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沉重交給輕松”

劉濤

我與方金同是膠州人，2012年春節回鄉，張銳強兄設宴款待，方金亦在，我們才第一次見面。雖然我們皆在北京，但都雜事甚多，故一年也難得一見。方金的事跡，我也通過朋友斷斷續續了解到一些，也為他的成績感到驕傲。起初，方金在膠州做記者，他寫詩和小說，年少又富才華，長發飄飄，與世不協，因此難免人情世故不夠周全，難免與身邊的人有摩擦。之后，方金辭職，離開膠州，毅然做起了“北漂”，開始“觸電”。之后，方金成為電視劇《手機》的編劇，于是逐漸火了起來，頗受公眾關注。我還記得，2012年的春天，一次我與莫言談天，他忽說起，你們膠州有一個叫宋方金的小伙子，成績挺不錯的，你們可有聯系？我說，我們是朋友。

每次與方金見面、談天，我總想起另外一位小說家朋友石一楓。他們二人同齡，風格亦近似，我屢屢想拉他們見面，卻一直未得機會。石一楓喜歡裝壞人，俏皮話出口成章，黃段子一個接一個，可是內心純潔，是真正的“衛道士”;方金“能說會道”，嘴上頗為“油滑”，可是內心嚴肅無比。方金與一楓是“后王朔”時期的風格，石一楓曾自述深受王朔影響，宋方金是否也深受影響，吾不知也，只是據文本猜測。但他們只有王朔之形，只是喜歡過嘴癮，內心卻秉承傳統的精神，嚴肅保守，甚至略顯古板?！拔母铩焙笃谡植环€，經濟不景氣，社會問題叢生，人們信仰動搖，產生懷疑但又無力反抗，于是只好耍起嘴皮子，逞口舌之快，以泄心頭之憤，解構革命。王朔以小說寫出了時代的心聲，故一時洛陽紙貴。宋方金、石一楓等或只是覺得王朔語言好玩，但因未有相似經歷與體會，內心未必認同。他們只是以王朔式的語言寫他們各自的經歷，寫他們對生活的理解，寫他們對世事的觀感與體會。

方金的成就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影視編劇，這為他帶來較大的影響，這一類作品有：電視劇《手機》、《百順萬?！?、《勝算》，電影《飛》、《還有多遠》、《碗兒》等;二、詩歌，方金寫有大量詩歌作品;三、小說，方金出版過長篇小說《逃離無名島》，近日，又出版了《美麗的契約》。《美麗的契約》文如其人，風格如同方金之為人，小說看起來熱熱鬧鬧，咋咋呼呼，但主題卻很“保守”，所寫乃是好人的基本責任，寫好人有好報、善因善果。

方金稱《美麗的契約》是“賀歲小說”，此概念或來自“賀歲片”。中國極重視春節，中華民族就是在“年復一年”的重復中確立了其獨特性，“年”凝聚著人心，天涯共此時。于是各種意識形態、商品都試圖搭新年的順風車，以期有收獲。這方面的文學作品有《白毛女》（階級斗爭發生在大年夜），有作家潘靈的《一個人的村莊》（通過大年夜寫城市化進程對農村的沖擊），有春晚和賀歲片，也有了“過年經濟學”，與“年”有關的各類商品熱賣。大年夜一般都是歡樂祥和、團團圓圓，因此賀歲片要與之相應、錦上添花，所以往往都是喜?。ㄟ^年之際哭哭啼啼多不好），結局往往是大團圓、大圓滿（要不多沒有彩頭?。！百R歲片”從香港傳入大陸，經過馮小剛等人的推動，現在已經深入人心，形成了品牌。而“賀歲小說”云云只是因而用之，將“賀歲電影”之名移用于小說而已，而“賀歲”的基本內涵沒變——既然小說欲搭乘“年”的車，也必須與年的氛圍相適應?！百R歲小說”云云亦說了好幾年，涌現出幾部作品，但似乎尚未深入人心。這可能有兩個原因：年末大家很忙，忙著總結，忙著計劃，忙著聚會，忙著走親訪友，很難拿出長時間閱讀小說;另外賀歲小說畢竟是新概念，尚未得到文學界熱烈呼應，賀歲小說數量較少，故佳作亦少。

