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東大亂局發端，地區新秩序重構

李紹先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副院長、研究員)

雖然“伊拉克和黎凡特伊斯蘭國”(ISIL)2014年初就占領了伊拉克重鎮費盧杰，但直到6月10日該組織突然占領摩蘇爾、伊政府軍潰敗而逃，伊拉克亂局的影響才一下子凸顯出來。6月29日，ISIL宣布建國，在連接敘利亞和伊拉克邊界劃出一大塊版圖，其首領、被美國通緝的巴格達迪被任命為哈里發。時至今日，伊拉克政府軍一直在進行效果顯然不大的反攻，而國際社會除了一些喧鬧外并沒有什么實際行動。伊拉克局勢發展令人深思。結合敘利亞當前局勢可以推斷，中東地區政治版圖恐怕不得不重新構建，地區大亂局已經發端。

實際上，現在的中東政治版圖基本上是100年前形成的，是根據一戰期間英法瓜分奧斯曼帝國亞洲部分的秘密協定——《賽克斯-皮科協定》(1916年)決定的，其中敘利亞和伊拉克邊界完全是英法人為瓜分的結果。2011年所謂的“阿拉伯之春”以來，一些國家出現了政治“碎片化”過程。首先是敘利亞，經過幾年內戰，恐怕現在很少有人認為這個國家還能再回到從前。也就是說，過去那個敘利亞已經沒有了，仍然未知的只是在原來的版圖內會出現什么國家?會出現幾個國家?再看伊拉克，雖然國際社會仍希望它恢復到6月10日前至少貌似統一的狀態，但這幾乎也成為不可能的事情了。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原來意義上的那個伊拉克可能將不復存在。比如說，庫爾德人會退回到原來的自治狀態嗎?石油重鎮基爾庫克現在已經處于庫爾德人的完全控制之下，庫爾德自治區地盤已擴大到自治區周邊庫爾德人聚居的城鎮(擴大面積超過原自治區總面積40%)，庫爾德人會把它吐出來嗎?伊拉克庫爾德自治區主席巴爾扎尼明確表示，隨著ISIL在伊拉克北部和西部攻城略地，伊拉克實際上已經分裂，庫爾德正迎來其歷史性時刻，庫爾德人將在數個月內舉行獨立公投。其他如同屬于“黎凡特”(歷史地名)范圍內的約旦也非常危險，其人口多數是由巴勒斯坦難民構成，而現在又容納了將近100萬敘利亞難民，并成為ISIL的當然攻擊目標之一，ISIL宣布建國后約旦的貝都因人就曾出來游行聲援。還有黎巴嫩，本來就是個碎片國家，曾有專家直言，“黎巴嫩根本不是一個國家，而是十幾個教派”。如果再把眼界放寬一些的話，北非阿拉伯國家利比亞東、西、南部已儼然三分天下，而阿拉伯半島上的也門“碎片化”也已非常明顯。

顯然，繼2011年阿拉伯大變局之后，今天的中東正處于地區大亂局的初始階段，伴隨大變局而來的阿拉伯國家政治轉型又摻雜了地區政治版圖的重構，其未來局勢發展充滿了不確定性。

