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振岳
大凡易代之際,故邦文物多遭摧殘。而有識之士,往往在板蕩之間搜集遺文,保存文獻。過去雕版印刷為主要的出版方式,舊刻書版也算“文物”之一宗,新朝對舊朝的繼承,也包括接管國子監等地儲放的舊刻書版。金、元之際,北方版刻書籍不及南宋精良,往往至江南掠奪書版及工匠,如《金史·赤盞暉傳》載金兵渡淮陷蘇杭,“載《資治通鑒》版以歸”。由于校勘精審、雕刻精美的書版不易得,雖經換代,也不輕易毀去,乃至于出現歷朝遞修,甚至三朝、四朝遞修之本。
清入民國,新興的石印、鉛印出版方式興起,傳統雕版印刷漸漸衰落,但也未一時消亡殆盡,陸續仍有刊版。清代刻書風氣甚盛,也留存下大量版片。辛亥以還,各地都有過收集散落各處版片的活動。江浙一帶,官私版刻最盛,所存書版也最多。民國蘇州設立滄浪亭圖書館(又稱江蘇省第二圖書館,即后來之蘇州圖書館),同時接收江蘇官書局,改名官書印行所。印行所除了收掌官書局原有書版,還在江浙一帶大范圍接收舊刻書版,用以修補再印,當中較知名者有《古逸叢書》二十七種。這批板片解放后調運到揚州古舊書店,廣陵古籍刻印社八十年代還用這些舊書版印過一批古籍。近年不再從事刷印,乃在當地成立中國雕版印刷博物館,專以儲放版片,今日尚能一睹真容。其中有一些民國刻版,因日寇侵華,刻成后未曾開印,倉促間只試印一兩部藍樣,即輾轉遷徙,最后入藏博物館,束之高閣。若能修補再印,于其書無異再生。除了揚州之外,南潯劉承干嘉業堂藏書樓也保留了不少版片,嘉業堂所刻四史等版片今皆在藏書樓中,如《嘉業堂叢書》者,八十年代尚有刷印本出售。
南粵自阮元、張之洞先后督學兩廣,提倡樸學,刻書風氣一時大開,故粵中所存版片也十分可觀,而以學海堂、廣雅書局最為聞名。阮元督粵,在越秀山創立學海堂以樸學課士,延陳澧為學長,主持刻書事宜。學海堂先后刊刻過《皇清經解》、《通志堂經解》、覆殿本《十三經注疏》、《學海堂叢刻》等叢書。學海堂內文瀾閣啟秀樓為藏版校書之所,故《學海堂叢刻》又名《啟秀山房叢書》。光緒年間張之洞督粵,開設廣雅書院課士,又設立廣雅書局,專司雕版。所刻諸書,后合編為《廣雅書局叢書》。學海堂、廣雅書局兩處的版片,即為粵中版片之大宗。學海堂停辦之后,其書版亦移儲至廣雅書局,宣統《番禺縣續志》載:“于局內濠北前校書堂之東建樓五楹,儲藏板片。學海堂、菊坡精舍、應元書院奉文停罷后,舊栞書版,一并移貯其中。隨時印刷流布,嘉惠士林。”《廣雅書局叢書》,版心下刻有“廣雅書局栞”五字,書版左上以書耳刻大小字書,與一般古籍刻在版心用蘇州碼子計數者不同。粵中刻書皆為宋體字,字體較為方扁厚重。據汪宗衍《清代女子刻書》一文介紹,《皇清經解》、《廣雅叢書》、《粵雅堂叢書》等書,多系順德馬岡女工所刻。女子刻書,也為印刷史上一段趣聞。
江浙版片在揚州中國雕版印刷博物館、南潯嘉業堂藏書樓多有遺存,而學海堂、廣雅書局版片時代未遠,數量巨大,而至今泯沒無聞,詫為奇事。近讀六十年代鉛印本葉恭綽《遐庵詩乙編》,有二詩與之相關,知前賢也曾為之費力保存。其一為《黃雨亭以珍藏關于廣東文獻書籍三千余卷歸省立圖書館詩以美之》,詩曰:“離明佳氣未消沉,闡發幽潛佇嗣音。喜見遺珠歸合浦,遂教清話滿書林。南園蠹簡猶充棟,嶺海鴻文待付鋟。津逮倘關吾輩事,衰年期望轉從今。”葉氏自注曰:“學海堂及廣雅書局書板十余萬篇,抗日時散在四鄉,勝利后余設法集中省垣,但艱于整補,今猶堆積如山。”其二為《抗日時廣州廣雅書局及學海堂書板凡十五萬余片分運各鄉,勝利后余設法集資為復運省垣,時盜賊滿地,勒收行旅買路錢(粵稱行水),然有數處知之為書板則不收,且護至下站焉》,詩曰:“連檣梨棗越萑苻,復壁藏山計或迂。文武不須傷道盡,荊榛中或有通涂。”
