致”、“言傳身教”等思想來提高大學生的文化素質和道德修養。實踐證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依然適用于當今世界的多元文化格局。我們不能單純以“西方觀點”考量中國文化,更不能忘本逐末或妄自菲薄,“事實上,大多數西方漢學家都是極力跟隨傳統中國思想的儒家中心論的”(陳漢生 1998:3)。本文旨在通過探索儒學創始人孔子有關語言的思想,從而展現我國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并嘗試通過對比分析西方現代語言學理論,推進我國語言學研究的本土化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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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松鶴】
WordsandDeeds:onConfuciusLinguisticThoughts
Luo Xiao-yu
(Hunan Institute of Engineering,Xiangtan 411104, China)
This research discovers that, as the founder of Confucianism, Confucius thoughts of “words and deeds” share many similarities with Western classic pragmatics, especially the Speech Act Theory. Thus, these thoughts can be considered as the beginning of ancient Chinese linguistic theories. 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explore Confucius linguistic thoughts so as to show our extensive, profound and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and to promote the localizing process of our country’s linguistic research by contrastive analysis of modern Western theories.
Confucius; confucianism; word and deed; linguistics; pragmatics
H0-05
A
1000-0100(2014)02-0086-4
* 本文系教育部重大項目“語言哲學與語言學的整合性研究”(10JJD740004)的階段性成果。
2013-0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