宋方金的《美麗的契約》以“賀歲小說”稱之非常恰當，亦是賀歲小說中的佳作。小說從內容到形式都可謂“賀歲”之典型。

《美麗的契約》雖然險象環生、驚險百出，但小說所宣稱者乃是吉人天相、好人好報，結局是大團圓。小說情節大致如此：火鍋店女老板花美麗為了讓兒子有北京戶口，在閨蜜——婚戀規劃師瓊斯的策劃下，希望能與人假結婚，于是尋尋覓覓踏上征程，但她所見皆是極品，事情不協。小說花開兩朵，瓊斯有一個運動員哥哥，人稱“二哥”，他曾被騙，又幾度創業失敗，現因欲抵押房產再創業，妻子不同意，遂鬧起離婚。陰差陽錯，小說中的兩條線于是并為一條，花美麗希望假結婚，為兒子落實戶口;二哥因為離婚缺錢，又不想賤價賣掉他所獨創的體操，于是和花美麗一拍即合，各遂所愿。

二哥上午和妻子離婚，下午即和花美麗簽好契約，成婚。按說，小說至此即可收尾，雙方各取所需，契約結婚，然后篤定地離婚即可。孰料民政局的牛芬芬大姐出場攪局，她是老共產黨員，盡職盡責：她是二哥離婚的辦理者，又是二哥結婚的辦理者，于是產生疑心，退休之后展開了瘋狂調查。二哥和花美麗得知后，只好互相配合反調查，原先的計劃全亂了，二人只好事事做得逼真，與牛大姐斗智斗勇。期間，更有許多插曲，牛大姐的兒子竟然喜歡上了瓊斯，窮追猛打，幾家人亂作一團。之后，因為二哥和花美麗假戲真做，牛大姐只好宣布他們的婚姻是真實的，退出偵查。此時卻又起波瀾。二哥努力久之，復開了運動館，卻又陷入不可推卸的新債務之中。二哥的母親連底香幾次進京，添亂攪局，又增添了諸多有趣的故事?？傊绾突利愅瓿闪似跫s，離了婚，但卻產生了真感情。期間一切偵查、誤解、噱頭、亂子，竟然皆成了考驗二哥和花美麗的因素，他們演繹了現代版的“先結婚，后戀愛”，終于歡喜相愛，歡喜成婚。

小說標題“美麗的契約”中的“美麗”有雙重含義：一是花美麗其人，“美麗”的契約意謂花美麗的契約;二是這雖然是違法之舉，但發展到后來，這個假契約竟成就了真感情，因此這份契約是美麗的，是讓人感動的。花美麗起初所嫁非人，一個人打拼出火鍋店，為了兒子高考費盡心思，她潑辣善良，終得善果;花美麗的兒子起初成績不好，之后卻能奮起直追，成績好轉;二哥雖“二”，雖貧嘴，但人卻善良仗義，經受了挫折，也得了善果，又娶得嬌妻。

整個故事圍繞著結婚契約，真戲假做，假戲真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波瀾四起，有驚無險，故事非常好看。宋方金同時也是電視劇《美麗的契約》的編劇，因此小說《美麗的契約》頗似電視劇體。小說，尤其是先鋒小說，敘事時間往往并不均衡分布，時而快，時而慢：時而加速，幾十年如一日;時而減速，一日如同十年。然而《美麗的契約》的敘事時間卻極為不同，小說小高潮不斷，大高潮時有。讀小說《美麗的契約》如同看電視劇，似乎一集一集過去，每一集總有相對完整的故事，有笑點，有小高潮，但集與集之間亦有聯系：幾小集之后，會有小高潮，多集之后有大高潮，最后來了一個大團圓，收起，結束。endprint

