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陽 連振標
李光地 (1642—1718),字晉卿,號厚庵,福建安溪人,是清康熙朝重要的理學家,在易學方面貢獻突出。《清儒學案·安溪學案》有云:“先生學以濂、洛、關、閩為門徑,以《六經》、四子為依歸。猶深于《易》。”[1](P533)在李光地眾多的著述中,有關易學的著作有:專著《周易通論》四卷、《周易觀彖大指》二卷、《周易觀彖》十二卷;編纂易學書籍有《周易折中》、《易義前選》。此外,《榕村全集》中的經書筆記、讀書筆錄、序、記、論、說、講義、疏、札子、贊、詩篇等,以及《榕村語錄》、《榕村語錄續編》中的《周易》部分、“經書總論”、“宋六子”、“道釋”、“論學”等,不少篇章都蘊含著李光地的易學觀點。
李光地易學的第一個特征是,以程朱易說為治《易》宗旨,以發展、創新程朱易說為思想指導。在宗主程朱易說方面,李光地易學涉及理學之理、人事之蘊和圖書象數之學,具體包括陰陽、動靜、鬼神,理、氣,天理、人欲,心與性,心、性、情,仁、誠、敬等理學之理;因天道而明治道、君道、臣道、君子立身之道之人事;融通《河圖》、《洛書》原理,貫通先后天卦位,發明康熙帝圖書學說內蘊等等。
李光地易學的第二個特征是通經以致用。李光地易學具有濃厚的人事色彩,竭力向臣民展示王道思想的政治藍圖,宣揚君尊臣卑的專制思想。同時,李光地易學也通過塑造君主的理想人格,以約束、限制君主的極權,使君主盡可能尊重臣屬人格、保障百姓的基本生存權等。
李光地易學研《易》方法的系統性也是人們關注的話題。如以融貫思維解《易》、重視《易》例的運用,等等。所謂《易》例,即易學條例,旨在揭示《易》學的規律、法則,是人們解讀《周易》的有效途徑。李光地易學重視《易》例是有本源的,《榕村語錄·周易二》云:“奏訖,大蒙嘉悅。因曰:‘由此看來,《易經》通有義例。’《折中》內有《義例》一冊,從此起也。”[2](P183)《榕村語錄·周易一》又云:“至尊最得意《折中》中《義例》一篇,《啟蒙附論》道理非不是,卻不似《義例》是經中正大切要處。如治天下,義例是田賦、學校、官法、兵制、刑獄之類,日日要用,切于實事。”[2](P155)這里談到的“義例”即《易》例的另一種說法,這些材料意在表明:一方面,李光地以易《例》講解《易經》的方式深受康熙帝的賞識;另一方面,李光地對《易》例的重視引起康熙帝的同樣興趣,并藉《周易折中》給易《例》較高的評價。
《周易通論》與《周易折中·義例》是李光地議論易《例》較為集中的著述,筆者將為此基礎,探討李光地的易《例》主張及其缺陷。
李光地易學的《易》例理論包括時、位、德、應、比、卦主說等等,下面將逐項論之。
時,指的是卦時。王弼在《周易略例·明爻通變》云:“卦以存時,爻以示變。”[4](P402)又《明卦適變通爻》認為:
夫卦者,時也;爻者,適時之變者也。夫時有否泰,故用有行藏;卦有小大,故辭有險易。一時之制,可反而用也;一時之吉,可反而兇也。故卦有反對,而爻有亦皆變。是故用無常道,事無軌度,動靜屈伸,唯變所適。故名其卦,則吉兇從其類;存其時,則動靜應其用。[3](P409)
可見,王弼認為卦有卦時(相當于特定的背景),卦時總是處于變動之中,卦時的變動由爻展示。換而言之,卦時規定了特定背景,每卦的六爻,是在特定背景中反映事物發展到某一階段的變化情形。王弼的卦時理論強調了兩點:一,卦時所謂的“特定背景”是規定了的;二,爻是展現“特定背景”的變化規律。這就是說,卦與爻,爻與爻之間密不可分,統一于“特定背景”中。王弼的卦時理論代表了大多數易家的觀點。
