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 羽

2013年11月25日,黃島燃爆事故后的第四天,一些區域的“救援戒嚴”已經解除。一種模糊的感覺引導著張世平。開著那輛用了20年的舊車,他努力靠近事故的現場周邊。
張世平是青島市野生動物救助協會的副會長,他當過兵,經過商,至今家里還做著一點茶具銷售的小生意。但他所有的時間,都牽掛在青島和中國的鳥上。
離得越近越好。雖然要離得極近,也不太可能。但在引發事故的兩家企業的中間一個小海灣,張世平發現海面上飄浮著大量泄露的原油。在油污中間和岸邊,掙扎著十多只水鳥。
這些水鳥全身都沾滿了原油,黑乎乎的像一坨軟煤。不認識鳥類的人,幾乎分辨不出它們之間的差異。張世平過去也不認識鳥,他認識鳥的過程,完全是一個非專業、未入門的人,在實踐中慢慢突破和積累的過程。張世平和護鳥志愿者一起,努力靠近那些奄奄一息無力逃離的鳥類。有一些體力尚強的,對人類的靠近仍舊滿懷戒心和敵意,因此,想盡一切辦法逃離岸線,向海水中飄去。雖然它們心里很清楚,也許迎接它們的,是更殘酷的考驗。
救上來了7只,大概是4種,包括海鷗、小??、鳳頭??、黑頸??。他們想辦法先找了個房間,拿肥皂水給慢慢地清洗。被原油污染的鳥類,想要救活,比較困難。國際上一些鳥類保護組織,編輯的鳥類救援大全中,對救治原油污染的鳥類,往往都不大抱希望。
張世平開始打電話給青島市林業局。2013年,青島市野生動物救助協會與青島林業局、青島市森林公安局、青島市野生動物保護協會建立了非常暢通的聯系。幾方約定,民間環保志愿者一旦對青島的鳥類傷害有任何發現,都迅速舉報和通報,青島林業局等系統會馬上響應,發揮各自的力量保護好青島的鳥類。
很快,林業系統的人就趕到了,他們把這7只鳥類接走,送到黃島野生動物世界爬行館的籠舍里,繼續用洗滌劑來慢慢地幫助鳥類清污。大概洗掉了90%的污染之后,7只鳥已經凍得瑟瑟發抖,救治中心的工作人員,將它們放在暖房里保暖,觀察著它們的狀態。
第二天,張世平和志愿者們繼續巡護,他們又救上來幾只鳥類,但有幾只已經“就地死亡”,還有幾只仍舊逃得遠遠的,不愿意接受人類的善意。在滿是油污的海岸邊奔走,張世平不小心落水,身上沾滿原油。
11月27日,青島刮起了大風。同把原油吹散,也把鳥類吹遠。青島林業局派出的工作人員,在海邊插上幾十面鮮艷的旗子,巡護的工作人員不停地吹哨,提醒鳥類不要在受原油污染的海面停留和降落。鳥類似乎也是警覺和聰明的,更多的鳥類似乎主動搬遷到了沒受污染的地方。
12月份正是大批水鳥遷徙的季節,每年12月份的青島,都會有“留住海鷗”的公眾愛鳥觀鳥活動。比起這些海鷗,張世平更擔心市民不太在意的其他類型的水鳥,以及山上的那些林鳥。
他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災難發生的時候,會有人趁火打劫。11月27日,青島一家媒體調查發現,青島市鰲山衛街道辦事處“高山里”村,仍舊存在張網捕鳥現象。28日早晨5點,青島即墨林業局和辦事處派出所、邊防所、農業中心森管中隊,對高山、四舍山、豹山等進行拉網式清查,發現并銷毀網具3架。同時,鰲山衛派出所會同農業中心對高山里村非法網鳥進行全面排查,通過與村干部及村民談話,已確定某個護林員有非法網鳥的嫌疑。借這個機會,即墨林業局與各村委簽訂了《愛鳥護鳥責任書》。
