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

過去常說“真、善、美”。一般的概念是:科學求“真”,宗教管“善”,藝術負責“美”。而實際情況復雜得多,無法切割得那么清楚。廣島原子彈爆炸后,許多對原子能研究做出貢獻的科學家都感到震驚,良心不安。藝術也同樣,下面再說。
善,另外的說法就是“德”,儒家把“德”細化為“仁、義、禮、智、信”,常在前面加上“道”,成了“道德”。“道”是天道、天理,人順天理而行事就是“德”或者“道德”,“德”是人道、人理,所以有“道理”一詞,善良、有道德的人都是講道理的,做的最好的人被稱之為有“美德”的人,做到極致,就是“至真、至善、至美”。
道德里的真和美,好像與科學與藝術的“真”和“美”有很大的不同。轉基因和克隆技術是科學領域里求真的結果,卻遭遇到道德的指責。同樣在藝術領域中,也時常出現觸犯道德禁忌的作品,最難堪的是,突破道德禁忌有時會成為藝術創造的動力,幸好是有時而不是總是,否則,藝術早晚會發展成道德的對立面。
我恰巧是個教藝術的,在中央美術學院教油畫。為人師表,有師道,有師德,是對教師的要求,無此,書也無法教,畫也無法教。師道、師德是個人修養,是身教,除此,還要給學生解釋藝術與道德間的是是非非,是言教中的一部分,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北京有個798,最早的藝術區之一。從一開始,那里的負責人就為管理發愁,經濟效益在其次,主要是藝術家難管,他們常有驚世駭俗的舉動,鬧得政府和居民都不高興。后來陸續建成的藝術區、畫家村也遇到這樣的問題,藝術家若沒有天馬行空的想象就不夠藝術,而政府的道德觀是服從政治需要的,百姓的道德觀是習慣成自然,總有相互不契合的時候。
古人聰明,說“道可道,非常道”,很宏觀,留余地,卻把不可道的“道”讓人各自理解,理解不同,矛盾就是必然的。
從亞伯拉罕體系的三教(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來看,中國的三教(佛教、道教、儒教)根本就不算宗教,因為沒有一個至高無上的有意志的神來管控,道德規范誰來規定?一旦中國人做出不規矩的事,一些有唯一神的教民就會歸結到無神論國家和中國人的信仰問題。有時,我們自己也這么想,覺得也許有了宗教信仰,大家的公德會好些。
沒人會說藝術與道德沒關系,只會說關系重大。北京街頭到處都是解說道德的宣傳畫,中央美術學院的老師看了不滿意,說這種藝術形式太老套,不是三從四德,就是文革式的鶯歌燕舞。問了主管部門,說是任務緊,時間來不及,從網上下點圖,加工加工就做了,內容都是按領導要求做的。
提倡什么,就要宣傳什么,理所應當,無可非議。什么樣的宣傳能夠深入人心呢?愛國、創新、包容、厚德,口號喊出來了,具體又怎么做呢?一方面要感人,一方面要明理,兩方面加起來,事情才能做好。只有明理才能感人,感人了才能更好地明理,這和藝術有關。
藝術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因潛移默化而作用長久。現在的政策重視文化,把文化創意產業作為重點來抓,而做文化的人未必都高興,原因是:文化原本是養成的,是精神的追求,其主旨是德,而非利,產業化則是以利潤為主旨,進而以逐利的行為異化了文化,特別是在民眾的文化水平低下,市場成為政府鼓勵的導向時,其負面的作用會變本加厲的。抓文化創意產業也有其合理的方面,正是所謂“先富民而后教化”,溫飽不足,何以談文化。這也是改革開放以來注重經濟發展的慣性。