《周易通論·論時》則認為:
近代說《易》所謂時者,皆似有一時于此,而眾人趨之爾。故其象君臣者,皆若同朝;象上下者,皆若同事。其為時也,既局于一而不通。其趨時也,又以互相牽合而說義多不貫。此則講解之大患也。夫時也者,六位莫不有焉。各立其位以指其時,非必如并生一世,并營一事者也。……蓋必其所謂時者,廣設而周于事,所謂動而趨時者,隨所處而盡其理。然后有以得圣人貞一群動之心,而于辭也幾矣。是故一世之治亂窮通時也,一身之行止動靜亦時也,因其人因其事各有時焉,而各趨之云爾。不然,則何以曰“冒天下之道”而“百姓與能”乎?[4](P27)
上述有四個要點:一,時與位緊密相關,有其位即有其時;二,作為爻的“時”受本卦影響不大,非“似有一時于此”;三,各爻的“時”由各爻獨立表現,爻與爻之間的“時”沒有必要的關聯;四,時是變動不居,時隨著具體的情境而發生變化。
顯然,李光地的看法同王弼及大多數人的觀點不同。李光地所謂的“時”沒有規定于“特定背景”(卦)中,各爻之“時”沒有互相影響;時受到“位”的制約,時是變化的。可見,李光地關于“時”的理論突破了王弼“時”說帶來的“局于一而不通”、“互相牽合而說義多不貫”的局限。
《周易折中·義例》對“時”作了劃分:
消息盈虛之謂時,《泰》、《否》、《剝》、《復》之類是也;又有指事而言者,《訟》、《師》、《噬嗑》、《頤》之類是也;又有以理言者,《履》、《謙》、《咸》、《恒》之類是也;又有以象言者,《井》、《鼎》之類是也;四者皆謂之時。[5](P16)
這里表明,“時”有言事、言理、言象、言消息盈虛之分。因而,李光地豐富了“時”說理論:“時”并非抽象懸空,“時”是有類可分;“時”能“廣設而周于事”;時亦可“隨所處而盡其理”。
王弼在《周易略例·辨位》認為:“而初亦不說當位、失位也。然則,初上者是事之終始,無陰陽定位也。”[3](P419)王弼主張初爻、上爻均無確定的陰陽本位,無論陰爻或陽爻處此兩位,皆不得言“當位”或“失位”。也就是說,王弼認為論位當論中間四爻,初爻、上爻不論位。《周易折中·義例》認為:
貴賤上下之謂“位”。王弼謂中四爻有位,而初上兩爻無位,非謂無陰陽之位也,乃謂爵位之位耳。五,君位也;四,近臣之位也;三雖非近,而位亦尊者也;二雖不如三四之尊,而與五為正應者也。此四爻皆當時用事,故謂之有位。初上則但以時之始終論者為多,若以位論之,則初為始進而未當事之人,上為既退而在事外之人也,故謂之無位。然此但言其正例耳。若論變例,則如《屯》、《泰》、《復》、《臨》之初,《大有》、《觀》、《大畜》、《頤》之上,皆得時而用事,蓋以其為卦主故也。五亦有時不以君位言者,則又以其卦義所取者臣道,不及于君故也。故朱子云,常可類求,變非例測。[5](P17)
《周易折中》指出,初上兩爻無位,是指初上兩爻沒有爵位,并非沒有陰陽之位。《周易通論·論位》又謂:
或曰:二雖未高,然亦有位焉,何以不言也?曰:據《大傳》“其柔危其剛勝邪”,“柔之為道,不利遠者”,則三五宜剛者也,四宜柔者也。二反宜剛者也,三、四、五以當為善,不當為不善,二則反以不當為善,故當不當之義不得而施于此爻也。[4](P29)
李光地認為二爻不應談論“當位”、“不當位”問題,其主要依據是《系辭傳》“其柔危其剛勝邪”,“柔之為道,不利遠者”。《系辭傳》認為以陰柔居陽位,可能出現危險;以陽剛居陽位,危險就能消除;并且陰柔上承陽剛宜近距離,遠應陽剛是不利的。需要說明的是,這里的“遠”指各爻相對于五爻的距離而言。顯然,三爻、五爻陽剛居陽位,四爻陰柔居陰位是恰當的。而二爻是陰位,陰柔居陰位是適宜的;但違背了遠距離的陰位只有陽剛居之方能勝任的原則,且二爻為陰位的事實是不能改變的。因而,二爻也就無所謂位。