“鰲山衛”也是青島市野生動物救助協會關注的重點,僅僅是2013年,張世平就針對鰲山衛組織過多次巡護和救治活動。
張世平不是青島人。他原籍湖北鐘祥。
張世平曾經這樣介紹自己:“我們家是計劃生育前最后的大家庭,父親喜歡打獵,經常給我們兄妹吃野味,他相信這樣能補身體。后來當兵上學才發現自己特別喜歡鳥。《動物世界》《人與自然》這樣的節目,看了不知道多少遍?!?/p>
青島處在全球候鳥遷徙的八大通道之一的線路上。據他的統計,每年過境的候鳥有345種左右,留鳥有37種。為頻繁地參與救助,張世平已經成了鳥類專家,不僅僅認識經過青島的鳥類,他更知道哪些人在哪些地方,以哪種方式,傷害著鳥類。他要做的事,就是盡一切力量阻止他們。哪怕自己為之傾家蕩產,生活艱難。
2013年9月份,秋風漸起,鳥類開始南遷。青島的城市懷抱中,是著名的“嶗山山脈”。嶗山是著名的風景旅游點,也是經過青島的各類林鳥必須駐足休息的驛站。也正因為如此,每年的9月份,嶗山的各個山頭,都會被拉上大量的鳥網。捕鳥者甚至能在山頭上,連續拉出綿延幾公里的長網;有些連登山者都不易攀登到達的險峻之地,捕鳥者也依然能夠從容不迫地拉上巨網,等待倒霉者落網。
“林鳥”一般在清晨和傍晚活動頻繁,因此,捕鳥者往往在晚上八點左右和早上四五點左右上網“巡網”,發現什么就摘下來。能賣活的就賣活的,能賣死的就賣死的。要么賣到野味店中,要么賣到花鳥市場。李村大集上,一副鳥網也就三十多塊錢,而一天即使只捕捉到一只鳥,也可能賣出這筆錢。廉價而易得的工具,隱秘而難以覺察的捕捉方式,讓張網捕鳥在青島屢禁不絕,愈演愈烈。
除了“青島市野生動物救助協會”微博,張世平又注冊了“青島救鳥”微博,專門用來發布和組織每天的巡護活動。張世平發現,青島的十來所高校中,活躍著一支支大學生環保志愿者隊伍。他與青島大學、中國海洋大學、青島科技大學等建立了聯系,不少大學生志愿者成為青島市野生動物協助協會的鐵桿志愿者。有了這些志愿者作基礎,加上微博、微信等溝通和傳播工具的普及,2013年9月中旬起,張世平頻繁地組織志愿者上網清網。
同時,及時地把上山巡護、清網過程中發現的違法行為,向青島林業部門舉報。青島林業局副局長高愈琛、青島市野生動植物保護站副站長王玉祥等都明確表示,要與協會建立“快速合作通道”,只要協會的志愿者有發現,一經通報,馬上出動執法。青島市決心要把護林員的責任,由護林、防火改為“護林防火護鳥”。同時,青島準備對所有地區進行網格化管理,在任何人管理的地塊上出現捕鳥的行為,馬上追究相關責任人的責任。
光做到這些可能還不夠。2013年,因為共同參與鳥類保護,張世平結識了青島的幾位熱心公益的人士,其中,像“幫辦楊師傅”、“青島環保哥”,都一致表示,此生愿意參與青島的鳥類保護事業,“生命不息,護鳥不止”。而青島的更多市民,也都在紛紛地參與進來。青島,在張世平等人的推動下,正有望成為中國知名的愛鳥之城。
2014年1月3日,張世平發出呼吁:“黃島爆炸后泄露的原油仍然在傷害候鳥,青島麥島灣珍貴的黑喉潛鳥滿身油污,無法下潛,如果不及時施救,最終會因為無法捕食而死亡,快拯救黑喉潛鳥!”