傳統的中國藝術,特別是繪畫,有雅俗之分。新中國是雅俗共賞占上風,對于藝術作品要求既雅又俗,雅的是政治覺悟,俗的是百姓喜聞樂見;再后來,改革開放,市場化了,俗占了上風,雅成了抨擊的對象。于是,藝術家常懷念改革開放之初,尚未市場化的時候。那時,畫得不好,但是純粹。
中國的當代藝術,處境繁復:有政治因素,有民族的自尊和自殘,有各方的利益糾葛,有傳統的慣性和時代的快速發展有中西文化的碰撞,等等。各種各樣的藝術都是自認為有道德的,而任何一種新的藝術,在最初出現時總是被指責為不道德的。雖然不是所有的“新”最終都會被認可,但凡被認可的,又都會被認為是道德的。最典型的是印象派,起初被批為胡涂亂抹、挑釁觀眾,現在則是所有的畫展中觀眾最多的。現實主義也是,從傷風敗俗到政治正確,經歷了地下天上。
給藝術探索的正當性一個理由吧:發現人性中尚未被表現出來哪些方面,以供感受、思考和判斷。這是求人性中的真,而且,藝術大概是目前人類所擁有的最恰當的方式了。有真就有偽,如何分辨,只有表現出來才知道,又要經過分析和理解才能得出判斷,于是就需要時間的考驗,以免把孩子和臟水一起倒掉,反而無意中做了不道德的事。所以,藝術界雖有不同的、甚至針鋒相對的觀點,正常情況下總是相對寬松的、包容的,百花齊放嘛!
好像風格是形式,其實風格更是內容。它是態度,是觀點,是思維方式,是藝術家所認為的最重要的,最真實的東西。多樣化很麻煩,沒有統一的標準,怎么管?一旦管,就有誰說了算、誰管誰的問題,就有權力問題,就不平等。不多樣化,就更不平等,就會有壓制,也就會有反抗。道德,是自己管自己,是自己知道對錯,自己給自己制定標準。自覺且自愿去履行自己的道德標準是最理想的。于是,如何給自己定標準就成了關鍵,標準低就放縱,標準高就嚴格、約束。標準低是:我是流氓我怕誰?全世界都不在話下;標準高是: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個人,知道自己的有限,自己之外才是無限,所以,寬容、尊敬,乃至敬畏。
藝術是講求個性的,不隨波逐流才能有所發現,而不是什么好賣就做什么,盡管藝術家也要生存。藝術講求創造,哪怕能力有限,要不斷地學習,學習的目的也不是模仿,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也要看得再遠一點,不在乎眼下的利益得失。藝術是無用的大用,不是生活空間的裝飾,而是心靈的啟迪,是對人心不斷地認識,也是對外界不斷地感知,不會滿足于心靈雞湯的滋補,更要對人性不斷地拷問,知道人的缺點、弱點。所以,藝術所要表現的,不僅是歌頌也有批判,不僅是激情也有沉靜,不僅是溫馨也有冷眼。
前一段看美國人梭羅的書《瓦爾登湖》。1845年,28歲的他在瓦爾登湖畔的荒野,用28美元建起了一個小木屋,用23美元自耕自食生活了兩年,不再花一分錢。他要試試用最簡樸的生活能做到怎樣的程度,思考什么是人的最真實的需要,進而思考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用現在的藝術觀點來看,他應當算是完成了一場相對漫長的行為藝術,雖無觀眾,卻影響深遠:文學上第一次產生了自然文學的概念;思想上,他啟發了甘地、托爾斯泰和泰戈爾;極簡主義誕生在美國,一定與梭羅的思想有關,哪怕是間接的。極簡主義誕生于繪畫,繁衍于建筑,流行于設計(蘋果電腦和手機),甚至成為生活品位的一個標準。
梭羅的實踐,我做不到,也不是每個人都要去做的,他的實踐產生的思想則是每個人都可以理解的。我們可以指責他因個人的浪漫情懷而不切實際,不符合經濟學的規律,甚至可以說他在廢奴運動興起之時,對時代的需要漠不關心,卻不能不承認梭羅的思想之刀是直接切入到了問題的本質,它揭示了道德的根本。