李光地巧妙借助《大傳》解經,揭示了二爻不言“當位”、“不當位”的緣由,這樣,關于“當位”、“不當位”的話題,是就爵位而論,《易》中論爵位只論第三爻、第四爻、第五爻三爻。
關于德,《周易折中·義例》認為:“剛柔中正不中正之謂德。”[5](P17)《周易通論·論德》的闡述比較深入:
何以謂之德也?有根于卦者焉,健、順、動、止、明、說之類是也;有生于爻者焉,剛、柔、中、正之類是也。德無常善,適時為善,故健、順、動、止、明、說之德,失其節則悖矣;剛柔之道,逆其施則拂矣。……惟中也,正也,則無不宜也。而中為尤善,何也?《易》之義莫重于貞,然亦有“貞兇者”矣,有“貞吝”、“貞厲”者矣,其事未必不是也,而逆其時而不知變,且以為正而固守焉,則兇危之道也。中則義之精,而用之妙。凡所謂健、順、動、止、明、說、剛柔之施,于是取裁焉。先儒所謂中,則無不正者此也。或曰:易之卦爻于貞,蓋諄諄焉。其于中行,僅數四見而已,何也?曰:正理可識,而中體難明,非深于道者不能知。是故難以察言也,存其義而沒其名,則圣教之精也。……然則存其義而沒其名者,何也?曰: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所系皆中也。然必曰如是則得其正,則人皆知道義之是守矣。倘必曰如是乃得其中,則有誤于依違兩可,混同無辨者,而不自知其非也。故舜之智必問察乎善,而后執其中;顏子之賢,擇乎中庸,而必得其善。正非中,則正之實未至中;非正則中之名亦易差。圣人所以尊中之道,而略其名,精求乎正之實,而必廣其教者此也。[4](P29-31)
這段話包含了四層意思:一,卦和爻都有自己的特性,卦的特性如《乾》、《坤》、《震》、《艮》、《離》、《兌》體現的健、順、動、止、明、悅等特征;爻的特性有陽剛、陰柔、中道、剛正等。這些特性除了中道外,以合乎時宜為善;二,中道是最美善的,是健、順、動、止、明、悅、剛柔等的取裁標準;三,中道是圣人教化的精華所在,只可意會,難以言傳;四,中道是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的核心思想,是隱藏在現象背后而通過剛正表現的事物。
李光地由德入手,逐層剖析中道具有的美善特征,極力贊揚中道擁有的境界。推而廣之,中道應該是一種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的行為方式,是人類社會孜孜以求的道德準則及精神境界。而易家對中的重視,如惠棟《周易述·附易漢學》,其中《荀慈明易·易尚時中說》總結為:
易道深矣,一言以蔽之曰:時中。孔子作《彖傳》……言中者三十三卦,《蒙》、《需》、《訟》、《師》、《比》、《履》、《同人》、《臨》、《觀》、《噬嗑》、《無妄》、《大過》、《坎》、《離》、《睽》、《蹇》、《解》、《益》、《姤》、《萃》、《升》、《困》、《井》、《鼎》、《旅》、《巽》、《兌》、《渙》、《節》、《中孚》、《小過》、《既濟》、《未濟》。《象傳》言中者,三十卦,《坤》、《需》、《訟》、《師》、《比》、《小畜》、《履》、《同人》、《大有》、《謙》、《豫》二五、《隨》、《蠱》、《臨》、《復》六五、《大畜》、《坎》二五、《離》、《恒》、《遯》、《晉》、《蹇》、《解》、《損》、《夬》二五、《姤》、《萃》、《困》二五、《井》。……其言中也,有所謂中者,正中者,中正者,大中者,中道者,中行者,行中者,剛中、柔中者。[6](P625-626)