據葉氏《記學海堂廣雅書局書版》一文介紹,學海堂及廣雅書局書版有十五萬余片,多年來由徐信符負責保管。日軍侵華期間,徐符信與黃希聲、廖伯魯三人設法將書版分散到廣州鄉間存放,以避兵燹。抗戰勝利后,廣東成立廣東文獻委員會,推選葉氏為主任委員,將分散在四鄉之書版集中運回廣州。其詩云“連檣梨棗越萑苻,復壁藏山計或迂”者,“萑苻”典出《左傳·昭二十年》“鄭國多盜,取人于萑苻之澤”,借指越過水賊出沒之水域。當時用船只水運書版,故謂“連檣梨棗”,詩題中提到當時盜賊滿地,勒收行旅買路錢,但盜賊中亦有聽到船中運的是書版而慨然放行,且護送到出其地盤者,真可謂盜亦有道哉。故葉氏詠之曰:“文武不須傷道盡,荊榛中或有通涂。”
葉氏《記學海堂廣雅書局書版》文中記載此事更為詳細:“是時國民黨政府日趨覆滅,四鄉盜匪(粵稱為大天二)橫行,凡屬商旅每經盜匪盤踞之地,均須付行水,即所謂買路錢也。在書版運回途中,非止一次遇到攔路,見此大批重載,意必為物資,遂索行水。經運送人婉告,此中全系書版,為保護文物故此運回市內。各大天二聞之,慨然放行,并云前路恐仍有阻,遂出一刺,囑持此前往,必無事也。于是所運書板能順利陸續到達市內,此可謂意外之行,頗類演義中之綠林故事。”自古以來,讀書人遇盜,多有佳話。葉廷琯《楙花盫詩》中《浦西寓舍雜詠》也記了一件秀才遇兵之事:“仁和勞季言司訓格家塘棲,累代富藏書。季言尤以博洽名。賊酋至其門,戒其徒謂:此讀書人家,毋驚之。入書室取架上卷帙觀之,曰:聞此家多藏秘籍,何此皆非善本,殆移匿他處耶。徘徊良久,不動一物而去。賊亦知書,異哉。季言人素篤實,貽札自述其事,當非虛語。”勞季言即清代的勞格,與其兄勞權俱以校書精審聞名。勞家世代藏書,強盜過其家而不擾,又與漢代黃巾軍經過鄭玄的故里而回避一事相似。葉調生對此嘆曰:“真讀書人賊亦欽,纖塵不使講帷侵。黃巾知避康成里,漢季儒風又見今。”兩處盜賊,或過讀書人家門而不擾,或知為書船而放行,真為千古美談。二事之巧合如此,可見吾國敬重文字之義,亦見于盜寇之道。
書版運回后,暫時存放番禺學宮(今廣州農講所),后又遭催遷,另購民房兩間存放。葉氏建議清點修補以妥善保管,以備日后用以印書,是以詩中有“南園蠹簡猶充棟,嶺海鴻文待付鋟”之題。葉氏《記學海堂廣雅書局書版》曰:“蓋因此十五萬塊書版,乃近一百五十年來吾粵刻書之大成,其中有關學術歷史者非細,若能選擇較完善而重要者加印刷以廣流傳,不必另行排版,即于經濟方面亦屬有益之舉。固學海堂、廣雅書局所刊書是陸續刊布者,不易集中,近年欲求一全部印本已甚不易得(全國圖書館尚共有十余部),零星訪覓,亦不多見。”
然而風云變幻,世事難料,上世紀五十年代末葉氏被劃右派,清點付鋟之事不可復問。然則此十五萬片書版今日是否尚存,下落何處,仍存疑問。及讀李吉奎先生《葉恭綽與廣東文獻整理》一文,則知皆已作薪付之一炬矣。李緒柏先生《清代廣東樸學研究》書中對此書版下落有所追述:據廣東省文化局《關于書版處理經過的報告》檔案記載,1961年因保存書板之房屋下榻,白蟻蛀食情況嚴重,引起地方政府重視。經征求專家意見,省政府方面決定,所有書板每部選二十塊存于博物館,或分送省政府有關文物、歷史研究機關,作為文物長期妥善地保管,其余折價分給有關機關作其他木料使用。實際上是被機關食堂當作燃料燒掉了。至此,這批廣雅版片真正是灰飛煙滅了。
保留下來的版片,今有部分在廣東省博物館展示,各書卷端卷末各留一版。當時之所以急于處理這批版片,據聞與香港商人欲出資收購有關。而參與討論處理書版座談會的專家,有商承祚、冼玉清等前輩學者。毀版為炊,也是時代下無奈之舉。endprint