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慧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東亞研究中心主任)
安倍晉三再度執政以來,日本對華政策日益呈現強硬姿態。安倍在延續前任政府對華防范、牽制政策的同時,其對華政策“對抗”色彩越發濃厚。尤其是,在中日關系因領土爭端降至冰點的情況下,安倍竟然不顧各方反對選擇在執政一周年的象征性日子參拜靖國神社。安倍如此膽大妄為,固然是日本國內外多種因素作用的結果,但其中日本對華民意基礎的惡化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原因。
各種民調顯示,近年來日本社會“厭華”或“嫌華”情緒濃重,多數日本人“不喜歡”或“不信任”中國。這種情況恰與中國改革開放初期的日本對華友好感情形成鮮明對照。這表明,當前中日關系的惡化不僅體現在政府層面,更體現在兩國民意基礎上。日本對華民意基礎的惡化,已成為制約中日關系健康發展的一個重要因素。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事實上,日本對華民意基礎的惡化經歷了一個比較長期的演化過程。
1972年中日實現邦交正常化,特別是1978年中日締結《和平友好條約》和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之后,友好與合作成為中日關系的主旋律。在此背景下,日本人的對華認識不斷朝良性方向發展,對華感情漸入佳境。在上世紀80年代,七成以上日本人對中國抱有“親近感”,認為中日關系“良好”。不僅如此,日本還視中國為“可以信賴”的國家。
冷戰結束后,中日關系過渡到摩擦與協調、競爭與合作的新階段。與此同時,日本民眾的對華認識和感情也隨之發生變化。自上世紀90年代中期對中國抱“親近感”的人與不抱“親近感”者的比例發生逆轉之后,日本民眾的對華友好感情持續下滑。當然,日本人對中日關系現狀的評價和對中國的信任感也在不斷降低。造成這種情況有多方面原因。一是冷戰結束尤其是蘇聯解體,使日本“聯華御蘇”的戰略需求不復存在,從而導致“中國威脅論”取代“蘇聯威脅論”。二是國際冷戰體制瓦解導致日本“國內冷戰”格局終結的影響。1993年,延續38年被稱為“1955年體制”的自民黨與社會黨之間的意識形態對立體制崩潰,意味著日本政治生態的“總體保守化”。這使得以往那種基于意識形態而親近中國、支持中國的人士明顯減少。尤其是,曾活躍于學界和論壇的長期從事中日友好活動的“進步文化人”,被那些對華持消極立場的所謂“有識之士”所取代,致使日本對華輿論導向發生變化,從而對日本民眾的對華認識產生負面影響。三是日本政界“世代交替”帶來的影響。冷戰后日本的中日關系承擔主體由“戰前世代”過渡到“戰后世代”。“戰后世代”由于生活體驗和所受熏陶不同,對中國的贖罪意識淡薄,要求用現實國家利益重新定位中日關系,在中日發生摩擦時不輕易讓步和妥協。“戰后世代”的立場和主張,逐步得到日本多數民眾的認可和支持。四是冷戰后日本經濟長期低迷,日本人焦慮不安,危機感上升,自信心受挫,民族主義抬頭并指向中國。
進入新世紀以來,日本對華民意進一步朝著不利于中日友好的方向發展。小泉執政時期,頑固連續參拜靖國神社,導致中日關系陷入邦交正常化以來最困難局面。與此同時,日本民眾對華感情也進一步下滑。在小泉參拜靖國神社問題上,當時日本國內輿論處于分裂狀態。而且,隨著小泉執意破壞中日關系大局,日本國內對其批判之聲高漲。但同時也應注意到,許多日本人并非在歷史問題上進行深刻反思和自我批評,而是將中日關系惡化的責任歸咎于中國的愛國主義教育。日本認為,中國的愛國主義教育就是反日教育,正是這種教育導致中國出現反日情緒和反日行動,進而破壞中日關系。這種觀點在日本很有市場。持有該觀點的人面對中國在歷史問題上的批評,往往產生一種逆反心理,叫嚷“日本患上道歉疲勞癥”,并指責中國“打歷史牌”,抓住歷史問題不放。