兩者相較,李光地對《易》“中”的認識著實深刻得多,他把《易》之“中”上升到思想層面上,充分體現了“《周易》強調‘中’的思想,與先秦儒家所極力崇尚的中庸之道,正相吻合”[7](P137)。
應,是感應的意思,即處于下卦的三爻與處于上卦的三爻兩兩交相感應,有初爻與四爻交應、二爻與五爻交應、三爻與上爻交應三種情形。比,比連之義,即逐爻相連并列。而“應”的表述,《易緯·乾鑿度》已論之:“三畫成乾,六畫成卦。三畫已下為地,四畫已上為天,《易》氣從下生,動于地之下則應于天之下;動于地之中,則應于天之中;動于地之上,則應于天之上。初以四,二以五,三以上。此之謂應。”[8](P13)較早運用“應”、“比”作為解《易》條例的當屬王弼,《周易略例下》有言:“凡陰陽者,相求之物也。近而不相得者,志各有所存也。凡陰陽二爻,率相比而無應,則近而不相得;有應,則雖遠而相得。”[3](P289-290)《周易折中·義例》概括兩者為:“應者,上下體相對應之爻也。比者,逐位相比連之爻也。”《周易通論·應》對此的論述更為全面:
以經傳之例觀之,上下兩體陰陽相求,固其正矣。然《彖》、《傳》有以眾爻應一爻者,亦有以一爻應眾爻者,乃不拘于兩體二爻之對。《比》、《小畜》、《同人》、《大有》、《豫》之類皆是也。有時義所宜,以陰應陰而吉,以陽應陽而吉者,又不拘于陰陽之偶。《晉》、《小過》之王母、祖妣,《睽》、《豐》之元夫、夷主之類,皆是也。有以承乘之爻為重者,則雖有應爻而不取,如《觀》之觀光,《蹇》之來碩,《姤》之包魚,《鼎》之金鉉,而《隨》則有失丈夫之失,《觀》則有窺觀之丑,《姤》則有無魚之兇,此類皆是也。其余但就其爻之時位才德起義,而不系于應者不可勝數,而欲一一以應義傅會之,則鑿矣。況爻所謂應者,必隔二位而相應,例也,不隔則非應矣。今有相應而為某爻間隔之說,又有某爻起而爭應之說,豈非鑿之又鑿者乎?說經者因此而不通,所謂至今為梗者矣。經傳又無此意,亦奚重而不更也。
凡應惟二五之應最吉,蓋皆有中德而又各居當時之位也。其次則初四間有取焉,三上取應義絕少,其善者又加少也。《易》之道,陰暗求于陽明,不以陽求陰也;上位求于下位,不以下求上也。
……承乘者,謂之比。凡比爻惟上體所取最多,蓋四承五則如人臣之得君,五承上則如人主之尊賢,主于五,故其近之者皆多所取也。……下體三爻所取比義至少,初與二,二與三,間有相從者,隨其時義或吉或否;至三與四,則隔體無相比之情矣,亦因時變例取者。[4](P31-33)
這段話重點談論“應”,蓋可從五個方面理解:一,對“應”概念的把握要防止兩種錯誤傾向,其一,認為相應之爻是為某爻隔絕;其二,某爻爭相感應它爻。這兩種看法的錯誤在于不能正確理解所謂的“應”,具體而言,論“應”時,爻與爻之間本應隔開,才有“應”;若爻與爻之間不相隔,就是比、承、乘等關系;論“應”時,指的是初爻對應四爻、二爻對應五爻、三爻對應六爻,對應的爻之間無所謂爭相感應。二,對“應”的運用不能過多、過濫,不能逐爻講“應”,以“應”觀念附會解說。三,對“應”的運用要打破兩種局限,一是局限于陰爻、陽爻間的感應,即陰爻與陰爻,陽爻同陽爻在適宜的情境下也可以相互感應;二是局限于上下兩體二爻間的感應,可以有眾爻應一爻,或一爻應眾爻的情況。四,對“應”的運用要考慮承乘之爻甚于應爻的情形。五,論“應”時,二爻、五爻之應最吉;初爻、四爻間有取“應”;三爻、上爻兩爻取“應”義絕少。李光地在談論防止兩種錯誤傾向及打破兩種局限時,是頗有見地的。
至于“比”,李光地認為上體四、五、六爻運用較多,下體初、二、三爻運用較少,而介于上下體之間的三爻、四爻一般沒有相比的情況,但也有個別特殊的例子。