因此，閱讀這一部有四十萬字之巨的長篇小說，不會覺得累，而是一路歡聲笑語。會有人出來說，這樣的小說是娛樂小說，是類型文學，不是純文學，不嚴肅。但是，抱歉了，中國當代很多作家故事都講不好、講不圓，卻偏要去追求什么思想、大道理，結果故事性沒有，思想性更沒有。很多人不好好講故事，卻動輒神神叨叨，忽來一段變形，忽來一段夢境，又忽來一段潛意識，小說晦澀難讀，望之似乎有物，其實就是“裝”。小說要么做回它的本意“街談巷議，道聽途說”，大家讀后哈哈一笑;要么作家真是思想家，做到即事即理，事理無礙。有真人然后有真知，沒有真知不要裝，否則四不像，為人增添笑料。此現象，影視界更為嚴重，我對中國電影不敢抱過多期待，只希望導演們踏踏實實地把故事講好、講圓。

另外，《美麗的契約》語言風格極為幽默。其中很多人，二哥、花美麗、瓊斯似乎都有些“京油子”味道。他們的對話，很多都頗有趣，隨意摘選其中一些話：

世界很簡單，復雜的其實是自己——賤人就是矯情?。?/p>

瓊斯：“世界說起來很復雜，實際上很簡單，就倆人，男人和女人。搞明白這點事兒就齊活了?！?/p>

劉得意：“你搞明白了？”瓊斯：“明明白白我的心?！眲⒌靡猓骸澳悄阍趺催€糊糊涂涂頂著女光棍的帽子！”瓊斯：“因為我太尋尋覓覓了！”

瓊斯：“我婚姻規劃師這么多年，早看破紅塵了?；橐鍪鞘裁?？一條繩上的螞蚱！往一塊蹦還行，要是兩只螞蚱往兩邊蹦，再粗的繩也會在細處斷掉。”花美麗：“兩只螞蚱要志同道合還真不容易?！杯偹梗骸八晕也粍?。婚姻本身會作出它正確的選擇?！?/p>

苦悶的生活，讓你在愛人的眼中不自覺地越變越糟糕——人生總是從“初見”到“吐見”！

張鐵嬌：“二十多歲，跟著你，覺得特有意思;三十多歲，跟著你開始覺得吃力;這四十歲一過，劉得意，我跟不上了。我暈了。暈你。暈生活。”劉得意：“我可以等你。我原地不動了。你讓我退幾步也行?！睆堣F嬌：“你不會不動，也不會退，我比你還了解你?！?/p>

這樣的話在小說中比比皆是。小說中的二哥尤其妙語連珠，但他卻偏偏有些“二”，有些古君子之風，被人騙了，卻心甘情愿，還一直接濟騙他的人的母親。二哥其人與我認識的宋方金有些像，方金為人亦如此。但是《美麗的契約》也有一個問題，每個人都嘚啵嘚啵、非常幽默，但語言風格太過于統一了。小說大致寫出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性格、命運，但是卻未做到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語言風格。或許是為了追求幽默的風格，于是小說中人人皆幽默。

讀《美麗的契約》雖然歡聲笑語，但小說卻另有深意?！睹利惖钠跫s》以歌當哭，小說雖然大團圓，皆大歡喜，但其中有多少無奈，多少辛酸，多少淚水啊。方金將他對“北漂”者辛苦、心酸的體會寫入小說中，化為無形。方金并不劍拔弩張作斗士狀，他是通過笑聲來展現他對社會的理解、反思與批判。方金亦以《美麗的契約》為題作了一首詩，其中有“把沉重交給輕松……把憂郁交給笑容”兩句，極能代表這部小說的風格與特點。笑有時候比哭更具力量，在古希臘，喜劇詩人的地位就較為特殊，中國的“優伶”也時常能夠一言中的、言笑解紛。花美麗在北京踏踏實實，開了火鍋店、購了房，已漸入有產者行列，然而卻不能解決戶口問題。為了戶口，她踏上了“演戲”之路，無端生出多少風波。二哥辛辛苦苦創業，卻“屢空”，一貧如洗，為了生計只好簽訂契約，開始演戲。《美麗的契約》當然會讓讀者笑，但更會讓讀者哭。

方金以輕松寫著沉重，以笑容寫著憂郁，誰又能解其中意呢。

方金初進京時，經歷了一段艱苦的日子。之后，境況日漸好轉，現在綽然成家，希望方金能夠編出更多好的電視劇，寫出更多好的小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