遼寧大連老鐵山,據說面積有六萬四千平方公里。山上有個自然保護區,也有個軍事禁區??赡苷侨绱耍屵@片區域生態系統保存相對體面。
大連也是猛禽重要的遷徙通道。秋風一起,猛禽攜家小聚親朋,組團南飛時,往往要從老鐵山上空展翅而過。
孫康在遼寧師范大學研究海洋經濟和生態。在大連護鳥聯盟,她有個更具隱藏性的網名,叫馬力。
馬力和她的先生,原來是戶外徒步的愛好者。山多的地方,“驢友”就多。驢友多了,光笨驢式地翻山越嶺,總覺得有些欠缺。2009年,老鐵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招募志愿者,馬力報了名。此后,在登山時,看到鳥網,就主動去拆除一下,覺得自己又親近了自然又順手做了點公益,覺得挺有意義。
2013年1月份之后,馬力到北京參加了一次鳥類保護的培訓?;厝ブ螅l現世界變了。
現在,“大連護鳥聯盟”一直都在持續組織活動,一周至少組織四次巡山拆網活動。遷徙季節上山拆鳥網,繁殖季節到濕地做保護。反正一年到頭,天天都很忙。
和青島一樣,老鐵山的鳥網也數不清。每年死在網上的猛禽,無法統計數量。有一天,馬力正在老鐵山一個區域巡護,手機一響,五公里之外的一個“線人”,告訴她山上有鳥網,至少有五只鳥。
“這下賺了。我們很快趕到現場,發現網上有六只鳥,全是雀鷹。解救下來,喂點水,全部放飛。有時候則不幸運,我們趕到時,鷹已經死了。有一次,我們從網上救下了十只雀鷹,都死了,我親手將它們埋了?!?/p>
捕鳥網有兩種,一種立在地上,向上伸長,向下蔓延,大連人將其稱之為“墻網”,如一面南墻,讓撞上者永無回頭之路。另外一種網,懸空掛在樹上,大連人將其稱為“丟蕩網”。巡山一次,至少都要拆除幾十張網。
墻網好拆,丟蕩網相對難些。但現在也不難了?!按筮B護鳥聯盟”的團隊里,多了大量的“玩美軍裝備的人”。這些人,一身行頭,少說幾萬元。他們爬陡坡山上孤樹,完全不在話下。馬力也沒想到,大連市民的護鳥熱情如此高漲,更沒想到,高手在民間,捕鳥者能力高超,護鳥者能力更高超。
幾年下來,馬力已經總結出了解網救鷹的小經驗:
砍刀、剪刀和裁縫用的小線頭刀,是最好的工具。砍刀用來開路,也用來砍斷竹竿啥的。遇上猛禽在網,拿剪刀繞其一圈將網絲剪斷。然后拿小線頭刀一點一點把猛禽身上的絲線清除。裁縫用的那小線頭的剪刀,我每次都要買好幾打。人人手上都備著。
網絲很細,一定要清除得非常仔細,因為很可能在你不注意的地方,還會有根絲勒著它的身體某個部位,放飛之后,很可能這根小絲線就要了它的命。這時候,女生來做,就比男生好一些。一根絲線都沒有了之后,檢查幾遍,發現沒有嚴重外傷,讓它喝點水——生理鹽水最好,沒有生理鹽水,普通的水也行——然后就直接放飛。
很多猛禽在網上,不是被纏死的,不是氣死的,也不是餓死的,而是渴死的。我知道這個是因為有一次我自己登山許久,渴得要命。這時候正好解救下來一只蒼鷹,我就想,它被網上被懸掛這么久,難道它不渴嗎?于是裝了點水過去,它自己就低頭喝了。
馬力現在興致勃勃,準備全力把“大連護鳥聯盟”做好,甚至注冊成社會組織。她還想和大連百鳥園合作,成立大連猛禽救護中心。
和馬力一樣,周海翔也在大學工作,他上班的地方,是沈陽理工大學。周海翔在工作之余,也運營著一家“民間猛禽救助中心”。2013年10月中旬,沈陽猛禽救助中心,救助的11只小雕鸮,開始陸續放飛。
2013年4月份,撫順一采石場,當地志愿者救助了11只小雕鸮。送到了周海翔處。從幼雛慢慢地養,喂活食,練習野生能力,讓他們接受人們的幫助又讓它們盡量減少與人類的來往,保持其對人類的恐懼和怨恨。
2013年10月份,周海翔的朋友,海南“動物110”的負責人李波——也是一位大學教師——正在野化訓練一只褐林鸮。這只猛禽被人當成寵物豢養了許久,后來想遺棄了,于是就“捐贈”給了李波。李波和周海翔一樣,想盡一切辦法,救助它們,然后爭取把它們放歸野外。