作為《易》例,“應”、“比”為人們把握《易》中爻辭間的相互關系發揮了重要的啟示作用,但由于易家對其概念的界定并不嚴密,致使常常出現誤讀、誤用的現象。李光地的論斷無疑對易家關于“應”、“比”理論的運用提供了重要的參考意見。
李光地易學中,多次出現“卦主”與“主爻”,如“又道專在臨人,臨于人者,訓誡所不及也,故但以卦義統之,而不以主爻為分別”;“或曰:三為卦主,而與卦義不同,何也”。可見,兩者稱名不一而表達的意思一樣,《周易折中·義例》則統稱為“卦主”。所謂的卦主,是指一卦之主爻。《周易通論·論卦有主爻》有詳細的論述:
圣人系《彖》之時,雖通觀其卦象、卦德以定名辭之義,然于爻位尤致詳焉。蓋有因爻位以名卦者,《師》、《比》、《小畜》、《履》、《同人》、《大有》、《謙》、《豫》、《剝》、《復》、《夬》、《姤》之類是也。有名雖別取而爻位之義發于辭者,《屯》、《蒙》之“建侯”、“求我”,指初二;《訟》、《蹇》、《萃》、《巽》之“大人”,指九五之類是也;是二者皆謂論卦之主爻。但就文王之名辭觀之,有包涵其意而未明者矣,至六爻之系則辭有吉兇,義有輕重而名辭之意,因以可見……蓋爻之意,雖根于卦而后可明,而卦之意亦參于爻而后可知。卦爻相求,則所謂主爻者得矣。主爻者得,則其余爻之或吉或兇因是可推。何則?凡卦義善者,爻能合德則吉;反之,則兇也。卦義不善者,爻能反之則吉;合德則兇也。……主爻吉,則余爻之吉者必其德與主爻類者也;非然,則其比應也,而反是者則兇,主爻兇,則余爻之兇者必其德與主爻類者也;非然,則其比應也,而反是者則吉。又主爻不拘于一,如《蒙》之九二固主爻矣,六五以“童蒙”應之則亦主爻也;《師》之九二固主爻矣,六五使長子帥師則亦主爻也;《履》之六三固主爻矣,九四有虎尾之象則亦主爻也;《泰》之九二固主爻矣,六五為下交之主則亦主爻也;又如《臨》之初二,《觀》之五上,《坎》、《離》之二五,《萃》、《升》之四五則皆自卦義而定,不妨兩為卦主也;……凡卦有無主者,則以其義甚大,而爻德不足以配,如同人于野之義至大,六二之吝固不足以當之矣,惟上九居卦外有野之象,而其德非中正,故僅止于郊而已;恒久之義至大,六五之貞,固不足以當之矣,惟九二剛中有久中之德,然位失其正,故止于悔亡而已,是二卦者無主爻也。……然《乾》、《坤》之義大之至矣,而其所以有主者,則以《乾》五剛健中正,備天之德也;《坤》二柔順中正,備地之德也。……[4](P18-21)
李光地的“卦主說”頗成體系,可從四個方面理解:一,卦之主爻有兩種情形,一者主爻可用以解釋卦名、卦辭;二者據主爻可以推斷卦之吉兇、卦義之輕重以及余爻之或吉或兇。前者就是《周易折中·義例》所謂的成卦之主,即“卦之所由以成者,無論位之高下,德之善惡,若卦義因之而起,則皆得為卦主也”;后者為主卦之主,是“必皆德之善而得時得位者為之”。同時,李光地強調主卦之主,必德之善且得時、得位或與主爻比、應相類的。由此可見,理解李光地的“卦主說”須抓住兩個要點:一是成卦之主強調一卦之所以成立;二是主卦之主加入了德與位的考慮。二,主爻的認定方法是“卦爻相求,則所謂主爻者得矣”,即通過對卦名、卦辭及爻辭作整體把握,從而得出主爻,也即主爻與卦名、卦辭、爻辭關系緊密。三,主爻不局限于一爻,也可以是多爻,要根據“卦義、爻才而觀之”。四,一卦中會出現沒有主爻的現象,因“其義甚大,爻德不足以配”。
可以看出,李光地的“卦主說”具有三個鮮明的特點:首先,明確了卦主的認定標準;其次,區分卦主的種類;第三,考慮到例外的情況。三者的結合使“卦主說”的理論完備而嚴密。
