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長和 (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副院長、教授)
當今的國際秩序圖景是歷史上不同秩序形態層累的結果。歷史上,世界各個文明相互連貫且自成一體的地區,往往都以核心文明國家為中心,構造出自身與周邊地區的地域秩序。
在近500年來世界歷史從分散發展走向整體發展的進程中,各大地區性秩序都經歷過嬗變。西方國家內部的地區國際秩序最初只局限于西歐,后來逐步擴展到北美。秩序主導者的接力棒在荷蘭、西班牙、法國、英國、美國之間相互交接,幾乎每次交接都經歷過戰爭,這些戰爭即所謂西方世界的內戰,一般都圍繞宗教、意識形態、王位繼承、殖民地、勢力范圍、霸權轉移等進行。威斯特伐利亞秩序中的主權平等原則,其實主要是指西方國家內部之間主權是平等的,是為等序格局,但其一旦延伸到西方與外部世界的關系上,則又構造出以不平等條約體系為核心的差序格局。直到二次大戰以后,隨著非殖民化和民族解放運動的勝利,才從形式上確立了以聯合國主權平等原則為核心的等序國際秩序。西方在與世界的關系中,分別構造了一個在價值上與外部世界對立、經濟上以中心和外圍為特征、安全上以結盟和對抗表現出來的內外秩序圖景。
近代以來,未受重視或遭忽視的是伊斯蘭世界、俄羅斯以及中國的國際秩序,以及二戰后一大批新興獨立國家追求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的動力。伊斯蘭世界、俄羅斯以及中國在處理國際秩序問題上有幾個共同點。第一,這三個地帶都曾經構造了以自己為中心的地區秩序;第二,其歷史秩序在西歐(后來的美國)暴力擴張下中斷了;第三,這三個地帶加上二戰后其他新興獨立國家的革命運動,共同塑造了戰后國際秩序版圖;第四,這三個地帶遠未被納入西方秩序的范圍;第五,這三個地帶與西方關系表現過或表現出參與和退出、觀望和徘徊、獨立自主、或者再成一體的復雜動機和行為,都有過通過革命擺脫西方的歷史經驗。總的來說,這三個地帶在國際秩序認識上表現出復雜的一面,它們在對待與自身歷史秩序、外部的西方秩序、自身的當代定位以及未來國際秩序設想上幾乎都有過或者正處于矛盾心理。在伊斯蘭世界內部,在追求地區性秩序上分別出現了埃及、土耳其和伊朗等不同的道路,它們或者融入西方,從希望到失望再到退出,例如伊朗;或者是猶豫與徘徊,例如土耳其。俄羅斯也一樣。在西方文明教科書中,俄羅斯和東歐長期被視為野蠻地帶,這種認識至今也沒有根本變化。近代以來,俄羅斯在與西方打交道時,也處于希望、失望、退出、自成一體的矛盾心理和行為中,經歷了學西方又與西方若即若離的關系狀態。蘇聯時期更是另起爐灶,構建了世界社會主義秩序陣營。俄羅斯在蘇聯解體后一度對西方抱有幻想,試圖融入其中,但是進入21世紀以來則實行與西方有限接觸的外交政策。中國近代以來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大體也經過了類似歷程:中國有自己組織大地域秩序的歷史經驗和知識,歷史上曾經形成過與周邊國家共生的地域秩序,但這個秩序在西方暴力擴張下被破壞了,并被納入西方的不平等條約體系中;中國以武裝革命、獨立建國方式擺脫了西方的不平等條約體系,重挫了西方對非西方世界的秩序吸納戰略;中國是非西方世界最早走出冷戰思維、走獨立自主建設國家和發展外部關系道路的大國;中國有自己鮮明的國際秩序主張。
觀察當今國際秩序變化,我認為有以下幾個因素值得重視。第一,如果有力量轉移的話,其實在西方世界內部也出現力量轉移問題,也即美國的相對衰落與德國的上升。當我們看西方秩序的時候,最好不要將其視為鐵板一塊,其內部也有矛盾和力量中心轉移問題。第二,新一波政治覺醒運動正在興起,沒有一種力量可以以自己為中心構造全球性秩序,美國也做不到;同時,地區一體化運動正在改造著世界政區,歐盟、東盟、非盟、拉共體、歐亞聯盟等地區級政區試驗品不斷出現,其背后是地區政治力量的覺醒。世界會逐步出現并真正迎來一個多極化格局。第三,地區秩序的構造離不開價值理念和經濟力量兩個因素。一個國家要想在地區秩序構造中扮演引領角色,經濟力量必不可少,但還必須有理想秩序的核心價值元素。蘇聯之所以成為世界性大國,與其一度擁有社會主義價值資源有很大關系。俄羅斯現在提出振興戰略,但其要重新成為世界性大國還缺少或沒有提煉出具有世界性影響的價值符號;歐盟在成為世界一極的過程中則大打“規范性力量”這張牌。美國一度扛起“自由”、“民主”大旗,構造所謂“自由世界”秩序,但是美國干涉主義的不自由、不民主行為,使其所謂的“軟實力”迅速流失。換句話說,美國的軟實力可能根本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大,有很多泡沫。
回看中國與國際秩序問題,中國從來不缺組織世界的價值和理念也即道義力量,缺的是物質力量,但后者在新中國成立60多年以來得到快速積蓄。中國在國際上一直扮演“和平國家”形象,提出許多以“和”為核心的國際秩序理念,例如和平共處、和平發展、和諧共生等。當今世界處于深刻變化之中,各種秩序方案層出不窮。2015年是聯合國成立70周年,可以預見,紀念大會將是各國首腦闡述國際秩序問題的一個重要契機和場合。中國作為社會主義大國、東方文明古國、發展中大國,應當利用這個契機和場合,系統闡述中國以和平為核心的國際秩序觀,引領世界沿著正確的歷史和秩序軌道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