道德的根本就是對人性的驅惡揚善,是要解決長遠的矛盾,是長遠的平衡和協調,是人類可持續的發展。與道德相比,政策是一時的,宣傳更是一時的,盡管政策和宣傳都是必要的。都說藝術的作用在于其潛移默化,那么,藝術就比宣傳要長遠些。譯者王家湘說:《瓦爾登湖》初版時,沒人注意,成為名著也讀者不多。梭羅的文字實在有些啰唆,連著名作家徐遲也是白天讀它,沒覺好處,直到黃昏,心情寂寞、恬靜下來,才覺得“語語驚人,字字閃光”,夜深時就更為神往。白天,人看到的太多,被各種各樣的現實包圍著;萬籟俱靜、目無可視時,才容易思想,特別是對于事關長遠的問題。
極簡主義美國藝術家羅伯特·雷曼一幅幾乎全白的作品于2014年11月11日在紐約蘇富比上拍,估價為1 500萬至2 000萬美元,終以1 500萬5 000美元成交,引起一片吐槽。雷曼成熟的作品幾乎都控制在不同的白色范圍之內,在極其干凈而統一的畫面內尋找細膩的、出其不意的變化,一系列的作品中的每一幅都有不同的表情、形態、分布和組織。雷曼的作品不畫任何形象,避免了觀眾因為形象的暗示產生出對現實的聯想,讓觀眾在純粹的視覺現象中感受和體會。如果看了《瓦爾登湖》,能夠體會樸素、單純的生活之美妙和對人生的重要意義,就不難理解雷曼的這種追求。作為畫家,雷曼做法是要冒極大的風險的,不僅是藝術上的,更是生存上的,直到今天,還有人把他的作品和一塊白墻皮相比。我不認為拍賣的作品是他最好的作品,更不認為市場價格等同于藝術的價值。我們還是把藝術家及其作品放在藝術史和人類思想史中去評價才公平,才是做了有道德的事,也是對他們的付出給予了應有的尊重。
細讀藝術史,甘冒生存的風險而求索的藝術家數不勝數,其艱難各不相同,其意義卻是藝術史的主線。幸運的是人類能夠不斷地修正自己的認識,承認了一些藝術家對人類的貢獻;不幸的是,因為人類自身的局限,一定是扼殺了許多更有意義的努力,無意之間做了不道德的事,但是沒有被記載下來。這種局限,就是人類的短視。
別以為上面所說的都是老外的事情,其實都與中國有關。從古代來說:中國先哲們的思想對十八世紀歐洲的啟蒙運動不乏貢獻,在《瓦爾登湖》中,也時常引用《論語》等中國經典的文字。從表現主義到抽象藝術都能找到中國寫意畫的影響或者是相同之處。看看明式家具,極簡得那么優雅。思想也不是虛無縹緲的事,從當代現實來看:如果崇尚儉樸,貪腐才能真正被唾棄,而不是只要有能力把經濟搞上去,貪點兒也沒關系;如果能重視人的基本需求,就不會搞那么多的面子工程,也不會熱衷于治標不治本的慈善捐款;如果認真地研究問題的原因,找出解決的方法,就不至于拆東墻補西墻,弄得大家疲于奔命。
說到藝術,如果能夠踏踏實實地研究視覺的規律,就不會淪為市場的奴隸或政治的工具。視覺規律,說到底是人的感知規律,起碼,對視覺的和諧、對比等會有共同的感受。所以,無論什么樣的風格的作品,都會以恰當地運用、調配視覺因素,處理它們之間的關系。我總覺得這些對藝術的共同的標準或者要求,不僅是視覺的,也有與道德同構的相似,也許可以從中得到些超越局限的啟發。這也許就是藝術家不太容易與市場、與政治合作的原因,畢竟藝術有自己規律。“美”與“真”和“善”是關系密切的,但不是現象層面的。
藝術規律是藝術的道,尊重藝術的規律,是藝術家最基本的德。胸懷寬廣是仁,為求公正是義,包容他者是禮,探索發現是智,自尊自愛是信。好的藝術家,自當如此,與名無關。
若說的不對,敬請批評。
責任編輯/楊艷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