鸮類救助尤其是幼雛的救助有相當的艱難。周海翔說:“它們從小就離開了父母,野外捕食、飛行都不會;救助者不能放出去讓它們禍害老百姓家里的雞鴨吧?要訓練它們捕食老鼠;大量能在自然界捕食的老鼠,如何搞到?收來的死老鼠不敢喂,可能是被毒死的,每天必須要10斤的活老鼠;野化訓練需要一個供他們飛行的大場地,將活老鼠放開后,老鼠又不會跑掉,最好是有大的空廠房,到哪去借?最少要3個月;我們救助中心所有人員都是非專職的志愿者,還需要有耐心的義工,現在還有十余只其他猛禽在救助中,大量的工作及資金都有些難度;放飛前還要跑很多地方,根據雕鸮的習性,為它們選擇分散的放飛地。

每一項都很難,周海翔希望全社會能夠給予相應的幫助,借此喚起更多的公眾對猛禽的認知與熱愛。每一項又似乎都很容易,沈陽一帶的玩鷹者,成了救助志愿者;有個工廠主捐出了他閑置的廠房。整個沈陽的市民都在給雕鸮捐贈活老鼠。一個志愿者甚至捐贈出了他的馬術比賽場地,用來放飛。
2013年10月18日,周海翔在博客里這樣寫道:
經過近四十天的野化訓練,我們突破了若干困難,成功放飛了4只雕鸮。
因為它們還是幼雛時就到了人類手中,沒有成鳥教它們捕食及飛行技巧,又不像其它猛禽有可以借鑒的馴化經驗,加上又是夜行性鳥類。這是一場硬仗,我們在廣大志愿者的支持下,先后解決了封閉野化場及特殊食物的難題,又一步步完成了飛行、捕食、怕人的重要訓練環節。
昨天我們根據平時的訓練飛行情況,首選了2#、7#、8#、10#雕鸮,首先為它們做了放飛前的體檢,戴環志,修利爪,然后送往沈陽國家森林公園北側的山區,于日落前(夜行性動物的最佳放飛時間)成功放飛!
其它幾只將分別于半個月內放飛,這次我們實現了若干救助史上的突破。
比起周海翔的沈陽猛禽救助中心,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就裝備相對精良了一些,雖然,它也是一個民間猛禽救護組織。
2001年12月,北京師范大學、北京市野生動物保護自然保護區管理站和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IFAW)合作,建立了“北猛”。受求助范圍所限制,他們主要為北京及周邊地區受傷、生病、迷途以及在執法過程中罰沒的猛禽提供治療、護理與康復訓練,并在適宜的野外棲息地及時放飛已康復的猛禽。
自2001年中心成立以來,截至2012年底,共接救北京地區各類傷病猛禽33種,3600余只。其中超過55%的猛禽經救治痊愈后,放歸自然。
“北猛”編輯出版的《猛禽救助中心操作指南》,在國內頗有奠基之功。世界上最好的猛禽醫院,據說是在阿布扎比。北猛的設備、人員可能無法與其比擬,但人員的專業性、設備的專業性、意識的專業性上,在國內也算首屈一指。某種程度上說,救助猛禽的過程與救助一個人的過程,沒有什么不同。
“北猛”相信,猛禽救助是一項技術性很強的工作,光有愛心是不夠的,還要有科學的理念、規范的操作以及高超的技術。從接到電話的那一刻起,“救助”就已經展開。光是要填寫的表格,就有:接收表、總結表、治療計劃表、每日記錄表、麻醉記錄、全血細胞計數表、補液量計算表、剖檢記錄表。
一只猛禽用特制的“轉運箱”接收到位之后,馬上要做大量的檢查,包括血液分析、寄生蟲檢驗、微生物檢測、X光檢查等諸多診斷手法。救助過程有無數的嚴格規定要遵守。救助康復之后,放飛的方式也至少分為“硬放飛”和“軟放飛”?!坝卜棚w”大體就是康復成功后,可選擇合適的場地和時機直接放飛?!败浄棚w”則要對那些可能喪失了回歸野外能力的猛禽進行“逐步的放飛誘導”,讓它們慢慢恢復野性,回歸自然。
其實,按照中國一些地方“神圣”的傳統,所有的玩鷹人都是有操守的。不管是東北的獵鷹部落,還是云南納西族的鷹獵文化,或者是新疆塔吉克族“帕米爾雄鷹”的傳統,他們對鷹都有一種愛惜和敬畏。相依為命幾年,最后都會放其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