李光地重視《易》例并建立自己的學說,是他在易學方面深入研究的具體體現,治《易》者只有在全面而深入理解易學的基礎上,才能透析其中蘊含的事物規律性,這是一份艱苦卓絕的工作,是對易學理論的重大貢獻。李光地的《易》例理論貢獻可以歸納為五個方面:一,突破了“時”規定在“特定背景”(卦)中的局限,各爻之“時”互相影響的束縛,豐富了“時”說理論:“時”是可分類的,“時”能“廣設而周于事”,時亦可“隨所處而盡其理”;二,解決了二爻不談論“當位”、“不當位”問題的理論根據;三,提升了“中”的理論內涵,并將其從道德層面提升到了思想層面;四,提出了陰爻與陰爻,陽爻同陽爻在適宜的情境下可以相互感應的觀點,上下兩體二爻間的感應可以突破為眾爻應一爻,或一爻應眾爻等情形;五,明確了卦主說的認定標準并區分了卦主的種類。為此,李光地的《易》例理論思想遵循了以下三個原則:其一,立足《周易》經傳本身,積極尋求《易》例理論的可靠性;其二,善于吸收前賢成果,以豐富《易》例理論;其三,不迷信權威,不因襲守舊,大膽質疑,堅守勇于創新之學術精神。
李光地出色的《易》例理論,引起了人們的重視。如王又樸撰寫的《易翼述信》認為:“第一卷內,時、位、德、大小、應、比、主爻諸論,皆能恪遵《御纂周易折中》之旨,而申闡其義,詞意明暢,亦頗有可取者焉。”[9](P43)王又樸自述:“先生(李光地)生平最邃于《易》,修《周易折中》,先生一手所裁也。又自有《周易觀彖》、《通論》諸書,而《傳》、《義》合訂,則出自余師朱文端公。余于二先生所著采取獨多。”[10](P853)王又樸對李光地易學的接受、吸收是多方面的,其中包涵了對李光地《易》例理論的接收與運用。
當然,李光地的《易》例理論并非盡善盡美,無可挑剔。如李光地認為陰爻與陰爻、陽爻同陽爻在適宜的情境下可以相互感應的觀點頗值得商榷。事實上,中國古代諸多理論都存在不足,如莊子“坐忘”論也存理論缺陷。[11]因為“應”講的是陰陽相求,只有一陰、一陽才有應,若陰與陰、陽與陽可以感應,實際上就脫離了“應”的運用原則。正如《周易折中·義例》所云:“凡比與應,必一陰一陽,其情乃相求而相得。若以剛應剛,以柔應柔,則謂之‘無應’。”[5](P17)又如李光地在《周易通論》中談到,有的卦如《同人》、《恒》兩卦沒有主爻,而李光地在自己的著述《周易觀彖》里認為《同人》卦的成卦之主為六二;《周易折中·義例》亦指出,《恒》卦的九二爻為主卦之主。
筆者認為,李光地的《易》例理論之所以出現這樣前后矛盾的說法,與《周易通論》成書較早,且經過多次修改有關。據《文貞公年譜下》,《周易通論》成書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夏四月,又據《榕村全集》卷三十七,《與楊賓實二首》提到:“易稿重改一過,所存舊十之一耳。規模、體制亦與舊不同,恨未與兄對面商榷以決是非,欲寫一編相寄,亦非倉卒所能辦也。”[12](P243)而《周易觀彖》與《周易折中》成書遲于前者,分別為康熙五十三年(1714)秋八月和康熙五十四年(1715)三月。
總之,李光地《易》例理論的貢獻主要在于為人們提供解讀《周易》方式、方法的新視角,但《易》例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易》例理論的建立與完善需要一個不斷的發展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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