中東局勢何以淪落到今天這般地步?總結起來，2003年美國發動的伊拉克戰爭實在是萬惡之源。首先，伊拉克戰爭嚴重打破了這個國家內部政治平衡。伊拉克人口由三部分人構成:雖然同屬阿拉伯人，但占總人口60%以上是什葉派(主要聚居在南部地區)，占總人口近20%為遜尼派(主要聚居在中部和北部)，此外還有20%左右的庫爾德人(屬伊斯蘭教遜尼派，主要集中在北部幾個省份)。千百年來，伊拉克一直是阿拉伯人和波斯人沖突和交融的前沿，兩大民族長期在此拉鋸，形成了伊拉克獨特的政治生態——什葉派占人口多數，但一直由遜尼派居統治地位。所以伊拉克的政治結構長期以來是金字塔型的，頂層是人口占少數的遜尼派，人口占多數的什葉派處于金字塔塔底。這個結構看似不合理，但由于歷史和民族的原因各方力量卻能達到基本平衡，因而也能夠維持一定程度的穩定。2003年伊拉克戰爭推翻了薩達姆政權，隨后美國在此推廣所謂“自由”和“民主”，通過一人一票選舉，什葉派翻身掌權，無論是過渡時期的阿拉維總理還是現在的馬利基總理都屬于什葉派。至于庫爾德方面，1991年海灣戰爭后，美國在伊拉克北部設立禁飛區，庫爾德地區事實上處于自治和被保護狀態。20多年來，可以說庫爾德地區始終是穩定的，甚至沒有受到伊拉克戰爭及戰后動亂的沖擊。戰后，由伊拉克北部拉胡克、埃爾比勒和蘇拉曼尼亞三省組成的庫爾德自治區事實上處于準獨立狀態，有自己的政府、議會、司法、財政體系和軍隊。伴隨美國在戰后對伊舊政權的徹底清算，遜尼派上層精英基本上都被趕到了新政權的對立面，失去了政權、政治上被邊緣化了的遜尼派精英始終不接受戰后顛倒了的政治金字塔結構，致使11年來伊拉克局勢持續動蕩。

其次，伊拉克戰爭嚴重破壞了中東地緣政治平衡。阿拉伯國家、波斯人的伊朗、突厥人的土耳其和猶太人的以色列這四大力量在內外力的相互作用下構成中東脆弱的動態平衡，不管這個平衡合理還是不合理，只要有這個平衡，地區局勢就能大致穩定。在克林頓時期，美國在中東“西促和談，東遏兩伊”，即在推動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和談的同時遏制伊朗和伊拉克，并利用被削弱的伊拉克與伊朗相互制衡。因此，上世紀90年代，中東地區相對穩定，中東和平進程還取得了重要進展。但是這個相對平衡的結構被2003年伊拉克戰爭以及此前的阿富汗戰爭徹底破壞，伊朗作為什葉派的波斯人國家，在地緣政治上的地位凸顯出來。因此，伊拉克戰后，中東隱隱約約出現了兩個相互對抗的集團:一個是以伊朗為代表的什葉派聯盟(約旦前國王侯賽因曾驚呼“中東出現了什葉派新月帶”)，另一個則是以沙特阿拉伯為代表的遜尼派集團。戰后伊拉克局勢的持續動蕩和近年來的敘利亞危機背后都充斥著這兩個集團的較量和角力。

此外，2011年阿拉伯歷史性大變局帶來的秩序混亂也給“基地”型極端組織的發展提供了難得的機會，而奧巴馬政府的所謂“戰略再平衡”政策明顯減輕了國際恐怖主義勢力承受的壓力。可以說，美國“戰略再平衡”的負面效應還將持續顯現。

中東政治版圖重構肯定會牽動該地區所有的國家，沙特、伊朗、土耳其、埃及在中東重構版圖的過程中都會扮演自己的角色。比如，沙特肯定會是版圖重構中最大的角色之一，它坐擁充足的石油美元，為了維護王室的統治不惜血本，在版圖重構中將竭力遏制什葉派力量。伊拉克和敘利亞之間如果真的出現一個遜尼派國家，沙特肯定會不遺余力地支持，而伊朗則會想方設法地瓦解它。毫無疑問，沙特和伊朗之間的角力將是未來中東國際結構重組的主線。土耳其一位教授剛剛在中東十個國家精英階層進行的調研顯示，50%以上的受訪者認為未來5-10年中東地區最重要的國家是伊朗，而兩年前50%以上受訪者選土耳其。目前看來，隨著伊核問題談判取得進展，伊朗在中東地緣政治上的有利地位將越來越明顯。土耳其比較矛盾，加入歐盟的努力一再受挫，重返中東也不大受歡迎。埃及則將在可預見的相當時間內忙于內部事務，自顧不暇。

因此，未來的中阿合作充滿了風險，但若把握得好，機遇仍然是有的。在阿拉伯整體陷入大亂局的背景下，開展與阿拉伯國家雙邊、區域甚至點對點的合作未必不是一個可行和明智的選擇。而在對中東地區合作中，伊朗、土耳其和以色列將居于優先位置。特別是伊朗，其中的道理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