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村
網(wǎng)事慘烈
◎墨 村
父親五十大幾,一只船,一張網(wǎng),餐風(fēng)嚙雪幾十年闖蕩江湖,為我和母親掙下了幾十萬元的家產(chǎn),在白河百里水道上無人不曉。
父親的船很普通,而網(wǎng)卻金貴,說不清是用何種材料制作的,似線非線,網(wǎng)結(jié)柔韌有力,從不斷裂,更不用修補。是人稱河神的曾祖用過的,曾祖死后,傳給了祖父,祖父擁有了這張網(wǎng)也英明了一世,再后來,祖父仙逝了,便又傳到了父親手上。
這網(wǎng)很神秘,不愧傳世之寶,平時,和一般網(wǎng)相比并沒有什么奇特之處,可一旦燒一炷高香后隨船下水,就宛如長了眼睛、施了魔法,成群結(jié)隊的魚兒會大模大樣地圍攏來,憨態(tài)可掬地被這網(wǎng)扣個正著束手就擒。待把沉甸甸的大網(wǎng)提上船舷,魚兒們居然討好似的扭動著肥碩的腰肢,白肚皮曖昧地翹來翹去,渾不知進了這網(wǎng)就再也回不去了。
網(wǎng)中魚傻得可憐,作為漁人要手下留情,萬不可貪心。父親牢記祖訓(xùn),每次出船,僅打三網(wǎng)。父親愛子如命,從不讓我到船上去,更不許觸摸那張祖?zhèn)鞯木W(wǎng)。父親一生與船網(wǎng)廝守,生性耿直,集漁人粗獷豪爽于一身,視錢財女人如糞土。
五里之遙的小鎮(zhèn)有一魚販,乃一四十出頭的女人,略施粉黛,風(fēng)韻猶存。父親每次魚滿上岸,第一個便保準遇上她。父親仰面撂倒在河岸上狠命地抽著煙,將滿身的疲憊一圈圈奮力吐出,一船的魚兒全由那女人說了算,無論貴賤,一骨腦兒全給了她。
這年的冬天,嗚咽的河風(fēng)鐵硬鐵硬,昏暗的云正沉沉地籠在河面上,父親哈著僵硬的老手撒下了網(wǎng),那網(wǎng)好沉。父親愜意地微睜兩眼正準備叉開雙腿收網(wǎng)時,一股遒風(fēng)卻在父親的背上猛力一推,父親一個趔趄,一頭跌入刺骨的水中……事后,父親想:都多半截入了土,況又吃穿不愁,何不閑下來快活快活?于是,便扣了船不再打魚,而那張有著輝煌歷史的網(wǎng),卻高高地懸掛在了神龕旁,每逢初一、十五,依舊擺上肥嫩誘人的豬肉,燃上紫霧裊裊的香柱。
不打魚,無事可作,父親買回一輛雅馬哈,清晨跨上進鎮(zhèn),傍晚騎著回村,周而復(fù)始。一日,忽遇女魚販,敘起舊事,魚販潸然淚下,為感謝父親往日的關(guān)照,邀請到家中小憩。進得屋去,父親方才發(fā)現(xiàn)女人竟是獨身,禁不住心慌氣促。
一而再,再而三,天長日久,父親每天來鎮(zhèn),便必被女人請去喝茶,兩人越聊越近乎。一日不見,彼此便覺得丟了魂,以至父親心猿意馬,一發(fā)而不可收拾,竟迷迷糊湖與女人云雨了幾番。父親從此容光煥發(fā),簡直年輕了十歲。
這日,父親又應(yīng)邀而至,纏綿過后,女人起身給父親燒了一碗滋補的荷包蛋。父親幸福得喜眉笑眼。女人偎在父親懷里,柔聲嫵媚地告訴父親:我懷孕了,咋辦?猝不及防的父親來不及把一口嚼爛的雞蛋下咽,一個愣怔,整個人就一下子僵了。
一陣劇烈的咳嗽過后,父親這才咕咕噥噥地說要陪女人去縣醫(yī)院。女人聞聽原本喧騰騰寫滿幸福的圓臉,嘩一聲,吊成了一只癟茄子,不不不,這是咱的精血,要打掉,我只有一死!
一彎冷汗從父親的鼻尖上倏然墜落,摔散在他摟著女人的右手手背上,幾根手指無聲地輕顫了一下,就像一只突遭雨襲的蝴蝶,被雨鞭拍向地面時的那一抹兒徒勞掙扎。父親央求回去思忖幾日再作答復(fù)。癟茄子撲棱一聲圓潤成了一只彩氣球,女人立刻摟緊父親,在父親木然的臉上啄來啄去,與父親限定了見面日期后,這才淚眼相望著依依惜別。
父親回到家里,蔫頭耷腦沒有了一絲兒精氣神,雙眼灰暗無光,無助而孤獨,與我和母親的眼晴稍一碰觸,立馬萎縮成一汪茫然。一個人整日就那么癡癡地緊盯著掛在神龕旁的那張網(wǎng),不吃也不喝。
我和母親惶恐之極,商定立刻送父親去醫(yī)院檢查。當(dāng)我們慌慌張張雇來了出租車時,卻發(fā)現(xiàn)父親連同掛在神龕旁的那張網(wǎng)雙雙失蹤了,而木船仍躺在天井的角落里呼呼睡得正酣。
全村震驚,紛紛出動,找遍了溝溝汊汊,尋盡了旮旮旯旯,仍蹤影皆無。母親讓人心碎的哭泣,催逼著我狂奔于空曠的天穹之下……
夕陽如血,萬物木然。狼狽不堪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家的祖墳園里冒出了一團烈焰。等我跌跌撞撞撲到近前時,一下子竟驚呆了。
烈焰發(fā)自一張噼叭作響面目全非的漁網(wǎng)。父親歪跪在祖父的墳邊已七竅出血,一雙木魚般大眼,死盯著滿天纏滿帶血繃帶的陰郁云朵,一眨也不眨,兩只青筋突暴的老手扎煞著,直直伸向高高的蒼穹,像要撕破什么似的。一瓶1059劇毒農(nóng)藥痛楚地翻滾在墳地一邊,神情呆滯地盯著一動不動的父親出神,瓶嘴里流著的一線水痕明晃晃刺得人眼睛生疼……
兩天后的黃昏,當(dāng)腥紅的落日沉入灰白的河面時,從小鎮(zhèn)上傳來了一條消息,一個獨身的老姑娘死了,喝下的也是一瓶1059。
(責(zé)任編輯 馮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