2006年,首屆安倍政權誕生后,強調與中國構筑“戰略互惠關系”,中日關系逐步實現轉圜。尤其是,2009年執政的民主黨政權明確表示不參拜靖國神社,并積極倡導東亞共同體主張,中日關系迎來了新的發展機遇。然而,好景不長。2010年中國GDP超越日本和緊隨其后發生的釣魚島撞船事件,不僅嚴重影響了中日關系,也對日本人的對華認識和心理產生較大影響。
日本對中國經濟超越日本早有心理準備,但當它變成現實時還是在日本形成了沖擊波。日本甚至有人驚呼“經濟戰敗”。日本認為中日經濟結構自此將從“日本優勢時代”過渡到“中國優勢時代”,中日關系格局也將從近代以來的“日強中弱”轉向“中強日弱”。中日國力的逆轉,令日本頗為不適,難以接受,并由此對中國產生了強烈的疑懼和戒備心理。在這種心理驅使之下,日本對華政策中的消極因素必然進一步凸顯出來。
事實上,正是在此背景下發生了釣魚島撞船事件。事件發生后,日本不僅非法抓扣中國漁船和船員,還試圖用日本國內法處置該事件,并背棄與中國在釣魚島問題上達成的擱置共識。更有甚者,日本還將該事件起因歸咎于中國,妄稱是中國放棄“韜光養晦”政策的產物。與歷史問題不同,在釣魚島領土爭端問題上,日本民眾對本國政府的立場高度認同,并給予積極支持。而日本民眾的對華感情則急劇惡化,對華好感度甚至不足兩成,對中國更無信任感可言。撞船事件之后,領土海洋權益之爭超越歷史問題,成為影響中日關系的最主要因素。日本民眾在釣魚島問題上對政府的積極支持姿態,被右翼勢力和保守派政治家所利用。正是在這種輿論氛圍之下,石原慎太郎上演了“購島鬧劇”,野田政府悍然實施了“國有化”釣魚島政策。然而,當中國針鋒相對采取強有力反制措施,以及中國國內出現反日示威游行之后,日本輿論從過去主要針對中國政府進行批評,開始轉向包括一般民眾在內的對整個中國的批評。在日本媒體的片面報道和大肆渲染之下,仿佛整個中國都在“反日”、“仇日”,日本對華民意受此影響進一步惡化。
展望未來,日本政治的“右傾化”趨勢會延續很長一段時間。在此背景下,日本政府將繼續采取對華強硬政策,防范、牽制將成為對華政策的一種常態,甚至會不時呈現“對抗”色彩。安倍采取對華強硬政策,有其明顯的政治意圖。首先,通過對華示強,塑造強勢領導人形象,贏得更多支持,穩固政權基礎。其次,通過對華示強,制造來自中國的“外壓”,增強民族凝聚力,為振興經濟提供動力。第三,通過對華示強,營造中日關系緊張和日本安全環境嚴峻氣氛,為突破國內政治“禁區”,修憲擴軍和行使集體自衛權鋪路。第四,從國際上看,日本試圖通過大肆渲染“中國威脅論”,轉移國際社會視線,為日本“擺脫戰后體制”,實現“正常國家化”(軍事大國化)的戰略目標服務。當然,安倍不斷對華示強,膽敢頂風冒險參拜靖國神社,還有激怒中國民眾、破壞中國社會穩定的叵測居心。
時下日本的對華輿論環境,有利于日本政府做出非理性的對華政策選擇。反過來,日本政府非理性的對華政策選擇,又加劇了日本對華輿論的惡化。日本的對華政策和對華民意正處于這種惡性循環之中。中日關系的改善,需要日本政府奉行積極的對華政策,更需要日本形成良好的對華輿論氛圍。兩者相比較,日本政府調整對華政策并不十分困難,而要改善已相當惡化的對華民意基礎絕非易事。
實踐證明,越是在中日關系困難時期,越需保持清醒頭腦,冷靜觀察,沉著應對。面對日本右翼勢力挑釁,我們絕不能隨之起舞,自亂陣腳,造成自傷。我們要練好“內功”,保持社會穩定和經濟發展,并在外交上積極開展對日斗爭。當然,還要做好日本人民的工作,改善日本對華民意基礎。緊密的經濟聯系是中日關系“斗而不破”的重要物質基礎,而增進國民友好感情則是發展中日關系的重要基石。
日本是多元社會,并非鐵板一塊。既有右翼勢力,也有左翼勢力,還有中間勢力;有反華派,也有親華派,還有中間派。而且這些勢力和派別,因時間和條件的變化,彼此之間還會發生分化和轉化。因此,做好日本人民的工作,要注重講究方式、方法,要注意區分不同群體,切忌不分青紅皂白、眉毛胡子一把抓。在新形勢下,我們依然要團結大多數日本人,爭取中間派,打擊和孤立右翼反華勢力。“關系親不親,關鍵在民心。”在新形勢下,我們必須做好爭取日本民心的工作。改善日本對華民意,要知難而進。這不僅是改善中日關系的現實需要,更是維護中國國家利益的長遠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